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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相呴以湿

通道很窄,宴晚手里端两杯满满的鲜榨椰汁,冷不防从拐角迎面冒出个黑影。她刹不住脚,差点撞得仰跌在地,好险被身后的阿无扶住。

椰汁被碰洒,大半杯全浇在对方胸前,挺括的白色制服从肩下淋透半边裤子。那男人跳脚怪叫一声,骂骂咧咧难听得很。阿无没见过这人,从帽徽和肩章才认出是船上的二副,正要出声,宴晚示意他不要惹事,自己先过去道歉:“不好意思何副,我走路急了没看清——”

她本来想说把衣服带到洗衣房,清理完了再给他送回去。结果何鸿定睛一看是他俩,脸色迅速切换,开口就阴阳怪气:“你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娃儿,能有今天也不容易,怎么不知检点?成天跟男人厮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宴晚愣住了,被下流的言辞呛得脑子嗡嗡响。他又用看蛞蝓的眼神在阿无身上打量,“从哪捡的野汉子,想方设法偷偷带上船。还到处跟人说他救过你的命,怎么着,打算以身相许?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庄潜交待过不要跟何鸿正面冲突,她又不会吵架,只好扭过头不搭理。走出好几米才发现身边少了个人,阿无没跟上来。

他拦在何鸿面前,沉声说:“你嘴里不干不净说的什么?向林宴晚道歉。”

何鸿有点诧异,嘴角的肌肉轻轻抽搐,从牙缝里挤出个字:“滚!”

阿无很固执,笔直地站在那里把整条路堵住,“不道歉不许走。”

话未落,粗糙的拳头狠狠砸在下巴上。阿无被打得趔趄,直接撞向护栏。宴晚受惊尖叫,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刚冲过去就被阿无拦腰抱住,“站远点。”

一线鲜血从嘴角流下,他抬起头盯着何鸿,眼睛沉暗镇定,缓慢而清楚地重复:“向她道歉。”

“臭小子自找!”何鸿懒得跟他废话,挥拳又是一击。

这一下却落了空。

他身形微晃,飞快地避开。沉肩,侧头,脚尖轻挪,都是瞬息之间全凭本能的动作。他自己也很意外,仿佛捉到什么,仿佛解脱些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找不到。

何鸿的攻击全无章法,根本近不了身,被激得怒不可遏。呼哧喘着气,沉重的胳膊又重重扫至胸前。阿无顺势攥住他的腕子往后抽送,整个身体便切入到正面的空门里,抬脚尖踢上对方左足内侧。

只用了半成力气,何鸿惨叫着跪在地上,痛得冷汗直冒。踝骨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之一,受到外力击打,足以令其在短时间内彻底丧失攻击性。

这个动作叫搓踢,他还记得。练过跟没练过的区别很大,收拾何鸿并不难,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阿无其实很茫然,干脆什么都不去想,让身体自由发挥,更像长期训练出的一种肌肉记忆。

阿无把何鸿的手臂反拧在后,稍一使劲就把他整个上半身压向地面,脸正朝着宴晚的方向:“道歉。”

何鸿痛不可忍,哼哼唧唧脸涨得通红,连话都快说不出来。

宴晚走过去低声劝,“算了,放开他吧。”

阿无不想给她惹麻烦,只得松开手。

“算了?想他妈什么呢?!”何鸿一脱身就蹦开三尺远,气得扬声叫嚣:“拿水泼人在前,还无故殴打二副,这事儿没完我告诉你——”

宴晚打断他:“左拐走右侧,右拐要靠左侧,是你先违反规定才撞到我!”她抬手指向头顶斜上方,“到处都有摄像头,你先动的手,闹上去谁也脱不了责任,不信就试试!”

她挡在阿无身前,脸容异常坚决,字字掷地有声。看样子息事宁人便罢,真要动那小子,势必会跟他对抗到底。

何鸿因为开鱼秀聚赌的事刚受过处分,提大副的事又得往后延,本来就憋一肚子火。想借题发挥出口恶气,不料竟打不过他。权衡利弊之下,只好少吃眼前亏。

心气儿一泄,气势立马就怂,嘴却不肯让:“吃软饭的东西臭不要脸,躲在女人后头算什么本事?!”

阿无一言不发,眼底聚起阴沉,像日头瞬间暗下去。宴晚急了,回身使劲拦着,“他就是故意的,你别往心里去……”

她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继续互殴下去,最后谁吃亏不好说。

“缩头乌龟,给老子等着!”何鸿肩膀被绞得不轻,现在还抬不起来,丢下狠话便一瘸一拐跑没了影儿。

海风劲烈燥热,吹得白色阳伞哗哗作响。

何鸿下手重,阿无左边嘴角刮破,腮帮处泛起大片淤青。温热之血,在下颌划出一道鲜明的弧形。宴晚心口揪扯着,想那有多么痛。

因痛才会深刻,宴晚记得。如同记得那个雨季的末梢,烈日璀璨之金与海水暴烈之蓝。

她拿纱布包着剥壳鸡蛋,按压在受伤的淤肿处。手势极轻柔,他却控制不住地往后闪了一下。

“疼啊?”

“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讨厌煮鸡蛋的气味。可望见对面担忧的眼神,突然就觉得不忍心。

“不疼。”

血止住了,青肿恐怕还要好几天才能消下去。

宴晚试探道:“原来你还会打架?何鸿那么壮,我刚才好怕你吃亏。”

“那不叫打架。”他想了想,“应该算近身搏击的一种……怎么说,只是防身技巧。”

这类专业技能,最重要的是速度和反应,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不可能熟练到跟本能融为一体。

“那你能不能想起来,以前什么时候学过,是从小就会吗?”

阿无蹙眉摇头,眼微眯。

“怎么可能呢?”她纳闷地支着下巴,“要不我们再试一下?我帮你。”

还没等他明白过来,须臾之间,宴晚已经作势举拳朝他右半边脸挥去——不是真打,袖口扫起一阵很轻的风,堪堪在寸许之间停住了。

他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上半身纹丝不动。不闪避,也不还击,连手都没抬。

她更惊讶,“哎——你干嘛没反应啊?”

“如果是你要打,我不会躲,自然想不起该怎么做。”

平淡的语气,让心跳漏了好几拍。但她竭力保持眉目镇定,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什么……你下午最好请个假。”

“这点小伤不碍事。”

“今天领班的好像是陆平,我去跟他说一声。”

“真的不用。”他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再请假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说用就用!”宴晚很坚持。根本不知道在赌哪门子气,或许是为掩饰那一点莫名的慌张,故作轻松道:“歇半天假而已,大不了我养你咯。”

他静了两秒,“你说什么?”

她猛地想起来何鸿骂他吃软饭,忙摆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其实……”

完了,真是越描越黑。阿无看着她,面孔突然凑近,又问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大不了我养你……”她声音越来越低,咬了咬下唇又松开,找补道:“不过——”

他就笑了,应一声“好”。

内心有城池塌陷,白鸽仓皇飞离。

宴晚惊呆了,霎眼望他,再也无法说话。仿佛一旦张开口,便会从中飘出一片一片散落的白羽。

“怎么,刚说完就要反悔?”他深深吸气,“来不及了。”

是玩笑亦或真心,各自试探情不自禁。

半分钟的静默好似很漫长。宴晚转过身去,把碎发挽到耳后,趴在栏杆上吹海风。远方云卷云舒,视野无限拓开,每个细胞都感觉到轻盈和自由。

那天下午,他还是回后厨继续工作,当什么也没发生。

晚上交了班,隔壁舱房的同事突然敲门。阿无平素少与人来往,猜不到对方有什么事,结果那人给了他一瓶药膏,说是庄师傅让带的。

生存如此艰难,尽管这里处处金碧辉煌。更难熬的是对生活的迷茫,光阴蹉跎,看不见出路在何方。

前半程失落的岁月里,他根本不需要操心谋生这种事,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也不为过。跟南星一起留法念了艺术系,预科读完才申请转专业再重修商科。出行有司机接送,下雨有佣人撑伞,就算打球不小心擦破点皮,都会有人马上报给程立桥。要是偶尔犯个头疼脑热,那简直不得了,必须被勒令请假静养。

属于周以棠的人生,只有高屋建瓴的浮华和云端之上的勾心斗角。他的一切所知所学,几乎全是书本上的知识:宏观宇宙是相对无限延伸的,自然界所有物质的基本结构都是曲线运动方式的圆环形状;书本之外,也能对全球经济发展对企业管理的影响侃侃而谈,亦懂得结合国际资本流动理论参与贸易实践。听得出琴曲里最微小的弹奏失误,会赏鉴美酒名画,并对它们的历史渊源了如指掌。

他是人造的星辰,生来就被摆在众人瞩目的高台,注定对真实粗糙的苦难一无所知。只能够看到世界向他呈现的那一面,而已。

当脆弱的盛景一夕幻灭,他才发现手心没有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失忆带来最大影响,是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去设想未来。没有任何过去的经验可利用,去构建可能发生的情况。

跟电影里人们耳熟能详的桥段不同,这是一种并不浪漫的灾难性创伤。记忆是人之所以“存在”的核心,围绕着发生过的事情,去形成对身份、关系、期望和梦想的认知。当一个人突然失去记忆,也就等于失去了自己。

如同溺水之人,困在深海中浮浮沉沉看不到岸。

为了不让宴晚失望,再苦再难阿无都咬牙坚持。他在邮轮的免税商店里看到一条裙子,跟宴晚被火烧坏的那条很像,颜色如同流动的火焰,简直是为小玫瑰量身定做。可标签上的价格令人咋舌,靠积攒微薄的薪水,恐怕要很久很久才够。

他没跟任何人提过,希望有一天能买下来送给她。

夜深人静时分,阿无常把难民营的临时文件拿出来反复琢磨。上面写着渔民父子一家的姓名、年纪、亲属关系等。他们都是当地原住民,祖辈生活在与世无争的小村子里。而他全新陌生的来历,被登记成为渔民的大儿子。

他问过宴晚,你为什么敢把陌生人带到船上,万一我失忆之前是大奸大恶的坏人,你不害怕?

宴晚说不会,坏人不会冲进火场救人。过去的事你不记得了,就算记得也无法改变,但未来可以。天生的坏人很少,打算做什么样的人,走什么样的路,要看自己如何选。

从彼刻起,他真正接受了现实。人生被粗暴地嫁接到毫无瓜葛的所在,必须清除过往种种,然后重新出发。刺绣平安符则跟旧衬衫放在一处,很久不再看了。

肢体冲突过后,一连好几天没出什么动静。或许宴晚的威胁奏效,但阿无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得罪了何鸿那种人,报复迟早要来,更加事事小心。

周六的早晨,他到后厨照例换好工作服,就发现人人眼神都不对劲。清理厨余垃圾的工具旁,有几只被踩扁的虫尸。浅褐色恶心的汁液飞溅出来,触须仍在微弱地抖动。

凑近一看,是蟑螂。跟长翅膀的美洲大蠊不同,是东南亚常见的那种,虫身只有指甲盖大小,仍令人头皮发麻。厨房定律,但凡发现一只蟑螂,意味着看不见的地方起码藏了几百只。这是严重的卫生事故,难怪大家脸色难看。

责任层层清算,无非着落在垫底的杂工头上。负责处理厨余垃圾的阿无,立马成了众矢之的。邮轮后厨的消毒程序繁琐严格,连续三年没出过状况。甚至有人怀疑,蟑螂就是他带进来的。一个海难里幸存的华裔流浪汉,谁知道随身衣物里有没有夹带虫卵,恐怕还有其他脏东西。

万一处理不好,罚款事小,连累大伙丢工作都有可能。有几个挑头的故意拱火,一时惹起群情激奋,纷纷要求阿无主动承担全责,自己卷铺盖走人。

大厨阿荣到得早,听见动静过来了解情况,也觉棘手。偏偏这年轻人的来历,又跟小玫瑰担着些干系。他叹口气,说要不这样,“大伙儿也不是存心难为你,想办法尽快解决掉,就当没这事,否则上下都不好交代。”又好言安抚众人,“看庄师傅面子,大家稍安勿躁。”

这种事哪瞒得住,纵使阿荣有心帮他,也不过往后拖延了一天。

白天该做的事还得做,想要在短短一夜之间把神出鬼没的蟑螂全部清除,几乎是不可能的。后厨重地,又不能用烈性杀虫药,否则很容易造成二次污染。

撒洗衣粉和热肥皂水溶解,都能起到喷杀作用,但效果不稳定,更会把环境弄得一团糟。阿无想过用糖和苏打粉各半混合的法子,要完全诱杀蟑螂,起码也需要约三天到半个月。更何况,现在连蟑螂的影子都看不见。

时间过得飞快,直到凌晨两点多,还是一筹莫展。

阿无戴上胶皮手套,默默地把整个厨房打扫一遍,所有角落都不放过,根本没发现一只蟑螂。结果已经不重要,他把清洁做得很慢很仔细。即使不得不离开,也得善始善终,不能连累宴晚落人口实。

但她还是找到他。

听到消息,宴晚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交接完手头的工作就马上跑了过来。走廊昏暗的灯影下,鸟一样扑棱的影子铺陈开,把目光覆盖遮蔽。

脚步声寂寥回荡,空空地敲在心口。他这才察觉自己多么渴望见她,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她。爱慕如同月色与花香,是多么不可描述的一件事。

女孩额间有汗,几缕发丝斜扑过脸,容色透着疲惫,眸子仍湛亮。气未喘匀,先扬了扬手里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满满一包盐状的白色粉末。

想见她,此刻她就站在面前,仰起洁白面孔,在幽暗中发光。下巴刚刚好在他的肩膀位置,花瓣般的唇差一点就到颈项,若稍稍低头,言语便可柔和地抵达她的耳朵。

可他只能假装若无其事,问:“你拿的是什么?”

她找到他,就是为了同他分担这场风波,不管因何而起。

白色粉末是硼酸。只要拿它加白糖和土豆泥一起拌匀,捏成小颗糖球放在角落,蟑螂会主动跑来吃,然后因为缺水口渴,自己爬到有水的地方。过不多久,就全部死在下水道里,连清理虫尸都省了。

邮轮休航时,会请专业的灭虫公司定期清理,按说不该发生这种情况。这次事出突然,大家都毫无准备,所以反应过激了些。至于背后是否还有人在煽风点火,彼此心照不宣罢了。

时间不多,宴晚麻利地开始蒸土豆,找出绵砂糖。两人对坐在空旷的厨房捏糖丸,一枚枚搓圆了晾在地上,很快攒出一大堆。远处传来涨潮声,隔绝了船上舞乐喧嚣的人群,如同置身一方孤独浮屿,寂静安宁。

她一开始就不觉得这是多严重的问题,那几只被踩扁的小镰虫尸,很有可能是何鸿搞的鬼。真有也好假也罢,用硼酸来处理可算万无一失。反正最后无迹可寻,只要看不见蟑螂就可以。

直忙到凌晨三点半,才把那一大兜硼酸用完。宴晚困迷糊了,时不时偷偷打个婴孩般的呵欠,看了教人心疼。好几次劝她回去休息,只是不肯。

终于大功告成,还要把诱饵分放在各处隐秘角落。那么大的厨房,就听见她懒洋洋拖长了调子唤:“大螂大螂,来吃药啦——”

苦中作乐不过如此。阿无抬起头,从碗柜的反光里看见自己的表情,嘴角不自觉上扬,竟然在微笑。他喜欢她乐观洒脱,再平凡的日子也能从中找到乐趣,过得认真有滋味。

灯泡闪一下,发出滋滋电流声。忽生出那么点岁月悠长,安于柴米油盐的错觉,糟心事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这么想着,四周突然陷入黑暗。 DTRco8s/RO4tXXuyOh/ipsUErjF4Yoc4WnZGVSC0DLRe/k+WrUGw7Z3VhKOsw9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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