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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草上朝露晞

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脸正对着他。胳膊肘撑在打开的膝头,两手交握托着下巴。这是胸有成竹的姿态,意味着他对接下来要说的话充满信心。

“阿宝,我们扯平了。”

指的是刚才从赵岚岚那疯丫头手里把他抢出来。处心积虑加点误打误撞的运气,竟赶不及地摆上恩人谱,试图把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么?无耻之尤。

对面还是不做声,阴郁而又胶着地瞪了一眼。直到男人叫出他真正的名字,“裴怀光,被我找到,是你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时间仿佛忽然翻转,把他带回千里万里外的故地。脑海中无法言喻的记忆开始复苏,与动荡的少年时代相连。除了赵筠筠,他从未告诉过这里的人自己的名字,那些粗糙笨拙的当地人,也绝不会念出这三个复杂悠扬的字。

阮氏江,哦不,裴怀光这才懒懒抬起眼皮,沙哑道:“有烟吗?”

这是个试探。要取他性命很容易,不必大老远跑来这里动手,在河上小屋里就能解决。不管对方怀着什么目的,但凡有条件要谈,总得表现出一点过得去的诚意。

男人示意手下给他松绑,然后从怀里拿出细雪茄,抛了一根过去。沉吟数秒,决定先叙叙旧:“你母亲她……”

裴怀光喷出一口淡蓝烟雾,打断道:“托殷老板的福,早就死了。”

男人自然心中有数,仍作出惺惺惋惜之态。

火星明灭,烟气挡住裴怀光的脸,“殷重黎。”他也直接指名道姓地开口,“当年用枪指着我妈脑袋,要求她带儿子永远消失,再也不要出现,我们也做到了。转眼不过十几年,又大费周章把我绑到跟前,有何贵干呢?”

周繁如突然去世,这对孤儿寡母真正无依无靠任人欺凌。

这十数轮寒暑转换,殷重黎几乎成为他全部噩梦的来源。黑洞洞的枪口,尖叫和哭喊在耳边常萦绕不散。凶神恶煞的一帮人把屋子打砸得一片狼藉,母亲拼命用身体护着他,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很快母子便被强行分开,高大健壮的男人揪着他的头发,朝蓄满水的浴缸里按。

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少年在交替的窒息和恐惧中,感到胸腔炸裂般疼痛。母亲的哭求隔着水声听不大真切,浑身都好难受,挣扎越来越无力。会死掉吧,他绝望地想。死了就不用受苦,变成恶鬼,说不定还能打败坏人保护妈妈。

终究没死成。或许人间的苦还没捱够,阎王爷都不肯收。

少年呛得失去知觉。再醒来时,已经身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匆匆忙忙逃命,母子俩全部的身家加起来,塞不满一个二十四寸行李箱。

逃到番禺,手头无钱万事难,少不得要受舅舅一家子冷言冷语。最后无奈投奔远房表姑婆,还是寄人篱下看脸色吃饭。他深深记得那张脸,凶神恶煞又盛气凌人,成为反复出现的梦魇。

少年在梦里杀死对方,然后掏出他的心肝脾肺,煮了一锅汤送给母亲喝。母亲用筷子点了点滚汤里翻涌的肺块,全都是黑色的,然后对他微笑。他哭醒过来,哇地呕吐不止。

回望这荒凉岁月,历历在目黑不见底。非要重新生出纠缠不可么?到底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己。裴怀光垂着眼睛,对自己生出一种广漠的哀悯。

十五年后,那男人重新出现,一出手就把他钳制得死死的。裴怀光用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发现他确实也老了,不复记忆中那般高大。时间一视同仁,从不会放过任何人。但这年过半年之人,仍是毋庸置疑的强劲对手。

年岁的增长不曾使他糊涂衰弱,胸膛和肩膀依然宽厚,腰腿结实,略微松弛下垂的眼角和鼻翼两侧的法令纹,透出几分当年狠戾。笑容却愈发圆融,心机深藏不露。

殷重黎看着他阴沉沉的表情,以为他被吓到,宽慰说:“不要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的运气来了。”

他扯起嘴角,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散淡模样,“殷老板的福气,寻常人消受不起。”

“寻常人?”殷重黎失笑,竖起食指摇一摇,“太过谦了,你可算不上寻常。”

说话间,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叠文件,轻飘飘丢进他怀里。

封口跌散了,纸页被露台吹进来的风翻得哗啦啦。一页又一页,一张接着一张,白纸黑字密密麻麻。裴怀光低头捡起,飞快地扫了几眼,表情逐渐沉肃。

那是一份相当详实的背景调查资料,内容分别来自不同的私人机构。数数大概也有二、三十张,只比一枚硬币略厚,却把他漂泊的小半生全部囊括其中。

十二岁,随母离开新加坡,回国内老家投奔舅舅。三个月不到就被赶出门,又搬到寡居的远房姑表亲家里。母亲给人做帮佣,勉强维持家计。

十四岁,因打架斗殴,被建议退学两次。只能做借读生,换的学校一所比一所差。成绩时好时坏,拿过一些含金量较高的奖项,国际奥数、物理和科学实验建模之类。参加这些比赛只为了奖金,过后也不愿继续深造,随心所欲地浪掷天分。

十六岁,在一所九流中学混日子,经常偷跑到酒吧打工补贴家用。性格日渐叛逆,母子关系紧张。

十八岁,母亲跟了一位有钱的雇主。对方一年内有大半时间在国外打理生意,肯为他做担保人,裴怀光得到机会留学西班牙,就读于拉里奥哈大学,学习酿造专业。西班牙留学比较便宜,大概十万左右一年。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只盼他能有个好前程。

十九岁,拿到Cicerone Certificaton Program(专业啤酒侍酒师资格证)。国际认证严格划分为四个级别,由低到高,报名考试只需69美元。听起来简单,其实考过一级的中国籍华人统共四百多人,考过二级的,就只有十个。而全球考过四级的,连二十人都不到,裴怀光是其中之一,且是最年轻的一位。

二十岁,拿下BJCP(国际品酒师评审认证),获得国际一级精酿师资格,正式进入啤酒精酿行业,被誉为业内最有前途的精酿师新秀。

二十一岁,跟西班牙著名酒庄奥斯本合作,打造出一款名为“道林格雷的秘密”的精酿世涛啤酒。在酒庄的雪莉酒桶里,历时三个月酿造而成。这款酒横空出世,一举斩夺布鲁塞尔ITQI美味绝佳奖章3星和伦敦国际酿酒师挑战赛银奖。同年,母亲查出罹患癌症,再次被抛弃。

二十二岁,裴怀光中断学业回国,卖掉表亲留下的唯一房产为母亲治病奔波,连同过往荣誉的勋章奖牌一并贱卖。裴母病势沉重,年头拖到年尾,还是回天无力。

二十三岁,孑然一身旅居泰国,跟人合伙开一家精酿酒馆,当地小有名气。

二十五岁,和同伴理念有分歧导致纠纷,最终散伙结束生意,在东南亚诸国游荡至今。拜高棉拳王为师,学了两年高棉拳,招式比泰拳更凶狠毒辣。女人堆里打滚,花钱如流水,私生活放荡不堪。

……

二十七岁的裴怀光,在越南隐姓埋名地厮混,胡乱消磨光阴。明明有非凡的技艺傍身,却毫不珍惜,宁可过得朝不保夕。游走在黑暗边缘,也不知廉耻为何物。

在道德上没有任何禁区,难以停止地,上瘾一样,毁灭着。世俗意义上值得追求的一切,他全都不在乎。无牵无挂蔑视情爱,也就找不出什么软肋。荒唐放恣游戏人生,反而能从中获得挑衅的快感。堕落到底,成为他对命运施展报复唯一的方式。

“难为费心了,我自己都没记得那么清楚。”他随手扔开资料,并没有把这些看得很重要,故意东拉西扯起来:“殷老板找我不会只为了叙旧吧?还是有兴致想喝我酿的酒?荣幸之至。”

殷重黎眯眼看他,“酒色财气,都是移情乱性的东西,酒么排在第一,我不大感兴趣。”说着收敛笑容,“我要的是你这个人。”

宁跟聪明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阔别十五年之久的裴怀光,好的地方超出殷重黎预期,糟糕之处也着实不在预料。到底是个心肠通透的年轻人,见过世面受过历练,皮相光鲜脑子也够机灵,真能为己所用,省却多少调教。

麻烦就麻烦在,聪明人终归想法太多,恐怕不那么容易控制。总的来说,他还是感到满意。至于过往积怨,殷重黎认为不值一提。强弱悬殊之下,人当然会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这点觉悟都没有,根本活不到如今。若裴小子肯乖乖听话合作,便能得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好处,陈年旧事又算什么呢。

谁知裴怀光却不大领情,偏过头慢声道,“可惜了,我不接男客。”

身后的马仔存心在老板面前表现,故意用力搡一把他肩膀,“老实点!”

他被推得上半身伏倒,顺势单手撑地,双腿凌空倒踢回去。高棉拳格斗的精髓就是腿击和膝击,这两脚力道不轻,踹得那马仔摔在同伴身上,连带扫倒好几个人,捂着剧痛的胸骨蜷缩呻吟,豆大的汗珠从额头管滚落,嘴唇霎时乌青。

不过数秒之间,待所有人反应过来,立即一拥而上企图制服他,却被殷重黎大声喝止:“都住手!”

老狐狸端的有恃无恐。人多势众的情况下,谅他不敢真的以卵击石。鸡蛋花样再多,石头还是石头。

裴怀光挺胸昂首双拳紧握,正对上那为首的瘦高个,眼神不闪不躲,气势半点不输。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峙僵持,面孔贴得极近,没继续动手,可谁也不肯率先让步。

寂静中,他脑子转得飞快,动手前已迅速地盘算过,殷重黎这回不远万里亲自露面,所求必定非同小可。达到目的前,不会把他怎样。

殷重黎稳坐当下,锐利的目光对准他从头扫视到脚,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像是着意掂量,在这个“工具”身上押重注到底值不值。

最后的印象里,裴阿宝还是那个被摁进浴缸里弱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光阴如梭流转,少年在苦难和仇恨的滋养中长大成人。他不再孱弱无知,也懂得反抗。紧绷的肌肉线条媲美雕塑,十分人材占足九分,原始本钱生得足斤足两,难怪能讨女人欢心。但这个世界另有一套运行规则,不是光靠色相和拳脚闯荡就够用。

“行啦。”终于他发话,“气也出过,火也撒了,坐下来慢慢商量。”这些小打小闹的阵仗,在殷重黎眼里,跟小孩子闹别扭没区别。

瘦高个万般不忿,到底悻悻地往后稍退,扭过脸狠啐一口。裴怀光扳回几成面子,也见梯子就下。鱼死网破从来不是他会选择的方式,不如探探老狐狸到底什么打算。

老狐狸好耐心,“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这辈子当不成俊杰,也没那想法。做混混就挺好,想去哪儿去哪儿,不缺吃不缺穿。”他笑得像个假人。一块漂亮的,不通人情的肉。在人海里沉浮翻滚,可是半点人气也没沾上。

殷重黎环顾四周,眼梢难免流露鄙夷。这么底层落魄的环境,就是他口中丰衣足食的安乐窝。白长了一颗聪明的脑袋,竟肯安于现状,多么匪夷所思。

做一个不回顾也不展望人生的人,靠出卖自己也出卖别人换取生存,用尊严供女人寻欢作乐,真的比跟仇人联手搏翻身要强?机会稍纵即逝,错失不能重来。

如果谈不拢,一定是条件出了问题。殷重黎深信,任何人都有一个价码。

“Everyone has his price.”他心口如一,做足坦诚姿态,继续道:“你一点都不想知道,我能给你带来什么吗?”

“我更有兴趣先听听,你想要我做什么。”

“上个月,周以棠死了。”殷重黎摸着下巴,“准确的说,是落海失踪,至今打捞不到。”

血肉之躯在海难里始终超过月余,什么结果不难想象。

刹那间,空气变成铁板一样刀枪不入。裴怀光试了三次,才有力气张口重复:“死了?”仿佛不能相信,也无法理解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隐隐约约,多少又能明白一点。

“死不见尸,他那孪生妹妹不肯接受事实,耗时耗力地找。有什么意义呢,末了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老狐狸的声音忽远忽近,“安达曼海季风来得突然,把巡海王船掀翻了,是场意外……你都不看新闻吗?哦对,蘼芜那丫头消息压得紧,不肯对外宣扬。”

周以棠,周蘼芜,多遥远的两个名字,欠缺真实感。裴怀光不曾亲眼见过,不知道他们长大以后,是怎样的容貌性情。然而千真万确——那两个人都是他同父异母的一对弟妹,尽管命运毫无交集。

空调的冷风令他肌肉痉挛,胃部突然不适,很想很想吐。但这些感觉,依旧离开他很遥远,远到可以忽略不计。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起周元亭之死。周家的儿子,一个接着一个,在飞来横祸里英年早逝。真的只是意外而已?偏偏每次,殷重黎都好整以暇在场,充当噩运的见证和宣告人。

“周以棠一死,星洲现在群龙无首,乱成了一锅粥。”老狐狸俯身凑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蛊惑道:“我是来接你的。阿宝,跟我回去。”

漫长而短暂的一瞬,裴怀光感到自己被什么击中了。迷雾徐徐散开,巨大的黑洞在眼前清晰浮现。

群龙无首?这改朝换代的节骨眼,让一个早就跟周家断绝关系的私生子重认身世,难道是八抬大轿请回去做龙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

若周以棠真的死了,那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糟糕。第一反应是,殷重黎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回去做什么?”

殷重黎果然毫不掩饰:“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再怎么说,你也是周繁如的儿子,这一点谁都改变不了。”他急需一个傀儡,一块活生生又名正言顺的血肉靶子,竖在所有人能看见的地方,替他挡去野心之路上的明枪暗箭。

裴怀光依旧陷入沉思,脖子凉到没有温度。胳膊拧不过大腿,做什么都没用。他好没用。

“要是我不愿意呢?”良久,他答了这么一句。

“和气生财不好吗?”殷重黎露出费解的神情,“该是你的东西,绕一大圈还是会回到你手里。我么,不介意做回好人。别不识抬举,你不会想知道违抗的后果。”

作好作歹,对面一言不发。

露台上望风的人换了三轮,暮色悄无声息渲染,人力车叮叮当当的铃声欢快四起,市井将迎来另一轮沸腾。都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鲜活,跟囹圄里的裴怀光无关。他站在那里,英俊面庞沉浸在暗影里,彻底变成了石雕,找不见表情。谁也不透他的心,或许他根本没有心。

“难道你一点都不恨他们?”殷重黎继续循循善诱。他是真的不能理解,一个可以随意出卖自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卖给他?

他薄唇微动,“……恨谁?”该恨的人太多,老狐狸首当其冲。可恨又有什么用?细究起来多少不堪,十几年了,他刻意不再去想这些。

“周以棠兄妹。当年无非是因为你,才有的他们。就算你没兴趣认祖归宗,你妈要是还活着,又怎么想?外人不晓得,周繁如当年可是差点离婚娶了她。”

言下之意,是本不该存在的周以棠兄妹,篡改了原属于裴怀光的人生。

他听了,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自己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至于糊涂到如此地步。追根究底,周以棠兄妹还是殷重黎嫡亲的外甥,都能被算计至此,有朝一日目的达成,他裴怀光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明摆着的,他对殷重黎毫无信任,一点一滴都没有。

“争名夺利,我不是那块料。再说,恨一个死人,没必要了。” 53oGk/n6TmLlXM3eFuTn1Q7lrSUdi4IFDhSY/AXVN/paEanE06clLdtpZULSUP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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