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粗麻短衫的少女从人群里挤出来,脖子上挂着平板木箱,里面摆放各种品牌的香烟。她同裴怀光擦肩而过,编织绳突然松脱,烟盒散落一地。
他淡淡瞥一眼,继续把玩手里的点燃的火柴,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火光明灭,照亮半边英俊冷漠的侧脸。眉骨很低,显得眼窝深邃,轮廓更加立体。鼻梁不算特别高,但笔直细窄,鼻尖有个秀气的小鹰钩。下巴微翘,线条优雅傲慢。
女孩手忙脚乱去捡烟盒,恰有大波客人从酒吧涌出,她顾不过来,苦恼地拉一拉他的裤脚,“先生,能帮个忙吗?”
她说一口越南口音浓重的法语。裴怀光眉尖轻耸,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气息:或许有油水可捞。
他掸下手指,一截烟灰飘落在积水里,荡起的涟漪把倒影搅碎。随后蹲下身,慢悠悠地划拉。身周脚步纷沓,女孩勾着脑袋,用不成句子的单词拼凑出一句话,大意是问“你有没有门路”之类。
裴怀光“啧啧”两声,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她。女孩摸约十三、四岁,鼻头被热辣辣的太阳晒脱了皮,头发很干燥,脸颊边有大片粗糙的雀斑。
巨大的音响吵得车里的人昏昏欲睡,一个黝黑瘦小的男孩凑到窗前,叽里呱啦兜售竹筐里的纪念品。这样的孩子满大街都是,卖花的、乞讨的,黏上就赶不走。
好不容易拿零钱打发掉他,驾驶座上的马仔不经意朝那边看一眼,愣住了,眯起眼用力拍旁人的肩膀。
那人手里的咖啡被拍洒出来大半,不耐烦地把纸杯捏扁扔在地上。很快他从同伴慌张的神情里发现不对劲,急忙拿望远镜去看酒吧门口。
卖香烟的少女不见了,裴怀光也消失无踪。
马仔懊恼不已,边怒骂边把同伴的脑袋拍得啪啪响,飞快地把车开走。
裴怀光跟着女孩七拐八绕,钻进一条狭窄的陋巷。连路灯也照不到的地方,他不肯再往里走,“行了,就到这里。”
女孩看一眼小巷深处,生硬地说:“快到了。钱在我同伴手里,他要见一见你。”需要船票的,不止她一个。
裴怀光收了夹在烟盒里的几张大额越南盾,才勉强答应跟过来。她说那些只是定金,确认他能办成这件事以后,还会再付一笔数额可观的美金。口气很大,全身上下却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
他一开始以为,女孩出身穷苦人家,和那些自己送上门来的无知少女一样,想偷渡去往更容易挣钱的地方,随便打打工就能养活全家。
其实真落到蛇头手里,最大的可能是被关进东南亚某地的红灯区,每天接待好几十个不同的客人,没人会在乎她们死活。年轻的新鲜“货”,倒手一卖,比赚那点偷渡费要强得多。这种生意太腌臜,裴怀光从来不沾。
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坑蒙拐骗,反而当做是日行一善。就算真上了船,也不一定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偷渡客在途中染病或暴死很常见。咽了气往海里一扔,过不了几天就被鱼啃成白骨。
女孩在前面带路,肯定地说,“两张船票拿到,就会给剩下的钱。”
他顿时刹住脚,心知其中必然有诈。
见他怀疑,那女孩有点急了,不住地催促他快走,脱口而出叫的是“pei”。
裴怀光花名不计其数,知道他姓裴的当地人几乎没有。如果对方一门心思要搭上渡往港岛的船,事先还打听过,根本就不会找上他。
他知道自己很大概率中了圈套。
已经没有再沟通的必要,尽快脱身才是当务之急。裴怀光拿余光左右瞟了瞟,突然指着女孩身后道:“你说的人是他?”同时小心翼翼地向后挪出一步。
趁女孩诧异回头的瞬间,他转身狂奔。
女孩屈起食指和拇指塞进嘴里,尖利的口哨划破夜色。左右拐角的暗处,各闪出一道人影,在他脚底绊一下。
裴怀光踉跄着摔倒在地,下一秒就被麻袋兜头罩住。闷棍狠狠敲下,他彻底失去知觉。
麻袋不透光,闷得呼吸不畅。他憋醒过来,想试着活动手脚,发现自己双手反拧,被粗糙的麻绳绑在一根柱子上,脚踝也并拢捆住。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牌九和骰子噼里啪啦碰撞的声音,男人粗鲁地大呼小叫。劣质烟草呛人的辛辣,混合着浑浊的汗臭直往鼻子里钻。
周遭闹哄哄的,没人发现他醒了。裴怀光不敢乱动,在心里迅速地盘算。嘴里没塞东西,说明这地方要么很隐秘,要么极偏远,呼救肯定是没用的。也不像绑架,他在此地无亲无故,跟孤魂野鬼差不多,谁会花钱来赎。
想来想去,只能是寻仇了。这就比较麻烦,得罪的人太多,哪儿还记得清。
看守他的男人们讲的都是越南话,从动静来判断,真正的主谋肯定不在其中。他用尽全力挣了挣手腕,皮肤马上磨破。弄出一点松动的余地,便探出两根手指,摘下右手食指戴的金属戒环。
那戒环跟普通首饰不同,线条简洁毫无花哨,只是略厚些。推动侧边的机括,能弹出约七毫米长的纯钢刀片,异打磨得常锋利。他的手指细长,灵活如蛇,夹紧那枚戒指刀在麻绳上迅速来回切割。
绳索很粗,还沾了盐水,费老大的劲才割开一小半。周遭突然安静下来,他立即停住动作,以免沙沙的声音引人注意。
拖鞋踢踢踏踏,一个人走到跟前站定了,缓缓蹲下。他能感觉到对面的脸跟自己正对着,呼吸很轻,似乎还笑了笑。
“哪路神仙?求财莫害命,凡事好商量。”裴怀光镇定开口,先说越南话,又用法语和英文分别转述一遍。
那人还是没反应,也可能在通过打手势发布命令。房间里的男人们起了阵骚动,开始收拾牌桌。他一秒都不敢耽搁,又开始切割绳子,谨慎地把速度放慢些。
这么做无疑很冒险,可眼下并没有更好的选择。裴怀光心知对面盯着他的人,就是整件事的关键,只有出其不意地控制住对方,才有可能逃出去。
良久,对面隔着麻袋拍了拍他的脸,终于出声道:“不求财,也不要命,只想从你身上借一样东西。”
听声音是刚才假装卖烟的女孩,竟然讲白话。
锋利的匕首探出,直接挑断绑在他脚上的绳子。几乎同一时间,两名壮汉分别抓住他两条腿掰开,紧紧摁在地上。
踢人是别想了,根本动弹不得。女孩在他腿中间蹲下,手起刀落,又划破了束着麻袋口的绳子。
麻袋被松开,但没有揭落。惨白的灯光漏进来,他低下头,只能看见自己沾满尘泥的裤子,和身前一双趿拉着透明人字拖的脚。
跟她刻意乔装得粗糙的样貌不同,那双脚洁白细腻,指甲淡粉红,泛着健康的光泽。
“你系边个,到底想做乜嘢?”
女孩置若罔闻,笑吟吟反问:“裴生,你来说,第三刀该落在哪儿?”
不等他回答,持刀的右手已伸进麻袋。刀尖闪烁寒芒,比在裴怀光的颈侧大动脉,停留了足有五秒,才缓缓往下走。
从颈窝绕到喉结,再数过清晰肋骨,抵达心口。
“这里好不好?”女孩很享受这个游戏,似乎能感觉到匕首传来的心脏疯狂搏动。
他声音很轻但稳定,甚至带一点点暗哑勾人的意味,“我看不太合适,刚才说了不要命的。”
“死到临头还油嘴滑舌!”女孩手上加重了劲儿,刀刃划破上衣,立即透出血痕。
裴怀光脑子里的弦一紧又一松,他注意到刀尖的朝向,看来对方并没有要搞出人命的打算。那就还好,只要尽量拖延时间,总能想出办法。于是清了清喉咙,试图套她的话:“生得这么标志的小姑娘,玩刀子容易伤着手。到底有什么误会,先讲清楚了,也让我死个瞑目?”
那女孩冷笑,“这套你省省吧,没用的。我又不是——”意识到失言,她急忙打住话头。
手上却不肯停,猫戏鼠般,将刀锋继续下移。抵住脾脏,然后是肾,每到一个部位,都例行问一遍,“这里如何?”
得到否定的回答,就换块地方。
他装作不安地扭动身体,掩盖手上越来越急切的小动作。
刀尖不断下沉,从胯骨处绕了半圈,终于停在要害处——男人最脆弱的部位。
女孩不再询问他的意见,利落地把扣子挑开,拉链也顺手扯掉三分之二,布料被卡住,再也拉不下去。
“就这里吧,多合适。”她恻恻地说,刀背在耐人寻味的凸起上反复游移,不知何时就会把利刃翻转过来。
冰凉的触感令裴怀光寒毛倒竖,呼吸也变得急促。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喊道:“赵岚岚住手!”
女孩有点意外,果然停住,“难为你还记得啊。”
裴怀光心说果然,关键时刻居然蒙对。今天之前,这女孩他从未见过,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赵筠筠的亲妹子。
一年多前的那点瓜葛,居然还纠缠个没完。他下意识低骂一声“操”,赵岚岚耳朵尖,刀尖立马竖起来,“你骂谁呢?!”
冷汗从额角淌下,他稳住心绪,让声音听起来温柔而委屈,“这是闹哪一出?你这么对我,让筠筠知道了……”
话没说完,又是一记耳光甩下,“闭嘴吧你!阿姐的名字也是你也配叫的?你知不知道你害得她多惨?”
丫头片子力气不小,一猛子抽得他嘴角流血。裴怀光伸出舌尖舔了舔,血的腥甜气味在口腔里弥漫开。他眼眸微沉,已然动了狠念,语调却愈发柔和,带着若有似无的蛊惑:“要杀要剐好说,你得告诉我,筠筠到底怎么了?我很担心她。”
女孩气鼓鼓瞪着麻袋,“少装模作样,我没那么容易骗。”
“我要是像你以为的那么坏,现在就不会被绑在这里任人宰割,还连个理由都要不到。”裴怀光无奈地笑,“肯定不是她让你来的,她舍不得。”
“阿姐心肠软你就欺负她,始乱终弃还有脸狡辩!真担心她,为什么躲着不肯见面?还到处勾三搭四!”
“不是,我怎么始乱终弃了?”他的叹息愈发无辜,“分开那么久,心里头没有一天不记挂。可我要是敢再见她一面,就会被装麻袋沉进湄公河……不信回去问你二叔。”
这话真假参半,当然还是假的多,偏被他倾吐得深情款款,伴着几声凄苦的微哽,简直闻者落泪。
话说从头,他跟赵筠筠确实有过那么一段交往。两人在酒吧斜对街上的书店认识,每天傍晚五、六点,她都会准时出现。挑几本厚部头的法文书,到旁边的花店流连片刻,买上一束寡淡的马蹄莲,然后结账离开。
赵小姐穿得朴素,瞧着不过十八、九岁模样,一开始并未引起裴怀光的注意。他对附近的风吹草动了如指掌,以为她不过是某大户人家的女佣。模样略生得好些,用不着浣衣炊火,只需干买书买花之类轻松的活计。
那天赵筠筠刚从书店出来,被一个面生的小子迎面撞倒,抢过她身的包就跑。暴晒了整天的空气热得烫人,正赶上裴怀光心火烦躁,待那小子跑过身前,上去就飞起一脚把他踹翻在地,顺带收拾一顿。
其实也不为帮她出头,碧云街一带毕竟是裴怀光的盘口,当然容不得小飞贼作乱。
玫粉色的零钱包拿回来,他打开飞快瞅一眼,里面也没几个钱。可能闲得慌,裴怀光很有风度地去把受惊的女孩扶起,还帮忙收拾散落一地的书本。
书里掉出一张木质镶银的书签,右下角刻着“赵筠筠”三个字。他用白话顺嘴念了出来,女孩讶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也是广东人?”
这也未免太巧了。裴怀光敷衍道:“算是吧。”出于猎手敏锐的本能,他大概判断出对方的价值,这些书是她看的,那她肯定不止是女佣那么简单。
赵筠筠感激地不停道谢,“我们是同乡啊!”
他只勾唇笑笑,说:“真想谢我,就把包里剩下的钱都给我咯。”
她更加意外,小心地问:“你很缺钱吗?如果——”
不等她讲完他已经不耐烦,转身作势要走,“不给算了。”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追上来,情急之下抓住他一只袖子,把整个零钱包都塞进他手里,喘着气问:“这些够不够?”
手指相触,脸瞬间红了。
天真得可以。但天真在裴怀光这里的定义,跟愚蠢没区别。
人与人之间是有气场的,无法矫饰。弱的要迁就强的,注定服从和退让。跟赵筠筠的交往,他一开始就掌握了主动权。
裴怀光拿过钱包,提出他的第二个要求:“站这里等着。”
“为……为什么?”她傻傻问。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转过去别偷看。”他扶着她的肩向后旋了半圈,突然俯身在耳旁轻声说:“不要怕,我很快回来。”
她很听话,就抱着书笔直地站在街口等。也就两三分钟,视线被一捧白色的香花占满。他的脚步比猫还轻巧敏捷,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人已到了跟前。
马蹄莲被小贼撞掉在地上,早就被踩成花泥。裴怀光拿走她包里剩下的钱,花得一分不剩,重新买了好大的一捧。
他说:“因为我不想你以后想起我,印象里只有被小贼抢了。”
两天后他们再一次见面,还约在那家书店门口。赵筠筠用心打扮过,穿一件浅天蓝的绉纱洋裙,衣料垂顺考究,彼得潘领上系了同色丝绒领结,一颗指甲大的红宝石在中间闪啊闪。
女为悦己者容,心意很分明了。裴怀光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睨着眼仔细打量面前的洋娃娃,故作正经摸一摸下巴,“这么正式,别人看到会以为我们在拍拖。”
赵筠筠神情有点慌乱,别过脸去,“不要乱讲。”
耳朵都红透,还犟嘴地掩饰说,是因为学校有演出活动。
裴怀光也不拆穿,伸出手在她脑后啪地打个响指,变出一朵含苞未放的白蔷薇。
“喏,这颜色配你的裙子正好。”他从不送女人红玫瑰,爱却可以信口拈来,说谎像呼吸一样自然。
她接过那朵花在鼻端轻嗅,其实没有味道,一颗小心脏仍浮浮荡荡,几乎醉倒。
赵筠筠确实单纯,对人没什么防备。自称家里做南货生意,有个小五岁的妹妹,不耐烦念书,性子顽劣爱闯祸。她住的那片街区,户主非富即贵,家家都有佣人,且她还姓赵。裴怀光确实犹疑过一阵,转念又想,这附近华人太多,张王赵李满地走,应该不至于那么巧。
兔子不带窝边草,华女他向来是不沾的,嫌麻烦。当时不过偶然兴起逗她一逗,谁知她那么认真。
他很坦白地告诉她,自己没工作没住处,也没钱。
她拼命摇头说没关系,我有。
他夸张地向后仰,嗤笑道:“你要穿着这么讲究的裙子,半夜跟我到赌场去收账,还是满大街被人撵着揍?”
她居然认真地偏过头考虑了两分多钟,答:“也不是不行。”
下次见面,她果然就把漂亮昂贵的衣裙统统换掉。
实在拗不过赵筠筠的执着,两人很快开始交往。
他觉得自己对她不坏,虽然也没好到哪儿去。跟以前打过交道的那些数不清的女人一样,他毫无心理负担地花她们的钱,也哄她们开心,带来过山车般起落跌宕的刺激,但不负责提供忠诚。
复杂的成长经历加上极聪明的头脑,裴怀光对很多东西都略知一二。只要他愿意,可以比任何人都耐心细致,花样百出的讨巧心思,令人欲罢不能。但这些温情通常难以持续,耍起混来谁也奈何不得。
对他的喜怒无常,赵筠筠毫无怨言。吓不跑轰不走,总是沉默地跟在身后,像个淡影子,纯白色的小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