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一笔外汇现款,来历并不难查。被混子抢走的那叠美钞,是由联邦储备银行发行的联邦行印卷,右下角都有序列连号。只要流通到市面,马上就会被发现。
至于赵筠筠为什么突然从家里拿走一大笔钱,还跑到那种地方晃荡,就牵扯出了裴怀光。此事非同小可,赵岚岚不敢隐瞒,只得吐露姐姐的秘密。她知道的也不多,只能提供一个名字——裴怀光把真名告诉过赵筠筠。
这点有效信息已经足够。事发不超过十个小时,赵筠筠的二叔派人把裴怀光找到,不由分说先痛揍一顿。
赵家旁系宗亲众多,并不全是帮派势力,也做正当生意。裴怀光一直以为筠筠是赵家的其他堂亲,没想到竟然是本家小姐。而她的二叔赵跃松,正是“大圈帮”的现任帮主。
但赵跃松长什么样,他根本没看见过,全程被黑布蒙着眼。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凭感觉猜测是个精悍威严的中年人,年纪摸约四十上下。
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
当务之急是保证人质的平安,绑架既然跟裴怀光无关,赵跃松也没太难为他,黑屋里关两天就把人放了。
裴怀光刚一脱困,立即开始四处打听赵筠筠的下落。找遍所有能找的人,从以前打过交道的小兄弟口中得知她被扣押的地点,是个荒废的船坞。
没人愿意蹚这种浑水,欠过他人情的小兄弟也不肯继续往里掺和,只说此事根由复杂,苦劝他不要惹火上身。
裴怀光琢磨半宿,到底不忍心坐视不理。等到天蒙蒙亮,趁看守最困倦松懈的时候,带一串鞭炮和半桶汽油,单枪匹马闯虎穴,硬是把人给抢出来。放火把船坞烧塌了底,他带着昏迷的赵筠筠游上岸,自己也流血过多失去知觉。
再醒来时躺在医院,发现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账单也已付清。小兄弟吞吞吐吐地说,赵筠筠已经被带回家,那附近其实一直有“大圈帮”的人在盯梢,结果没想到被他先动手。
裴怀光在医院老老实实待了半个月,致命伤倒没有,只是打斗时割伤肌腱,刀口再深一点,整条胳膊恐怕要报废。
他把前因后果仔细复盘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闯船坞那天晚上,过程虽凶险,但实际上看守的人数并不算多。这段养伤期间,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过麻烦。
太顺利的事,背后必然另有蹊跷。
等不到拆线,裴怀光神不知鬼不觉从医院跑掉。赵跃松再次把他逮住,已经是三个月后。
真佛轻易不露脸,被“大圈帮”的一把手问话之前,马仔已经把裴怀光浑身上下搜遍,掏出来的各种防身家伙事,不亚于一个小型武器库。短刀虎刺应有尽有,大多是经过特殊改制的,体积小隐蔽性强,塞在不容易发现的地方。他总是大热天也穿短靴,无非因为方便藏匿匕首,比寻常鞋底稍厚半寸的鞋跟内部,也内有乾坤。
马仔们不敢大意,安全起见,索性把他全剥光,只给穿一条热带男人们最常见的沙滩短裤,带到赵跃松面前。
这次没被蒙住眼睛,能看见沿途戒备森严,押送他的人粗略数数也有不下十个。毕竟伤还没好利索,裴怀光表现得很配合,仿佛失去反抗的意愿。落到这伙人手里,来硬的想都不要想,就算从这栋楼里逃出去,也跑不了多远。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他想。
于是他不再说话,等着结果揭晓,该来的躲不掉。
那地方原来是个老屠宰场,弃用多年了。地面黢黑坑洼,积满常年污血横流洗刷不掉的残痕。外面接近四十度的高温,楼内却阴气森森,弥漫着一股腥凉气味。几排生锈的铁链倒钩从天花板上垂下,晃起来互相碰撞,发出令人胆寒的叮当声。
当地人认为这片荒地煞气重,周遭连草都长不高,总是绕道而行,也不许小孩跑进来玩耍。
基本上没人敢靠近,当然是个动用私刑的好地方。他心底猛然一沉,暗叹此番凶多吉少。
幽深处传来嘶哑吼声,在空旷的建筑内荡起回音。惨叫的人被塞住了嘴,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扭曲的音节。再走近点,裴怀光看见三十来岁的男人被捆成粽子挂在铁钩上,半死不活地扭动身体。
五、六米开外的椅子上,坐着穿黑色暗纹唐衫的中年人。肤色焦黄,矮小的身材极消瘦,颧骨很高,鼻骨也突出。最扎眼的是那条刀疤,从额角延伸到下颌,扯得面孔有些扭曲。
马仔恭敬唤他:“刀爷,人带来了。”
“大圈帮”里只有一个人敢称“刀爷”,名头震慑黑白两道。眼前这位,必是如假包换的赵跃松无疑了。
正主略抬了抬手,压根没往这边瞧一眼,然后让手下把那人解下来扔在血泊里,拷问仍在进行。
不管是下马威还是杀鸡儆猴,裴怀光别无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在旁从头看到尾。
距离有点远,他们都讲口音浓重的越南话,赵跃松语速太快,以至于他很难才听清。
“自作主张错在其一,欺上瞒下错在其二,内外勾连错在其三,这次算你运气好……”
裴怀光后悔自己没好好学越南语,连蒙带猜地听了半天,勉强拼凑出始末:受罚的男人叫“阿魏”,其实是“大圈帮”的自己人,地位还不低。按他们内部沿袭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老规矩,至少是个分堂的堂主。
位置越高责任越重,一旦犯错,惩罚也比小喽啰严酷得多。他错就错在触犯了帮派大忌,朝自己人——也就是赵筠筠下手。
整件事是桩阴错阳差的乌龙。
“甘五党”一直在和“大圈帮”抢地盘,双方明争暗斗多时,“甘五党”没占着什么便宜,却也不胜其扰。赵跃松认为对方难成气候,些微鸡毛蒜皮的冲突,当真计较起来用处不大,没得惹人笑话,遂一忍再忍。
再则今时不同往日,最近些十几年来,赵家人开始刻意洗脱这种浓重的帮派习气,很少再用打打杀杀的方式解决问题。家族内部达成共识,主要投资正当生意。藏锋怀威而不露,才是长久生存之道。
但阿魏不这么想,再加上跟“甘五党”存着私仇,竟打了个险之又险的歪主意。他过分地急功冒进,跟“甘五党”内不入流的马仔达成交易,让他们随便绑架一个“赵小姐”,己方就有直接动手开打的理由。
谁知对方办事糊涂,赵家旁枝那么多,偏当街绑走了赵跃松的亲侄女,本家小姐赵筠筠。好端端的女孩子落入宵小之手,难免受些折辱。若非裴怀光救人及时,后果会比现在严重一万倍。
好险赵筠筠没出什么大事,背信弃义的罪名却不可轻易揭过。阿魏的下场,想必好不到哪去。
事实证明了裴怀光的猜测,半小时过后,阿魏失去一双手掌。他也算是条汉子,认错认罚,对这个结果无异议,更不曾开口求饶。
失去知觉的阿魏被拖走,及时送去救治。刀爷既说留他一命,当是绝无戏言。
天空突然降下雨来。水声轰隆回荡,似惊鼓急雷密密敲,又将有新的好戏登场。
裴怀光无法判断自己将要扮演怎样的角色,面无表情地等命运再次光临,一脊都是冷汗。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并不意味着他可以置身事外。“大圈帮”有内鬼主动招引外贼,惹出个啼笑皆非的乱子,这事要传出去,呵呵。
赵筠筠被绑后,赵跃松本也没打算把他怎样。如果他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冒险去掺和他们帮派间就龃龉,就不至于落到如今地步。说到底,赵筠筠死活与他何干?千金难买回头药,世上哪有早知道。最讽刺的是,他清楚自己做不了好人,坏又坏得不够彻底。
两头不挨着,什么路都是走不长的。
眼下这不就到头了,刀爷对自己人都能下如此狠手,弄死他跟踩死只蚂蚁也差不多。就在他怀疑自己会不会被灭口时,刀爷让手下人又搬过一把椅子,示意他坐。手脚都没绑着,还算客气。
裴怀光迟疑地坐下,寒气从光着的足底一阵阵往上蹿。那双血淋淋地断掌,就在脚边不到一米,失去生气的皮肤迅速乌青泛黑。
胡思乱想的当口,马仔听令去取了瓶酒来。
越南当地的五毒酒,用眼镜蛇、蜈蚣和蝎子等毒物泡制。淡琥珀色的酒液里,一条儿臂粗的眼镜王蛇盘踞其中,头部直立,口里还叼着蛇尾,半睁的蛇目栩栩如生,直教人毛骨悚然。
满满一杯蛇酒斟出,递到裴怀光面前。
这回死定了,他心如死灰地闭一下眼,连叹息都使不出力气。
对面的刀爷面无表情,用白话开口道:“还得我敬你才肯喝?”
那么就是罚酒了。他只得接过,问:“这酒……有什么说法?上路还是送行?”是祸躲不过,这一刻反而非常平静,拿酒的手稳稳当当半点不洒。
刀爷再发话:“要是送你上路,可还有话带给什么人?但说无妨。”
这可着实优待,无非看在他好歹也把赵筠筠救出虎穴的份上。
留给谁呢?他早就孑然一身,跟无牵无挂的孤魂野鬼也没区别。裴怀光盯着那酒苦笑,仰头一饮而尽,才说:“无话可留。”
刀爷端坐如松,脸上刀疤也纹丝不动,拖长声调“嚯”一声,“不怕死?”
“……怕。”他老实答,又道:“命该如此,怕又有什么用?筠筠要是不拿那些钱去找我,也不会被错绑。”
跟赵筠筠这段牵扯,是他玩过了火,如今报应来了,得认。就算罪不至死又怎样,世上的事,没那么多道理可讲。
第二杯继续满上。他喝得比第一杯慢,似在认真品尝滋味。冰凉辛辣的酒液从喉咙直抵胃部,度数不低,奇异的烧灼感让皮肤起了一层栗。
“就这么死了,你觉得值吗?”刀爷语气平淡依旧,听不出喜怒。
人之将死,没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他摇摇头,“不值。但也不后悔。”
接着是第三杯,直到他喝得一滴不剩,刀爷无话再问。
裴怀光放下杯子,等待最后的时刻。刀爷好整以暇站起身,绕着他缓缓转了半圈,才在身后停下脚步。莫不是要亲自动手?他挑起半边嘴角,笑自己何德何能。
“等等。”裴怀光想起什么,突然开口。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怎么,又反悔了?”
“不是。”他深深吸气,“我想了想,确实有几句话要留。”
“唔,给谁?”
“保证那人能听见?”
“一言既出,天涯海角也给你把信带到。”
“给赵筠筠。”他垂眸思索片刻,说:“那天醒来她已经被带走,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裴怀光一生孤苦,没人像筠筠那样全心全意地待我好过。”
刀爷无动于衷,匕首不知何时出鞘,悄无声息地压在颈侧动脉,“讲。”
裴怀光眼眸微垂,一字一句清楚道:“我从未跟任何人道歉,只想跟她说声对不起,请带为转告。”
这话前半段颇有真情流露的意思,并非全是惺惺作态,可确实也有赌的成分。他的筹码不多,当然不指望靠几句花言巧语就能打动对方。腥风血雨闯过来的帮派头子,什么伎俩没见过?弄巧反容易成拙。
他赌的是赵筠筠对他的感情。
为本家侄女一场有惊无险的落难,就能斩掉堂主一双手,转头却杀了她心心念念的恩人,怎么都说不过去。
赵家的事,裴怀光多少有所耳闻。早年山头林立,帮派之争比现在惨烈得多,赵筠筠的父亲曾为刀爷豁出性命挡过枪,丢下孤儿寡母盛年早亡。刀爷脸上那道疤,就是当时所留。
那会儿筠筠才五岁,赵岚岚还没出生就成了遗腹子。刀爷自觉愧对大哥,从此对这一双侄女视如己出,比亲生的还爱重。
拿家里的钱跑出去还被对头绑架,给家族带来威胁,筠筠以为这回肯定要挨打,至少会被狠狠训斥一顿。但很意外,赵跃松没有多加责怪,只吩咐佣人好生照顾,外加禁足不许出门。她当然不知道策划这起绑架的,其实是二叔手下的人。
大小姐短短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未经历过如此惊险。裴怀光孤身相救,颇有点同生共死的意味,为这段荒唐痴情平添了浪漫和悲壮,更难割舍。她一醒过来就想去找他,可是不被允许。身边的人都跟她说裴怀光没死,无非受了点皮外伤。她半信半疑,不亲眼看见总是无法安心。
因为牵扯上“甘五党”,这阵子外面不太平,家里看管很严,不敢再让她有半点差池。筠筠想尽办法也跑不出去,急得日哭夜哭。
这遗言怎么转达出口?刀爷当然可以取裴怀光的性命出气,但最好的时机显然不是现在。
只要能留一口气从屠宰场走出去,应该还有转圜余地。现在做完能做的一切,是死是活,尽人事听天命。
刀锋很稳,突然在颈项间划过,凉飕飕抹了个半圆。
裴怀光呼吸一顿,下意识闭眼。
颈动脉是人体最脆弱的要害,一旦割破,致命性的喷射出血能飙出两米多高。失血48秒即进入休克状态,一分钟左右就会死亡,毫无抢救机会。
但他再睁开眼,并没看见飞溅的血柱,也感觉不到疼痛。
耳后一截半长不短的头发被刀锋划断,飘然坠地,肌肤未伤分毫。洪钟般爽朗的笑声盖过了暴雨喧哗,刀爷收起匕首,在他肩头用力拍下。
三魂七魄就此归位,他暗自庆幸,看来这一把赌对了。
眨眼间,第四杯蛇酒已端到跟前。
裴怀光酒量深不见底,好几杯烈酒下肚也毫无醉意。紧张状态下,头脑始终保持清醒,他举起杯,问:“这又是什么讲头?”
刀爷大手一挥:“压惊。”
满饮此杯,又让人把他的衣裤鞋袜拿来,打理整齐再说话。
裴怀光慢慢穿好,琢磨这事就算完了?显然不大可能。正思忖,对面凌空飞过一样东西,直冲面门而来。他反应敏捷,偏过头闪躲的同时抬手接住,是那把匕首。
牛角形状的弯刃,出锋不过三寸来长,看纹路似乎是乌兹钢,泛黄的象牙柄顶端雕刻成马头形状。大小正合握在掌中,十分玲珑称手。
“当个见面礼吧。”刀爷竟把匕首慷慨相赠。
且不论工艺年份,单是那刀柄的整块象牙,已然价值不菲。
裴怀光好纳罕,从那些手下讶异中隐含着微妙嫉妒的神情便可看出,这玩意儿来历贵重,说不定还有特殊的意义。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又沉又烫手,不敢擅自收取。
“刀爷,这……”
刚要推拒,对面沉声打断道:“刀爷两个字,不是谁都能随便叫。”
他愣了一秒,识趣地换过称呼:“赵先生,无功不受禄,我不可以拿您的东西。”
“这话听着新鲜。你不问自取的钱物,两只手可数得过来?”
“您说得对,裴某绝非正人君子,也不敢在您面前装模作样。但这刀——我无论如何不能收。”
“怎么,你不愿意?”刀爷眉头紧蹙。
裴怀光不傻,已经反应过来他意所何指,刚松下来的一口气又提到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