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继续:“在婚礼上,玛雅新娘要送给新郎一个涂成红色的小凳子,并带给他五粒可可,然后说:‘给你这些的标志是,我接受你成为我的丈夫。’作为交换,新郎要带给她新裙子和另外五粒可可,而后说同样的话。”
整个16世纪,欧洲对可可树一无所知。直到西班牙人征服阿兹特克人后,巧克力才被西班牙修士带入宫廷,很快开始风靡全世界。起初,西班牙人用它作为治疗腹痛等疾病的药物。后来人们又往这种神奇的饮料里加入糖和蜂蜜,抵消了天然苦味,用于各种各样的目的。作为催情剂,或者宴会后专由男士独享的一种特权。
竟然一丝不错。宴晚赞叹地抚掌,抛出更难的问题:“你能不能吃出来,这块巧克力是什么牌子?”
阿无抿抿唇,甜味已经消散,浓郁的巧克力香还有余韵。他想了许久,失落地摇头,“我分不出来。”
“是Cadbury的‘情人之吻’。这款配方比较古老,现在没什么人喜欢,产量也不高,外面很难再找到了。”
老牌糖果制造商吉百利,如今仍是全球第一大糖果公司。
她又问:“哎,那你知道,它为什么叫情人之吻吗?”
巧克力的迷人之处,在于纯天然可可内含有的一种化学分子,能让人感到愉悦平静,莫名的快乐油然而生。后来有科学研究发现,当人们坠入情网时,大脑也会分泌出同样的物质。
可不是,当巧克力在唇齿间消融,如亲吻般芬芳甜蜜,带来无限满足。
他知道吻是什么,但对此毫无印象,应该……从未有过吧?阿无这么想着,就老实说了,耳根泛起一层朦胧的红晕。船上灯火远远照来,清秀的轮廓被阴影描摹得尤为出色,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
“……我也没有。”宴晚看了他足有三秒,才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换话题道:“哥伦布发现可可豆是哪一年?”
“1502年。”
“巧克力作为糖果售卖,是哪一年才开始的事?”
“1847年。”
“你在哪一年出生?”
“不知道。”
“明代下西洋的航海家叫什么名字?”
“郑和。”
“你父亲叫什么?”
“不知道啊……”
阿无苦恼地蹲下,把头深埋进胳膊,“我应该知道的对不对?可是……”
听到这里,宴晚对这个人有了起码的判断。他肯定受过教育,对朝代历史和欧洲文明相当熟悉。言谈显示出的礼貌和教养,是长久延续下来的行为习惯,即使失去记忆也不会改变。
她叹口气,“不知道也没关系。你今天不是想起了很多吗,都是别人听都没听过的事,已经很厉害了。”女孩温柔的声音在深夜里回荡,有种含蓄而坚定的力量,“以后还会更多,不要急。”
女孩的气息犹如蝴蝶,轻巧地栖落在肩头。她的手指在半空迟疑地张开,终于搭在他凸起的肩胛骨上,那么瘦。这段日子以来,想必吃了很多苦。
一切都会变好的,她说。那憧憬如此诚挚,几乎令他落泪。从渔村到教堂,那么长时间里,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而他早就忘记了被关心是什么滋味。
很温暖,也很安心。陌生的女孩是一处隐秘花园,一颗遥远星辰,充满不确定中的确定。使他相信,跟随她,将成为越来越清晰的指引。
她是如此乐观,已经拉起他的手,笑着说:“跟我来。”
阿无被牵住袖口,在身后紧紧追随她的脚步,不再怀疑。马上要登船了,她走得有点快,像一头活泼欢快的小鹿,携他奔向大片蔚蓝花田——海。那一刻,他觉得他们的命运是系在一起的,那么亲近。
没有糕点,没有草药。宴晚第二次下船,带回来一把刀,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花明在等她,一整天心情都很不错。天快黑的时候,游客们陆陆续续回到船上,热闹地讨论着一天的见闻。以往花明一定会凑上去听,她喜欢跟这些南来北往的客人厮混,对他们口中的新奇的趣事充满向往,常常沉溺其中忘记时间。
今天她失去兴致,连晚饭也没胃口吃,漫无目的地从船头游荡到船尾。在甲板上转了好几圈,然后退回去,再向另一边走,走到栏杆边,趴在上面嚼一块没滋没味的口香糖。
远处的街道尘土飞扬,路灯下有很多汽车,花花绿绿飞驰而过。
瓜镇集市早就散场,要等的人还是不见踪影。期待令她焦灼,不安的感觉重重袭上心头。一定发生了什么,她是不是迷路了?还是遇到危险?宴晚极少出去,也不太懂怎么跟外面的人打交道,真有麻烦恐怕容易吃亏。
花明开始后悔向她提出任性的要求。直到看见那个藏在舱房里的男人,才终于明白了不安的来源。
偷偷把个大活人带上船绝非小事,只能再求庄潜想办法。
“他救了我的命。”宴晚来不及多解释,赶紧掩上门,“先不要张扬。”
“到底怎么回事?!”庄潜闻讯匆匆赶到,被宴晚浑身狼狈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她的衣服撕开个大口子,可能是逃出火场时被钉子划破的。整个人从头到脚湿淋淋,脸上蹭满黑灰,有几缕头发被火舌燎到焦枯弯曲。
“他受伤了,现在眼睛不太方便……先把人安顿下来好不好?”她拖住庄潜的手臂摇一摇,“我慢慢再跟你讲。”
庄潜满腹狐疑地被推到走廊外面去,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隔壁的海乘跟宴晚共事多年,起居都在一处,关系相处得不错,表示惊讶之余也没多说什么,答应暂时替她隐瞒。
宴晚一秒都没闲着,先拿榴莲壳装点盐水给他喝,缓解吸入过多烟气对气管的损伤,又从急救箱里找出眼药水和药膏。
多了个长手长脚的男人,狭窄的舱房显得更局促,所有动静都被放大。他就这样随她来到船上,无亲无故。女孩在身边不断走动,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午夜显得格外温馨,几乎像个临时的家,他被妥帖地照顾着。这样的幻想,让惴惴的心逐渐平静。
“结膜有点发炎,看上去不是太严重。”宴晚俯下身,拨开他薄薄的眼皮,“涂药会痛,你要忍一忍。”
“不要紧。”阿无平静地说,但嗓音微颤。
他确实很疼,手指扣紧了膝盖,上半身仍一动不动。宴晚愈加小心,生怕触痛他。涂抹的动作是那样轻柔专注,几乎忘记了这是个陌生的男人。
女孩的呼吸拂在脸上,是微雨后盛开的玫瑰,迷醉的气息围绕着他。纤细的手指掠过鼻梁和眉心,垂落的长发落进颈窝荡来荡去,如春风唤醒沉睡的万物。
他坐在那里,很久都回不过神,为这突如其来的复苏感到隐秘的羞耻。于是努力朝后仰了仰,挡住她的手,“……我还是自己来吧。”
“你又看不见——”
还来不及说完,花明抬脚踹开虚掩的门闯入。
他的眼睛涂满了药膏,却能清楚感觉到,这个鲁莽的闯入者让空气变得凝固,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巨大的声响让宴晚受了惊,转过身见果然又是花明,别人干不出这种事。
一天的疲惫让她情绪很不好,皱眉道:“为什么不敲门?船上的规矩永远记不住,把门框弄变形怎么办?”
“船上哪条规矩让把陌生人随便藏屋里?”
不速之客也是女孩,听上去非常年轻。声音比宴晚更低沉些,语调满含挑衅。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忐忑地扶着桌板站起身。
如此咄咄逼人,宴晚难免动气,反问她:“那你又是怎么上的船?”
花明当然无法回答,只是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对面。他们身上都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宴晚的状态从未这么糟糕过,不知道在外面经历了什么。她看起来非常憔悴和邋遢,手臂有长串晶莹的水泡,破了皮,裸露出鲜红血肉。是因为这个男人吗?
在数秒静定的对视当中,花明觉得这不再是她认识的小玫瑰了。
她已经失去她身边最亲密的位置。
她无法再向她靠近哪怕一步。
海浪一波波冲上来,黑暗中只听见夜海汹涌声。阿无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但能察觉到敌意,不安地动了动。
花明转而盯着他的脸,芒刺般的目光让所有人不适和紧张。半晌,再次开口:“我是阮花明,你是什么人?”
你是谁,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千万遍,没有一次能想出答案。
“阮小姐你好……我在海难里失忆了,他们都叫我阿无。给你们添了麻烦,我很抱歉。”
“那你会干什么?”
“在渔村的时候……”
花明嗤笑一声,打断他:“我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难道你从来不工作?人都要工作的啊,偷抢拐骗也算。我上船之前,是个会酿酒的小偷。船上日子无聊,她啊,好像很喜欢捡奇怪的人回来作伴,过一阵就腻了。”
她把自己的经历,用更不堪的描述直接说出来,是为了吓唬他。可阿无并未表示惊讶,也不像没听懂话里有话的样子,只是茫然摇头,“我没有去偷抢拐骗……其他的事,都还想不起来。”
“既然想不起来,你怎么就能肯定自己没干过坏事?”
宴晚不满地瞪她,“够了,他记不清就不要问了。”
花明慵懒地侧一侧头,看着阿无,再看看宴晚。然后无所谓地笑笑,“好极了,那祝你们相处愉快。”
宴晚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点点悲哀,“不要胡乱赌气。”
多么四两拨千斤。淡淡然两个字赌气,便将花明固定在小孩子胡闹的位置上,使她无法反驳,更无法辩解。
而她明明知道她不是赌气。凡事都敢自己拿主意的宴晚,根本是处心积虑要从这件事开始,挣脱她无形的控制。期待是种微妙的暴力,以爱为名,要求对方顺从自己的意志。宴晚自知无法满足花明超出寻常的期待,态度从一开始就不含糊。
花明整个背脊都缩紧了,并往后退了退,“我原以为你跟那些别的女孩不同,想不到,你比她们还要荒唐得多。因为你比她们更自私,更自以为是。”
那是她们唯一一次争吵,以后再也没有过。那时两个女孩都还很年轻,眺望未来以为时光无穷无尽。谁知不过几年光景,就在命运的分岔路上背向而驰。太剧烈的意志,会把热量早早耗尽。偶然再有交集,不过是更为惨烈的碰撞。
天气情况稳定,歌诗尼号接到临时通知,下半夜启航。
对阿无而言,在邮轮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每分每秒都难捱。
舱房很小,但能勉强住下两个人。有独立洗手间,窗下摆一张窄小的写字桌。所有舱房里,都设有一张床和一台沙发,摆放的位置是互相垂直的。床纵向,沙发横向。这样可以保证不管船怎么摇晃,都可以找到能够入睡的地方,不至于被浪抛得从睡梦中摔下来。
宴晚细心察看过水平仪,今夜风平浪静,不到5度的船体倾斜度,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计。担心阿无一下子难以适应,还是把床让给他睡,自己和衣卧在沙发。
即便如此,他反应还是极其严重。晕船比晕车难受十倍,要不停地用身体保持平衡,体力消耗极大,会很容易饿,却忍不住持续呕吐。
庄潜不放心,提前送来晕船药和干净的旧衣裤,再三确认没问题,才摇着头离去,“等天亮再说吧。”
船已经开了,只能先把人留下,到下个码头再从长计议。
宴晚拿蒲公英煮的水再给阿无清洗一遍眼睛,然后继续涂药。过一阵,红肿消退不少,能勉强睁开几秒,看见一点模糊的轮廓了,便让他去浴室清洗,再把身上弄脏的衣物换掉。
阿无右手一直放在裤兜里,这会儿才珍而重之地拿出样东西,不知该怎么收存才妥当。宴晚凑上去看,是块奇奇怪怪的布片。长方形,只有半个巴掌大,被海水泡得皱巴巴,绣线略微褪色。上面的花纹和看不懂的字符,全是刺绣而成,针脚手工相当精细。
她也认不出是什么,这东西显然很重要。
“是平安符。”他肯定道。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阿无说,自己被渔民父子从海滩捡回来时,身上就穿着这些。而内兜里的绣片,是唯一能找到的东西。收得那么仔细,一定跟他的过去有关。
他日日夜夜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每根线的走向都不放过,却想不起它从哪里来。
宴晚想说,或许是妻子给你的。低头一看,又发现他的无名指上,并没有长期佩戴戒指的痕迹,于是改口道:“绣片做得好用心,一定来自很重要的人。”
“我会想起来的。”他低头喃喃。
“一定会的。这张符很灵验不是吗?它保佑了你。”
确实,在接踵而至的苦难里,他每次都能存活下来。
宴晚低声的安慰像缕缕轻柔的头发飘荡过来,让心情重归宁静。
一阵剧烈的晕眩袭入,他脱力地倒回床上。手里还攥着绣片,紧贴在胸口。
折腾两个多小时,宴晚睡意全消,于是把换下的脏衣服抱去洗。这些都是他来历的线索,当然不能丢弃。
满是污痕的白衬衣皱巴巴,肩膀好几处脱线,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这种衣服,送去洗衣房肯定是不行的。
全部忙完,天光也有了缠绵的意图。白鸟寂静盘旋,随着朝霞一起在云海里翻滚。
阿无吐得浑身脱力,终于昏睡过去。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被那张绣片重重压着,有点透不过气。呼吸也变得浅促,像条脱水的鱼。在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他大概都是这么入睡的,一点也不轻松。
宴晚慢慢走近,看着他的脸。
抽掉了全部记忆的身体,很空很空,却又受困于一种向下沉坠的力量,令人感到寒冷和恐惧。沉睡在这片荒芜里的男子,变得脆弱无助,一直紧抿薄唇,深深蹙着眉头。
如果有梦,一定是个非常辛苦的梦。由无数幽仄的小路组成,他被困在其中,如同穿越寻不着尽头的长夜。
失忆后的周以棠,那天晚上突然迎来了久违的梦境,像冥冥中某种凌乱的指引。在梦里,出现一艘穿越时空的宝船。
华丽庄重的多桅帆船,用坚如金石的木材打造,样式非常古老。船身雕梁绘彩,高大壮美且气势非凡,船头有涂成金色的狮首,威风凛凛朝向大海。九根桅杆裹着红帆,打开时,大片红彤彤迎风招展,宛若层叠绵延的火烧云。
他看见自己手执火炬,迈着坚定的步伐登上狮首船。那一刻,对海的恐惧全部莫名消失了,心中充满毫不妥协的征服欲。身后传来女子的呼喊声,似乎在叫他的名字,声音被风吹得很模糊。他隐约知道那是谁,却硬着心肠不肯回头。
海洋危险而诱惑,在招他引他,快些登上船去,奔向那结局。脚底下的海是黑色的,眼前却白晃晃,火焰突然腾空而起,越烧越烈。他很难维持平衡,船身一晃就撞在船栏上,火炬的光,照亮了身下的海面。
黑雾往两旁散开,海水平滑如镜,倒映出两个人影。没错,是两个。他身后出现另一张男人的脸,光太刺目,反而看不清长相。只能望见那人嘴角上扬,挂着残忍讽刺的笑,抬手把他狠狠一推。
他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被巨大的悲愤和恐惧缠绕,笔直瘦削的身体如一支利箭射入大海。
伴随着无穷无尽的下坠,手中紧握的火炬仍未熄灭,反而把漆黑浓雾照得透明。时间就这样凝固,渐渐凝结成一枚寂静的琥珀,把他包裹其中。
透过琥珀的折射,能看到漂浮在海面上的大船正熊熊燃烧。桅杆全部折断,甲板碎裂成一片一片,雕花木窗在焦枯中崩裂,发出刺耳的响声。
大船如一头涅槃的远古巨兽,在悲鸣中迅速沉没。残骸是焦黑的骨骼,它承载过的一切丰饶,都将成为暴虐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