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不仅仅是匕首,而是“大圈帮”抛来的橄榄枝。只有真正入了帮派的人,才能对帮主以“刀爷”尊称。当不当得成赵跃松的侄女婿另说,但凡被一把用心提拔一二,前程想必差不到哪儿去。
赵家人里略有些年纪资历的,行事做派江湖气重,对瞧得上眼的后生,不问出处也不计较来历,实属难得。
旁人求之不得的好运气,可他不能也不愿接受,硬着头皮道:“我不过是个街头混子,从来没插过蓝旗,也记不住那么多规矩……成事不足,只怕会给您招祸。”
现在的帮派入伙,已经与时俱进了很多。歃血倒不必,按沿袭至今的老例子插蓝旗,点灯笼,最后敬香盟誓,就算走完全部流程。
刀爷一双炬目精光摄人,挥退了手下人,只把裴怀光单独留下。老爷子混迹江湖,各色人物都打过交道,心知这次不会看走眼。
于是没有人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也猜不出那个胆敢拒绝刀爷的小白脸,到底使了多厉害的花招,竟还能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马仔们左等右等不耐烦,扔了满地的烟头。想出去看看雨小点没,刚推开沉重的铁门,就被门外一个惨白的人影吓得栽一跟斗。
赵筠筠在雨中跌跌撞撞跑了很久,裙摆滴滴答答淌着水,身子像撂在大海里似的,狼狈不忍睹。
马仔不能放她进去,又不敢过分阻拦,只一味低声下气地推搪,双方僵持在原地。
那边厢,裴怀光双手托着匕首轻放桌上,又在刀爷面前深鞠一躬,“是小子不识抬举,一滩烂泥扶不上墙,实在没什么好可惜。”
他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去哪里,但肯定不会一直留在越南。
刚走出几步,哐啷一声,匕首再被掷往脚边,“刀爷送出去的礼,没有往回拿的道理。”
“赵先生高义,感激不尽。”裴怀光捡起,蹲身插进靴筒里,明白这是一刀两断之意,“她以后不会再见到我,请放心。”
回音连绵回荡来去,只剩下最末一个空洞的音节:心……心……心……
盘桓着不知落往何处。他原是没有心的人,也不该有。
真正的告别往往都很短暂。衬着黯淡的雨幕,她看见他,他也看见她了。
雨好大,水线半透不透,排成一道影沉沉的墙,像泛着混沌鸭蛋青的海。
赵筠筠浑身直抖,头发千丝万缕贴着泛青的唇,粘得她不能张开口。太多的雨水顺脸颊滑落,她抬起手背来擦,擦了又擦,擦的却的她自己的眼泪。
裴怀光微侧着脸,眼睛也不向她。一点似是而非的从前……仿佛潮水似的滚滚而来,冲得他不知道身子在什么地方。脚抬起来有千斤重,踝骨处梆硬地硌着那把象牙匕,提醒他也警告他,不可以走错方向。
终于面无表情地从她身旁错身而过,从此该当陌路。
他不是个处处守信诺的人,做派一贯荒唐且随心所欲,唯独这件事不带含糊——那确实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赵筠筠面前。
白鸽和乌鸦,就算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也不会有未来。
沿海地带的棚户区,老房旧屋像小孩子随手乱丢的积木,横七竖八全堆做一处,矮的矮歪的歪。
不远处是块公共墓地,碑横草乱无人打理,由一个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老头看守。野花红白零星,足长到四、五丈高,映在乌蓝的天空上,像生了皮疹。
这地方叫乌桥岛,好笑的是,没有桥也没有宽阔的马路,倒很像一座掩埋在繁华城市背后的孤岛。
终年是盛夏。
盛夏沤热的黄昏,家家户户在树荫底下摆桌椅,边吃饭边乘凉。腐乳空心菜,蒜蓉炒苦瓜,来回就这两样。广粤人好煲汤,玉米胡萝卜鸡脚放砂锅里炖,就算难得的加菜。
炎热和匮乏在身体里留下烙印。少年的裴怀光吃不惯这些东西,总是感觉饿。梦里饿得直犯恶心,胃里还是空的,干呕到惊醒。惨淡月光照在地,黑房子里永远有股潮湿的溲臭味,混着刺鼻的劣质蚊香烟气,闷得人脑袋发晕。
母亲要伺候表姑婆起夜,搭张木板床跟老人一起睡在隔壁。隔着薄薄墙壁和一道布帘,半夜常听见苦闷的叹息,吊扇叶子缓慢疲倦地转动,还有拖鞋磕碰痰盂的响声。
棚户区时常断电停水,他的房间连台破风扇都没有。热得睡不着,一遍遍跑去院里的公共水龙头冲凉。塑料盆接满冷水,端起来往脑袋上倒,从头淋到脚。也不擦干,湿淋淋往草席上歪倒,借这点凉气眯一会。
光裸的背脊上道道红痕,凸起两指宽,全是母亲用竹量尺抽打出的伤痕。谋生的艰辛自不必说,寄人篱下难免要零零碎碎受气,只能发泄在儿子身上。
表姑婆老得缩成一团,胃口极差,粗茶淡饭足以度日。除了睡觉,整日关在房里,手中捻串绿檀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她眼睛已渐渐看不清了,耳朵更不大灵光,唯独听得清佛经。少年的裴怀光放学回来,先要到表姑婆屋里待一会儿,给她读几页经书。
印象最深是《维摩诘经》里的句子:“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
日久熟能生巧,轻松松松也可背出一多半。表姑婆大为赞许,直夸这孩子机灵有慧根。赶在兴头上,便絮絮叨叨掰扯许多经书上的道理。譬如人的肉体像火焰一样炽热而短暂,有渴爱才有虚幻的五蕴之身。五蕴是苦,苦的根源则是渴爱。渴消爱歇,则可断苦,否则幻从中生,命运会惩罚所有颠倒梦想……之类奇怪的言语。
在他听来,全都莫名其妙,懒得花心思去琢磨。
什么神佛鬼怪,裴怀光一概不信。偏生他头脑聪明,粗略看一遍,就能过目不忘。把表姑婆哄开心了,可以得到一点压箱底的零花钱。
表姑婆的虔诚,在左邻右舍传为佳话,裴怀光却嗤之以鼻。世间苦难何其多,靠吃斋念佛就能得到解脱?他一早知道,没有什么救世主会来渡他们母子出泥潭。虚假的希望,不过是痴人说梦。
梦想时分,唯剩泥沙俱下的不堪。
屈辱、愤恨、不信和失望日夜侵蚀血肉,少年对冥冥中掌控一切沉浮的神秘力量,下了忤逆的战书。
他的童年尚算完满,尽管生父长久缺席,却不曾受过亏待。被殷重黎逼得远走他乡之前,一直过着优渥的少爷日子。怎料人情旦暮有翻覆,一夕间沦落到如此地步。
初来乍到陌生地,跟以前的环境有天壤之别,可以说举步维艰。
裴女无人撑腰,被殷重黎姐弟整得很惨。主要账户都被冻结,跑路时除了贴身私物,没带走什么值钱的东西,攒下私房有限。她也知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但多年养尊处优,已经很难重新过回普通人的生活。
躲在屋里颓废了一阵,表姑婆脸色便不大好看,托老姐妹给她介绍工作。对外只说她是寡妇,独自带着儿子度日艰难。还能干什么呢,好在模样和谈吐都还不错,也见过几分世面,遂去给有钱人家里做帮佣。
那片住宅区长住的,基本上都是富商的外室和一些不入流小明星。裴女的雇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经学舞蹈出身。十足的美人胚子,年纪轻轻当了金丝雀,生完一双儿女后再没什么可操心的。明码标价,该拿的早就拿到手。后来嫌待着闷,让金主给她开了个舞蹈工作室,就把孩子交给佣人照顾。
裴女跟她相处不多,也从未见她孩子的父亲露过面。雇主性子活泼虚荣,当然也拎精得很,既防着她,难免时不时给点气受。高兴时出手也大方,逢年过节利市丰厚,不喜欢的东西常拿来相送。
那分明就是曾经的裴女。她日夜活在自己从前的阴影里,痛苦难以言说。情绪崩溃时,只能拿唯一的儿子出气。什么东西顺手就用什么,火钳、竹尺、晾衣架,拿起来劈头盖脸地抽。
裴怀光也不躲,咬牙生受着,看她的眼神怜悯又陌生。
再过几年打不动,也就不打了,跟着表姑婆烧香念佛,话越来越少。熄灭过的灵魂,静如死灰。
母贫弱,子比草芥还命贱。裴怀光那年才刚满十二,从新加坡顶尖的英华国际中学华侨优等生,变成破落民办学校的借读生。课程完全不一样,除了考试就是考试,他跟不上也不感兴趣,最大的优势是外语。什么绘画、马术、击剑、钢琴,在这种地方根本排不上用场,都被视作华而不实的矫情玩意儿。
他还不会讲广东话,在学校被排斥到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藐视规则又极其聪明,跟周遭只会用顽劣手段来吸引女孩注意的男生格格不入。
女教师们泛滥的同情心,很容易投射到像他这样在歧路边缘徘徊的少年身上。从那时候起,他知道自己天生容易激起女人的好感,一种混杂着母性的,自以为是的救赎情怀。
事实证明,裴怀光的异性缘确实很好。校服衬衫洗到脱线,松垮垮穿在身上,十足的落魄贵公子模样。白皙俊朗的容貌,是女生们私下议论的对象,少年敏感的自尊却为此感到羞辱。胆大的直接上前示好,约他放学后去饮冰室喝东西。他觉得同龄的女孩子多轻佻浅薄,要么木讷无聊,对她们毫无兴趣,连拒绝都懒得。调戏也好表白也罢,只当没听见,从不赴约。
按表姑婆迷信的说法,命格里带桃花挡都挡不住。可惜是个“水漾桃花”,多劫多扰,偏财虽多来得快去得更快,以后自求多福吧。
不知从哪里漏的风,开始有人指名道姓骂他“野种”。具体的也说不出什么,反正传来传去,人人都信是这么回事了。男生们愈发同仇敌忾,隔三差五纠集一帮小流氓堵在路上找他麻烦。
逃避无用,躲是躲不过的,只好随便揪住一个往死里打,绝不服软认怂。有段时间,身上总是带伤,青一块紫一块。为自保,什么阴招损招都使得出。日子长了,心狠手黑的名声传扬开,都知道裴怀光不好招惹,才逐渐消停。
他就这么靠一双拳头,度过了动荡灰暗的少年时代。学会骂,学会骗,自恋自私,有时残忍,温顺总带着目的。被剥夺到只剩一条烂命的人,连死都不在乎,还有什么好顾忌。
对学校充满厌恶,开始逃课。最喜欢去的地方,是老屋后面的坟地。要悄悄的不能让表姑婆知道,附近的居民都觉得那地方阴气重,不吉利。
鬼不可怕,什么脏东西也脏不过人心,他是无所谓的。
黯淡天光中,日复一日翻过铁栅栏溜进去,只觉衰草枯叶都静谧亲切。抬头便见到那长年看守墓地老人,说不清多大年纪,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眼球浑浊,皱纹风干的面孔被酒精熏得发红。
一老一少无话可说,坐在破檐漏风的木棚门口,看仓皇的飞鸟张开翅膀,从天空无声划过。
老头有时会给他喝一点酒,那种很便宜的散装啤,口感微苦带涩,却令他着迷不已。
年轻的身体里,住着疲惫沧桑的灵魂。裴怀光是从那时起,喜欢上了酒精这种奇妙的玩意,穿肠而过能浇心头块垒,可以忘忧。
他心中唯一无比笃定的,称得上信念的东西,是将来必定要离开这腐烂发臭的沼泽。永远永远,再不回头。
母子俩沦落的同时,他那几个同父异母的手足们,依旧坐在高高在上的云端里,对脚底正发生的罪恶和苦难一无所知。或许只是不屑入耳,也怕脏了眼睛。
他能获取的信息有限,却忍不住去关注。从电视里,网络上,报纸杂志,总能获取到一点零碎的消息。
某年某月,周氏星洲集团半年度董事会经营评述……
某年某月,星洲董事周元亭发布星洲传媒全新发展战略,整合旗下商业消费场景资源,深化文旅融合发展……
某年某月,星洲集团积极参与社会公益,捐赠赈灾善款过亿,荣获“华侨商会慈善奖”……
极少数公开的商业报道上,裴怀光第一次看见了周以棠兄妹。据说是对双胞胎,只比他小两岁。粉雕玉琢的两个小人儿,金童玉女般惹人注目。穿量身定制的西装和礼服洋裙,站在周元亭身旁拍合影,应对媒体态度从容。
周家人行事低调,且孪生兄妹年纪尚小,不怎么在公众前露面。不知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人前做戏,周元亭和舅父殷重黎倒是经常在重要活动场合同出同入,看起来关系很好。
直到周元亭狱中自杀,跨国商业投毒案震惊港岛。
紧接着新闻热度被压,消息封锁。殷重黎代表星洲集团,为此事造成的恶劣影响向公众道歉,声明对结果无异议,只希望尽快平息舆论。
他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从冠冕堂皇的词句里,嗅到一丝熟悉的危险气息。毫无疑问,是阴谋的味道。顿时更加理解母亲当时的选择,如果他们没有走……下场又能好到哪去。
周元亭死后没多久,周以棠离开新加坡去法国留学,最小的妹妹则彻底没了消息。曾经属于周元亭的位置上,出现的都是殷重黎。
漂泊在外的这些年,裴怀光竭力想忘记过往种种,对谁都不主动提起。这部分记忆从未被打开掀腾,所以更为鲜活,仿佛昨日。他有时疑心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满怀愤恨和失望的少年,中间跌宕的十五年光阴,竟像没有过。
在乌桥岛读到高中毕业,他果然一去不返。只身闯荡,走遍许多地方。修成一副铁石心肠,骨子里带魅惑的毒。以酒为生,赠世人一场颠倒迷梦,唯独醉不了自己。
都是后来的事了。
这中间真真切切地隔了十五年。表姑婆寿终正寝,母亲不治去世,他已经长大成人。
半生颠来荡去风波里,浑如不系之舟。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被赵筠筠的裙带绑死在这块炎热颓唐之地,为赵家人卖命,努力成为赵跃松的心腹臂膀……其实没那么糟,可裴怀光最最不能忍受的,是失去自由。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男人,不耽于情,他就还是他。
那日雨中作别,他狠下心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就这么走了。至于赵筠筠后来怎样,也没刻意打听过。
有些人是感觉不到爱的。长出厚疤厚茧的地方,知觉会变钝,生成甲胄般的保护壳。
因为那种普通的爱,对他来说太轻太薄,填补不了心底空洞的深渊。游离、警觉,始终保留随时抽身而退的可能,才能带来些许安全感。情欲方面,又需要浓烈凶狠到几近窒息的沉沦。
从小到大,裴怀光的自我认知就是“不值得被爱”。不配爱,不配相拥。所以他很难相信别人的爱是真诚的,总是持怀疑态度。
销声匿迹一阵,不见赵家另有动静。他以为事情过去了,照旧过回以前的日子。只是不再靠近跟赵筠筠相遇的那间书店,偶然路过也要刻意绕道走。
为填补空虚或者别的什么,玩得更加放浪形骸。依旧喜欢和年长且有钱的女人交往,用俊美皮囊和毒药般的甜言蜜语,俘获情人无数。夜夜在不同的肤色和气味中流连,醉生梦死忘却时间。
什么爱不爱的,压根不去想。酒意漫到深处,少年时背过的晦涩词句,冷不丁浮现。渴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那么离远点总没错的。是身如幻,如露亦如电,长不了。
他似一匹皮毛华丽的夜行兽,白日里颓废潜伏,天昏地暗的时辰才幽幽现身,每个毛孔都熠熠生光华,一点也不曾逊色,一点也不曾黯淡。艳而烈,像酷暑时的薄荷酒,或冰雪中的伏特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