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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迂回

宴晚轻呼一声,“我想起来了,早上刚看见通知,工程部要逐层检修电路,通常会挑这种时间。”

后厨彻底断电,只有冷柜之类的设施还在靠备用电源运作。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只听见轻微的拉动抽屉声,很快亮起一束光。宴晚找出手电筒拧开,得意道:“厉害吧?有备无患。”

照明工具只有一把,他们不能分开行动,速度被拖慢。

边角旮旯不好找,要把胳膊伸进去,整个人得半跪在地上,脑袋几乎贴住地面。好不容易弄完,腰酸得快断掉。她来不及松口气,刚站起身就被一阵猛烈的眩晕抓住。眼前陡然发黑,仿佛脚下的船在不停狂摆。

手电筒拿不稳,哐啷落地。要摔倒的瞬间,阿无冲过来一下子把她抱住。

撞进暖而有力的怀抱,旧衫上有点跟皂角气息混合的汗味,是她不曾有过的感觉。陌生又熟悉,令人忍不住探究。啊曾几何时,在高塔里。

此刻身周没有熊熊烈焰,还是觉得空气好烫。眩晕带来一种奇特的抽离感,意识清醒却控制不了四肢。她觉得自己的可以独立于身体而存在,灵魂漂浮在头顶,俯视这黑暗里秘密的相拥。

脚边的手电安静地发出一束孤光,很微弱。照在四壁的金属架上,有种光线与尘埃混合的陈旧暧昧的味道。

她已经站稳了,明明该放开,可他不舍得。一秒一秒拖延下去,呼吸都不敢用力,怕惊扰这片刻。

宴晚整个人惘惘的,没抬头就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阿无稍低头,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下巴轻触上她的眉她的眼,还有汗湿的额。耳垂细洁,颈项的弧度纤长优美。

她缓过来,突然很轻地说,“你心跳好快。”

他身体震动一下,终于松了手。往后退开半步,踢到手电骨碌碌碌滚开,整个人更深地藏进暗处,如同潜入水底。

过很久,寂静里响起他低沉和暖的声音,“就非要说出来吗?”

可是说出来有什么不对呢,她的心跳并不比他平静,也不懂得怎样撒谎和掩饰。神思逐渐恢复清醒,却越来越感到紧张,她知道这不是因为害怕。

“事情都做完了……我先回去。”

宴晚一直没敢看他,手电也忘了捡起,旋即转身要走。路过阿无身边时,被一把攥住手腕。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呼吸都停了,手心里面放进一块东西。

他清了清喉咙,说:“给你的。”

是巧克力。借着隐约的光线,宴晚剥开包装纸,整个世界好似浸在雾一样的甜香里。

她把糖含进嘴里,含糊问:“哪儿来的?”

当然是商店里买的,他现在只买得起这种,跟昂贵考究的酒心蓝月亮没法比。好热,阿无用手背抹了抹额头,“听荣叔说,你有低血糖。”

从那天起,阿无身边总带着几块巧克力。这个习惯,直到他离开以后很多年,再也没改变过。

平平无奇的普通巧克力,原来那么甜,把她的舌头粘住了,说不出话。

他弯腰捡起了手电,就站在那里,嘴角浮起一个像从深海里打捞出来的笑容。光束照向前,是门边的方向。

“回去吧,我帮你照着。”

宴晚下定决心开始走,然而是往回折。她再次转身,一步一步朝他靠近。心里默默数,一步,两步,三步……很快就到了。面面相对,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仰着脸安静望他。

手电光垂下,彼此都在幽暗里不大分明。女孩的唇微启,呼出甜润气息。似一朵在午夜悄然打开的蓓蕾,好想收取它。

她轻垂下眼帘,仿佛在等什么。阿无双手都垂在身侧,仍是不敢妄动。半晌,终于缓缓俯身。他弯下腰,高挺的鼻子对着她的鼻尖,很慢很小心地,贴上那朵巧克力味的云。都没什么经验,只轻轻贴了一下,唇角之间辗转摩挲,如此绵软芬芳,令人目眩神齿。

只有很短的一瞬,不过数秒之间。浅尝辄止的厮磨,甚至算不上一个吻,鼻息的灼热已经要把空气融化。

亲昵原是如此,跟想象中不太一样,还要更好。心跳继续加速,她反而不那么紧张了,意犹未尽地又靠近一点。有些念头一旦生出就无法忽略,当他犹豫是否要更深入地吸吮甘甜,身后忽然传来重重咳嗽。

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迅速分开。都还恍惚着,感觉像做梦,惊醒还意犹未尽。

庄潜神情尴尬地站在门边,手里也拿着一袋硼酸。

他来得不凑巧,当然什么都看见了,心情很复杂。宴晚背过身去捋了捋乱发,指尖冰凉,也可能是耳朵太烫。

她跟在庄潜身后往外走,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始终不敢回头看。走出十几米,才喃喃说:“庄叔,别难为他好吗?”

庄潜沉声反问:“难为他什么?”

她就噤了声,心里乱糟糟,脚步一半沉重一半轻盈。

阿无没有走。独个儿盘膝坐在地上,低头摆弄那支手电。打开又按熄,像萤火虫在黑暗里闪烁。

影绰绰的光明灭不定,勾起一点奇妙的牵连。沉睡的记忆深处,仿佛是有过跟萤火虫相关的交集,可惜想不明白。

走廊外依稀传来庄潜的说话声:“船上人多口杂……也该收收心,别耽误正事。”

下一期航程,一位知名华人音乐家的婚礼,将在邮轮上举行。宴晚要为此做很多准备,前所未有地忙碌紧张。或许是庄潜有意安排,他们见面的机会少到几乎没有了。

不见狂风暴雨的晴天,碧蓝可以无穷无尽。海是这样一种存在,置身于它的广阔深邃,会产生巨大的虚无,以及最纯粹、直接又渺茫的希望。

球场边的空地,许久都没人来。阿无常常坐在那里,对着海面发呆。想起宴晚说,看海多了想看人,见人多了会想看海。

这颗悬浮在宇宙中孤独的蓝色星球,百分之七十以上都被海洋覆盖。亘古的轮回面前,人多么卑微渺小。但他不再对海感到恐惧,放任思绪融入那片明媚的澄澈,如同被她的目光一点点包围,寂静安宁。由此便知晓,有一样东西是对万千沉沦的救赎,尽管它本身,亦是不由自主的下落。

这样东西,就是爱。

男子的动情,一开始表现出的往往是退却。尤其在什么也不能给予的时候,自觉不配相拥。一个连过去都被清空人,拿不出任何资本去构建未来。而宴晚还有大好前途,玫瑰厨房女主厨的声名正如日中天,在邮轮公司的宣传资料上,占据越来越多的篇幅。每到一个码头,都有许多游客慕名登上这艘船,只为品尝她亲手烹制的佳肴。

厨房风波悄无声息地消弭,无人再提。庄潜再没跟他说过多余的话,态度已很清楚。爱不是挟恩图报,她也曾在他流离失所时给予过一方容身的屋檐,一碗暖了风尘的热汤,彼此之间并无亏欠。

对小玫瑰,阿无有自知之明,一直为那天的冲动感到后悔。他不敢做非分之想,只想看着她顺利完成备受瞩目的邮轮婚宴,到那时,就是他该从歌诗尼号离开的时候。天涯一别,当是后会无期。

心里默默做了决定,他开始试着习惯见不到她的日子。一天一天倒数着,把离别反复练习。

海上日升月落如常,陆地上的滚滚红尘,依旧翻覆向前。有风暴起,亦有潮汐止。

宴晚结束工作回到舱房,时针总是滑向零点过后。临睡前,内线电话会按时响起,不多不少整三声,然后戛止。

她知道是谁打来的。牵挂至深,于是酝酿出静默的暗语。等这个电话,成为一天中最美好的期待。情之所起,根本无法解释。你给我一块糖,我给你一朵花,加起来就是全部的甜。

那天刚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未擦干,铃声就响了。

宴晚扔下毛巾飞跑过去,生怕来不及又挂掉。脚底太滑,拖鞋飞甩出去一只,刚扑到电话前,脚趾不慎踢到桌腿,痛得嘶嘶吸气。

对面没想到她会接起,明显愣了一下。颤抖的呼吸从线路里传来,那么清晰。阿无把话筒紧贴耳朵,仿佛面孔正埋在浓密似海藻的漆黑长发中,于是情怀震荡,轻轻唤道:“——晚晚。”

她咬紧唇又松开,“我在。”发梢滴滴答答落着水,很快把后背打湿。

那边顿了顿,声音有点沙哑,带着难以言说的温柔,“没什么事,你早点休息。”能听到她的声音,哪怕只有一秒,也已经很满足。

他就要挂断了,宴晚着急地说:“等一下……别挂。”

“唔?”

“明天晚上,你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

阿无什么也没问,应声说好。她的所有要求,他都无法拒绝。

电话挂断许久,宴晚还坐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床头的小电视无声开着,在播一则新闻:数月前安达曼海被风暴席卷,造成船只沉没,罹难者身份至今全部确认,后续赔偿进行中……落海失踪的星洲集团少董事周以棠意外获救,因伤势过重尚未脱离危险,已送往国外救治,具体情况家属表示不便透露云云。

隔那么久竟能捡回一条命,堪称绝无仅有的奇迹。

被海难夺去生命的人何其多,能救回来总是好事。她随意扫了几眼,拿遥控关掉。把窗打开一点,让清凉海风灌进耳朵,世界嗡嗡地吵,此处却很安静。

头发湿漉漉地裹住身体,像被柔软的水草缠绕着。洪水一样的爱恋里,她幻觉自己的灵魂漂浮在深海月下,褪去累赘衣裳,重新变回一个洁白透明的孩童。

“周以棠”的回归,无疑是步险棋。

周蘼芜的掌权之路荆棘遍布。她很忙,忙到没有时间睡觉,也没有时间哭泣。柴玉已经开始着手进行国内市场的开拓,一大摊子事压在肩头,来回奔波也无暇兼顾。

即使有程立桥父子倾心吐胆地扶持,意想不到的状况仍层出不穷。很多事不是光靠努力就有用,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所谓“努力”的边际收益极低。最重要的是眼光、布局和抉择。选择做错了,可能连累整个家族万劫不复。

她要从头学起的东西太多,试错成本却极之高昂。

程立桥把话说得很直白,往后你的一言一行,你的意志和决定,不是为阿棠,更不为任何人,只能是为你自己。至于怀念和不切实际的希望,都适可而止吧。

做事情就是做事情,再微小的决策也会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感情依然是人性范畴的东西,资本市场容不下这玩意。反复提起,只会让别人觉得当权者德不配位,很幼稚很奇怪,进而怀疑丛生。

在旁人眼里,周以棠死了就是死了,谁不愿承认都没用。周蘼芜所做的每件事,不能再以手足之情为标榜。没有谁肯为一块墓碑,一个渺茫的念想押上未来。人只会也只该为自己拼命,才是天经地义。

蘼芜必须摆明态度,那些承担风险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还在观望摇摆的势力,才会相信她头脑清醒,敢于捍卫己方的切身利益,关键时刻有勇气站出来解决困难。

灵堂那一闹,能起到的震慑持续不了多久。不少高层已经开始动摇,他们对周蘼芜信心不足是显而易见的。管理企业不是过家家,这个年轻的女孩,全部资历不过是毕业后在星洲旗下的项目团队里实习过。

夜雾浮动,高楼外灯火阑珊,她还坐在屏幕前开电话会议。门外起码两个人等着,每天大事五、六桩,小事少说也有几十样,都待她一一定夺。

殷重黎老奸巨猾,该管的撒手不管,不该管的背后使绊,存心要看她笑话。蘼芜此时方才真正体会,周以棠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半生如履薄冰,步步悬命,终究没能走到彼岸。接下来的路,只能由她继续负重前行。

在头痛欲裂中捱到会议结束,蘼芜合上电脑,给自己倒了杯不知年份的白兰地,对南星说:“让他们进来吧。”

“要不今天算了,我让他们——”

“不用,就现在。明天有明天的事。”蘼芜打断他,仰头咽下大口辛辣的液体,苍白面孔终于恢复血色。

庞大的复杂的数字,瞬息万变的细节一齐压来。文件上的字变成蚂蚁,黑影到处乱窜。蘼芜半侧着身子,一直用手撑着头,神态有说不出的疲倦。另只手则握着酒杯,一边听,一边缓缓地喝完一口又一口,心不在焉地“嗯”。

待人都走光,时针已滑过午夜零点。魔法消失,万籁俱寂。蘼芜踢掉脚上的鞋,把自己扔进沙发深处,舒展酸痛的双脚。

桌上摆着兄妹俩的合影,还是八岁那年拍的。周以棠不爱照相,留下的照片非常少。小小少年站在盛夏的烈日底下,牵着妹妹的手。面庞清瘦,薄唇抿得很紧,眼神已相当锐利。

蘼芜盯着那照片,心底默默叹息,“二哥……我快要撑不下去了。你到底在哪儿啊……”

南星把她手里的酒杯拿掉,又去倒了杯水。虽然这是柴玉的房子,但他似乎比佣人都更熟悉一切,只为了更好地照顾蘼芜。做完这些,便把她浮肿的小腿抱起来放在膝上,手势轻柔地按捏。

“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你这么熬下去,能坚持的多久?长跑的人,不会一开始就把力气全用光。”

“罗马不能一天建成,毁灭却在旦夕之间。”她闭上眼,把头靠在南星肩头,“开头都赶不上,我怕没机会跑到终点。”

“这么下去你不会开心的,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受苦,也不想看到你后悔。”

蘼芜有点醉了,笑得很模糊:“那你说玉姐姐开心吗?我已经很久没想过这种事了,有什么要紧?谁是靠开心活着的,怎么可能一直开心啊?除了大傻子。”

“乱讲,怎么不要紧?你开不开心,对我很重要。”

“南星哥哥……”私下里,她还是这么叫他,跟小时候一样。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做了很危险甚至很糟糕的事,你会不会讨厌我?”

“既然是假设,那么就讨论一下,我可能会阻止你。明知道很糟,为什么非要去做?”

她睫毛颤一下,“因为‘不得不’。以前大哥、二哥还在,什么都是他们挡在前面。但是现在不一样,情况改变了……这样子耗下去不会有结果。”

南星凝眉思忖,手头的动作逐渐放慢。

随着五大商帮纷纷下场,柴玉率先而行,餐饮行业将迎来巨大变局。经营北派官府菜的斗宴集团,是星洲进军国内市场最难应付的对手。

集团内部创新品牌的风险太大,为摆脱品牌固化和对高端餐饮市场的依赖,程立桥认同周氏父子生前的主张,再次进行核心变革。

想寻求突破,就要在巩固核心产品的前提下,不断地进行收购、并购以及战略性投资,作为打通国内市场的第一步。再凭借经验和市场嗅觉,从中寻求自我定位转型,未来3到5年内,将智能科技将大面积渗透到餐饮业,进行店面革新、营销等一系列创变,从而影响整个餐饮行业的格局。

星洲欲对斗宴集团进行并购,是势在必行的举措,却遭到殷重黎强烈反对,斗宴创始人叶海天亦对此相当抗拒。除了高端官府菜,斗宴旗下还拥有不少已经发展成熟的休闲餐饮品牌,无疑成了星洲并购计划最大的拦路石。

内忧未平,外患又起,星洲内部意见迟迟无法统一,推进的阻力可想而知。

“你想这么做,是因为殷重黎反对,还是纯粹为了完成以棠之前的想法?”

“都不是。”蘼芜睁开眼,坚定地摇头,“因为我坚持这是对的。”

“只要你一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南星笑了笑,“我不会讨厌你。我会继续对你很好很好,让你不再有奇怪的想法。睡一会儿吧,乖。”他在蘼芜额头上亲一下,然后拥住她。

天未亮,南星被手机振动吵醒。蘼芜还枕在腿上睡得很熟,她实在太累了,呼吸微沉,连做梦都皱着眉。

他不忍惊动,轻轻托起她头往底下塞个靠垫,才跑出去接电话。腿全麻了,动一动都刺挠得龇牙咧嘴。再回来的时候,神情已变得严肃。

蘼芜若有所觉,在幽暗的天光里慢慢坐起身。南星蹲在沙发前看她,几番欲言又止。他刚用冷水洗过脸,面庞还滴着水。

“怎么了?”

“我爸马上过来。”他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涩道:“有个事得抓紧商量一下,你做好心理准备。” YPQTzf2XOcInBWtvpMuy85Qc0SKBWFZNbNmKwOqB1xmEO7SaDZ4899F3tNMV+L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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