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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天涯逐浪

男子在梦魇里挣扎,灰白的前额满是冷汗。过了许久,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贴上去,往沸滚的岩浆浇下一瓢清泉。他抓住那只手,猛然惊醒。

手腕被攥得很疼,几道红痕立即浮了出来。她咬着牙没吭声,倒抽凉气问:“眼睛还痛不痛?”

那嗓音清透而温柔,还沾着露水的气息,是雨后森林里升腾的轻烟。阿无张开眼,试着辨认面前熟悉声音的来源。

那是他第一次认真看清她的脸,年轻的女孩肌肤鲜焕洁净,像颗璀璨的珍珠,唇瓣柔软而晶莹,连呼吸都是甜润轻盈的。

毫无疑问她生得很美,中国女子细致清秀的长相,浓密的头发黑而长,脸庞好似湿漉的莲花。并非一眼惊艳,却有种耐人寻味的古典气息。他依然只觉得熟悉,这女孩眼底澄澈的安宁,真像他不知在何时何地见过的观音。

他们在浓烟中看不见对方,却有勇气紧紧相拥着从高塔跃下。从那刻起,一道看不见的绳索就缠在了彼此的脚踝上。一场不知因何而起的火灾,焚毁了圣洁之地,也让两个迷失在尘世的灵魂得以相遇。

“我是林宴晚,你在教堂钟楼上救了我,还记得吗?”

阿无怔忡地坐起,用点头代替回答。女孩轻轻咳嗽一声,抽回手。他的思维还处在混乱中,很久都忘了松开她。

海风消退些许炎热,带来昼夜交替时难得的静谧,邮轮平稳地分开波浪前行。

“你刚才梦见什么?好像在叫一个名字。”

他抱着膝,神情很飘忽,“是不是在叫‘阿无’?”

渔家父子也曾如此说。

宴晚却说不是,“你一直叫‘重黎’……大概是这个发音吧,我不太确定。”

重黎。重黎。他喃喃重复了两遍,“我……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女孩好奇地托着下巴,“是挺奇怪的。你知道吗,在中国神话里,重黎是火神祝融的名字。”

果然还是跟火有关。阿无仔细回忆噩梦中的情景,激动又苦涩。

倘若在梦里回头看一眼就好了,他想。就能知道岸上呼喊的人是谁,会是送给他这张平安符的人吗?还有人在盼望他平安,等他带着过去的记忆重新回归,说不定依然在苦苦寻找。这多少让他感到安慰,把对往昔全部的执念,都寄托在小小一方绣片上。

胃部又是一阵抽搐,他虚弱地仰靠着舱壁,四肢轻微发麻。鼓足了勇气才细声说,“有吃的吗?随便什么都可以,我好饿。”

这让宴晚有点为难。才不到五点,厨房都还没开工,离准备早餐还有一段时间。舱房里是绝对不允许动烟火的,电磁炉具也不行。她让阿无留在房里等着,反复交待:“听见什么动静也别开门。”

摸约半小时后,宴晚偷摸拿了食物回来。很简单的切片面包,外加一碗清汤。

他饿了太久,吃东西却很克制,速度并不快。白瓷汤碗触手微烫,捧在掌心好踏实。喝一口,分明是颜色寡淡的清汤,能照透人影,却有意外的鲜甜,回甘久久不散。

阿无慢慢把汤喝得一滴不剩,意犹未尽地问:“这是什么汤?”

“这个啊——”她没想出来名字,信口道:“是我的独家秘方,要保密。”

其实不过是就地取材,把能找到的东西都拿出来,用最快的速度煮了碗热汤。香菇切碎用油煸香,豆芽去头,出锅的时候洒点盐和葱花,就算大功告成。

一碗最普通不过的汤,温暖了飘零岁月。他不再追问,认真说:“这是我这辈子喝过最美味的汤。”

宴晚就笑了,面容初月般皎洁。

然后她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变魔术一样,拿出个鼓囊囊的纸袋,里面放满蓝色锡纸包着的糖果。

“喏,餐后甜点。没骗你吧,船上真的有很多。”

他接过来,剥开一颗。宴晚发现他的手指细长,很漂亮。

弯弯月牙形状的黑巧克力外壳底下,包裹着纯正的俄罗斯朗姆酒。丝滑入口即化,味道是浓醇的酒香。轻浮香软,似迷梦一场。

闹钟突然响了。

宴晚哎呀一声,匆忙挽起头发,对镜子里的阿无说:“我得先去工作,你好好休息,千万不要乱跑知不知道?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走廊里已经响起杂沓脚步声,女孩一阵风似地跑到门边,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唤:“晚晚——”

突然涌到唇边的称呼,就这么脱口而出。

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宴晚愣一下,听见他轻声说:“谢谢你。”

早市到午市之间,有一小段空闲。摸约十点钟左右,宴晚带午饭溜回舱房。用钥匙打开门,里面一点动静都听不见。光线还是很暗,窗帘并未拉开,一切都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阿无裹着毯子睡熟了。这一觉安稳得多,呼吸很缓很静,颊边泛起隐隐红晕。巧克力雾一般的甜香还在房间里漂浮,Rosen朗姆的酒芯太醇烈,忘记提醒他一次不能吃多,否则容易醉。不过这也说明,他酒量真的很差。

或许因为强烈的不安全感,阿无睡眠很轻,一点点响声足以惊动。每次醒来,都是个缓慢艰难的过程。

普通人一梦初醒,最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自己姓甚名谁,年龄几何,身在何方,要干什么之类。所有认知会在数秒内迅速归位,然后才轮到各种情绪轮番登场。

对失忆的人却不是。他什么都无法确定,最多只能想起被冲上沙滩后发生的事。空茫的眼神,婴儿般清洁无辜。要很努力地回忆,才能搞清楚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睁开眼,看见宴晚的脸,才明白一切不幸并不是噩梦。

他揉了揉太阳穴,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新的一天。

晕船起码要持续半个月以上,才会逐渐适应。阿无又干呕了几次,胃口比早晨差很多。他吃东西极斯文,听不见半点碗碟碰撞声。拿餐具的姿势亦很特别,优雅的动作里有细致分寸,像拿尺子量过,行云流水般舒展。

她在旁安静地看,一个人落魄至此,怎么也可以讲究得那么自然。

传说中的再世为人,都要忘记前生所有。既然成了过去,何必再苦苦追忆。阿无心里仍酸涩,不欲忘怀却无能为力。但无论如何,要试着步入新的生活。

阿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认识这艘船。

首先是海员们住的舱房。宴晚指给他看,船上所有桌椅都有金属固定钩,牢牢钳住地板,再大的风浪摇晃也不会移动;舱门下方有正方形孔洞,用小门板盖住,乍一看跟狗洞差不多。其实它是个逃生通道,一旦发生紧急情况,门框扭曲锁打不开,人可以从里面钻出去。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位阮小姐踹门,会惹得宴晚那么生气。

“门框扭曲这种情况常见吗?它看起来很结实。”

宴晚笑笑,意味深长道:“海洋和陆地不一样。”

人类对反复无常的大自然,该怀有敬畏之心。海水很柔软,孕育万物生机,也能随时摧毁一切。再坚固的船,未必百分百安全,经历过海啸的人更应该懂得这点。她告诉阿无,真遇上极端天气,六、七米高的浪打到甲板上,能拍死人,也能把钢铁舷梯打弯甚至折断。

阿无听得很认真,用心记住,仍然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如果逃生孔也出不去,该怎么办?”

“想办法砸开它。实在不行,用这个——”宴晚带他去看床头的黑色讲机装置,“穿上救生衣,然后高频呼叫MAYDAY,就是‘救命’的意思。舱房只有内线,没有信号覆盖的海域,只有船长房间的电话可以连通卫星,打到外面。”

书桌上方还挂着一个子母钟的子钟,如果船要跨时区,会自动调整指针。除此之外,房间里没什么可介绍的了。日常用品都放在固定的地方,角落堆着好几箱纯净水,舱壁的木架上有几本还没看完的书。

除此之外,干干净净别无他物,简单得有点空旷。女孩子们通常喜欢的摆设,玩偶、鲜花、贴纸之类,都看不见踪影。宴晚从小生活在开放流动的空间,天性里没那么多小女儿情怀。零碎的玩意毫无用处,动不动摔下来还容易砸伤人,索性不要。去过的地方,用眼睛和心去感受足矣,无所谓留什么纪念品。

海乘着装有统一要求,她连衣服都很少。轮岗休息时,也不过寥寥几件白衫换着穿。一件是棉T恤,宽宽大大能当裙子。另一件是棉纱衬衣,剪裁利落,她惯爱在腰间随意挽个结。还有一件彼得潘小圆领,纽扣却是朱砂赤,很有俏皮感。搭洗旧的玫瑰红裙子,是身上最亮眼的颜色。

那两条红裙都是林方宜在码头商铺买的,东南亚国度最常见裹裙式样。穿了洗,洗了穿,褪色都舍不得扔。这身打扮,在现代人看来完全是过时的。红裙子,多土。往花枝招展的游客边上一站,更显格格不入。

阿无不这么想。他觉得宴晚的白衫红裙很特别,有种不属于现世的陈旧的温柔。这艘船总是穿行在纷乱的时区里,而她守着自己的规则,走得不紧不慢,所以与众不同,成了蔚蓝海上唯一的玫瑰。

现在红裙只剩一条。她最喜欢的那件,有波浪形鱼尾摆。可惜被钟楼大火烧得不成样子,再也没法穿了。宴晚身边找不出任何长久留存的东西,除了衣柜里那口旧行李箱。

海是广袤神秘的代名词,意味着未知的凶险,轻易不可深入。她那么年轻,却能在瞬息万变之境活得如鱼得水,对这艘巨轮的每个角落都无比熟悉。

从今往后,阿无也要学着进入这种从无锚定的生活。那天他才知道,小玫瑰是邮轮上唯一的女主厨,据说名声很响亮。

问她来自哪里,她只说自己是中国人,出生在版图南端一个闷热潮湿的小岛。父亲和养母都不在了,就一直生活在船上直到如今。

将近十年的漫长漂泊,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毅力。只有守得住寂寞的心灵,才能坚持下来。

船随浪颠簸,沉重的晕眩感总是挥之不去,痛苦难以形容。他对汉语了如指掌,却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是否曾去过中国。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背井离乡,到蛮荒炎热的南洋辗转谋生。

关于故乡,宴晚印象已很模糊。她把那里形容成一片人潮汹涌的荒漠。也靠海,有漂亮的港口和璀璨夜景。常年下雨,灰色的高楼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水泥浇筑的森林。

热带的太阳火辣,甲板在暴晒中发烫,游客大多躲在恒温的室内休息。趁人少,宴晚带他出来透透气。

十几层的邮轮,顶层平台距离水面高达八十多米。网球场旁边有一块绿地,平时少有人迹,却是她最爱去的地方。难得忙里偷闲的辰光,独自待上一会儿,吹吹风,看看海和云。

天空碧青如洗,头顶飘着大朵堆叠的云,一块一块不相连。

“……淡积云。”阿无轻声说。

宴晚微讶,随即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它是一种,由低层空气的……”到这里却停住了。阿无长眉轻蹙,低着头努力回想那个词。

“慢慢想,不急。”

灵光一闪,他终于找到正确的表达:“是对流作用,让水汽凝结而形成的直展云。”

积云是海上最漂亮的云,彼此孤立分散,云体边界分明。

如果它处在跟太阳相反的方向,有光照耀的中部非常洁白明亮,边缘有阴影;反之,如果处在同一侧,云的中部暗沉,边缘则带着纯粹的金黄色。淡积云通常在上午出现,午后最多,到了傍晚才会渐渐消散。

当然,他还是不清楚自己从哪里得到的这些知识。宴晚直觉这男子的来历不寻常,像一本缺页的密码书,遗失的关键部分,需要特殊契机才能补全。

他能记起的事毫无规律可循,涵盖面也广,甚至远远超出常识范围。不管怎么说,能陆续触发回忆总是好的。宴晚在图书室查阅了很多失忆相关的资料,都说应该让病人回到熟悉的环境,最好待在亲人身边,能帮助尽快恢复。问题就在于,他根本想不起来自何方,都认识过谁。

有时会聊起宴晚的身世。一个住在船上四海为家的女孩子,邮轮就是她的城她的国,她最熟悉也是唯一的疆土。

他对她同样充满好奇,“你不想念故乡吗,从没打算回去?”

宴晚不大理解,托着腮认真地问:“为什么要想念故乡?”

阿无顿时语塞,“可能因为……大家都这么觉得吧。人找不到来处,就像没有根的浮萍。”

“哎,你还知道浮萍!”一激动,头顶的草帽都掉下来,被风吹出好远。

“我只是失忆,又没变白痴。”他扶额苦笑,唇角轻挽起,露出一口灿白的牙。真是个漂亮的人,比女孩子还漂亮。

海风清凉猛烈,阿无追着滚跌的草帽小跑过去,刚出伸手,突然从角落里冲出一只大猫。

那是只通体油亮的黑猫,动作敏捷如闪电,飞快用爪子勾住草帽上的白色飘带。见有人靠近,立即弓背龇牙摆出攻击的姿势,绿幽幽的宝石眼警惕地瞪着他。

它在捍卫自己的“猎物”,姿态凶悍不驯。

阿无眯眼打量那只猫,不敢轻举妄动。

猫很瘦,肋条骨清晰可见,皮毛却滋养得油光水滑。它喉咙里发出嘶嘶哈气,开始围着草帽转圈,尾巴竖在半空摇晃。

宴晚乍见之下,也被吓了一跳。可是……船上怎么会有猫?

两人一猫对峙片刻,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不知从哪里传出慵懒的召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影子,过来。”

名叫“影子”的黑猫耳悻悻收回利爪,朝身后喵呜叫。舷梯的阴影深处,一个妙龄女子噙着笑缓缓走出。

那笑容没有温度,但很美。太阳洒在她浅蜜色的肌肤上,真有暗地飞金的阴艳华丽。从身边经过时,转侧间带起一阵香尘,有经年累月积累的热带日光之辛辣。

邮轮太大,分属不同工作区域的海乘,平时很难遇见。那晚不欢而散过后,她俩已经好些天没见过面。宴晚诧异地发现,眼前的花明和之前很不同。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

她今天没上班,穿累赘的流苏短裙,上衣的尺寸紧紧贴合,多一寸余地也无。十只指甲上还搽着如血的蔻色,又懒得细心打理,边角脱落得有点斑驳。

“玩得很开心吗?”花明俯下身把猫抱进怀里逗弄,目光一秒都没离开过那团黑云,不知在问猫还是人。

鲜红的指甲衬着墨黑的皮毛,尤其突兀明烈。猫咪的手感真好,真柔软,从里到外,都是暖融融的。那猫蜷在她臂弯,似乎很享受,发出连绵的呼噜声。又仰着头,用下巴不停地去蹭她领口。

宴晚看看花明,再看看黑猫,眼睛里射出不可置信的光:“这是你的猫?它叫‘影子’?”

她想问的是,你到底怎么把猫弄进来的。

在海船上养猫,也算历史悠久的旧习俗。每个码头都有这么一群远洋猫,过着群居流浪的日子,最爱偷刚卸货的鲜鱼,吃饱了就挺着肚皮晒太阳。水手都不讨厌它们,更不会主动驱赶。作为回报,猫隔三差五地溜上船去捕捉老鼠。起锚了还没来得及下船的猫,就跟着一起出航。

这些远洋猫不怕水,尤其经验丰富的老猫,跑过的航线可能比人还多。早年船上条件有限,储存的食物和水源最怕受鼠患污染,肮脏的老鼠还会传播疾病,因此远洋猫向来被视作吉祥物。

远洋猫的子孙们,一代代追随人类的船只征服大海,为孤独的海员提供陪伴。它们不会固定在哪一条船上久留,在码头被选中的船无疑是幸运的。年长的水手退役后,也会把它们带回家安享晚年。

时至今日,船舶灭鼠已经不需要靠猫来解决。载客邮轮的安全标准更为严苛,原则上不允许携带宠物。特殊情况比如导盲犬,也要经过繁琐的防疫手续才能网开一面。花明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弄了只大猫回来,还带在身边四处招摇,实在让宴晚震惊。 SEg0b2Z8L/8eCi7nBvdv34m64IlrVEWWn+Ce/8rOg52cT2aDw8N3XB38Qxy5h0N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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