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异常闷热,他辗转反侧也睡不着,推开门沿着平时散步的小路走去。沙滩潮水不停地往后消退,远处海浪却愈加急促汹涌,树林里的动物比往常更大胆活跃,飞鸟惶惶不安地迁徙。
于是他匆忙返回,告诉人们,海啸就要来了。
“赫伦娜”登陆的地方,距离渔村还有很远。消息好几天前已经抵达,村民们不觉得会有多大影响,只对房屋进行过简单加固。那些怜悯中夹杂轻蔑的眼神,让阿无意识到,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他们都觉得,这个无家可归的华裔流浪汉被幻想吓破了胆,说不定已经疯了。
海水犹如猛兽不由分说扑来时,阿无跟着野兔和猴子纷乱的足印往山顶躲。他饱经磨难的身体还很虚弱,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在坡道上爬。
不敢回头看,只听见山脚传来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等水势渐渐消退,曾经热闹的小渔村成了废墟。椰林成片倒下,房屋都被冲毁,留下光秃秃的断茬。残骸被海水粗暴地洗刷,远看像森然白骨。
渔民父子未能幸免,阿无再次失去栖身之地。流离失所的人很多,每天都源源不断地送来,安置帐篷很快就不够用了。岛内唯一的天主教堂成了收容所,他跟其他灾民一起被牧师收留。人员信息登记册上,他被编入渔民父子一家,算是可靠的来历。
牧师年纪很大,很慈祥,一直担任这个清苦教区的本堂神父。怀着对世人苦难的悲悯,给灾民们提供衣食和住所,还对他说,失忆未必是件坏事。知道就知道,记不起来就算了。
处境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更坏。热带气候依旧炎热,雨水频繁,潮湿狭窄的床铺,跟渔村并无太大区别。
阿无不用再织渔网,他的工作是修补篱笆和照管园里种的瓜果蔬菜,有时也去灾民安置处帮忙。劫后余生的人们肢体残缺,精神萎靡不振,受了刺激动辄失控喊叫。看了太多为失去亲人和家园而痛哭的凄惨面孔,却无法感同身受。空空如也的脑海,寻不出思念和牵挂之类的情绪。他为自己悲哀,或许对曾经认识的人来说,他早就死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都处在一种迷离恍惚的状态。钟楼大火和不久前的海啸,终于撕开混沌中的口子。着了魔般,他终于隐约触摸到往事的轮廓,相信自己遭遇的一切,跟海和火有关。抱着那女孩从高处跃下的刹那,感觉如此熟悉,却辨不清真假。
朦胧的画面如雾里看花,究竟在何时何地发生过什么,才导致他流落于此?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从中嗅到危险的气息,那必定是场九死一生的凶险。出于自保,他隐瞒了被渔民父子从海滩救起的事,更没有第一时间向当地机构求助。
潦倒落魄的阿无,还不知道自己原来的名字叫周以棠,出事之前,曾执掌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本能的判断,往往最精准有效。他失去记忆,万般无所依凭,自然对陌生的世界充满怀疑和抗拒。
谨慎的做法,确实带来更多安全——死不见尸,他的敌人从未放弃搜集线索,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定要眼见为实。
让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再度悄无声息消失,并非难事。殷重黎也在暗中寻找周以棠下落,万一他真的还活着,才能赶在在柴玉和蘼芜之前先下手为强。
女孩起身缓了缓,朝对面走去。
奋不顾身冲进火场救她的青年,远远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背影孤独而茫然。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也没有半点反应。
听牧师说,那是一个在海难中丢失了记忆的人。他出现的时候,已经是这副样子。穿一件破旧衬衫,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身无分文,找不出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文件。能查到的所有线索,只有跟渔民父子相关的那部分。然而年轻人的谈吐举止都与众不同,分明跟那个闭塞的小渔村毫无关系。
记忆是一个人在世间唯一的凭证,而他曾经拥有过的痕迹,全都被硬生生抹除了。无所思,无所忆,也不愿跟人交流。
宴晚根本不记得当时同他讲了些什么。四周乱哄哄,人们忙乱地汲水救火。黄昏冉退,天彻底黑下来。
两束目光交汇,碰撞出星点温暖的火芒。见到他的第一眼,这张脸在何时何地见过,她已无从回忆。心里却有强烈的感应,这个男子肯定不是幻觉。他出现得太强烈,太立体,也太用力。
从此,她开始记得这个人。
这是一个标志。
周以棠是林宴晚的标志。
他的面貌,他低沉和暖的声音,他清劲修长的手指,他走路的姿势,以及,他的名字。
以棠。舌尖与上颚触碰一次,再轻轻弹开,便是了。
……
男子头上的伤口重又裂开,鲜血顺着前额滑落。微微上扬的眼角被烈焰熏红,溅出几点湿痕,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在一切的不真实里,他是最真实的存在。因为真实,所以会痛。
他们一瞬不瞬地望着彼此,失去言语。他顿了一下,试探着伸出手指碰到她的鼻尖。女孩头发湿漉漉,颊边还残留着过分紧张透出的绯色。
宴晚没有躲开,少女温热的气息拂过鼻端。于是他沿着面庞抚上去,把她的头发轻轻向后撩起,仔细观察她的脸。距离很近,可无论怎么努力也看不清。被浓烟熏烤太久,他的眼睛干涩疼痛,愈发红肿。
“你……认识我吗?”男子缓慢开口,声音里有无限寂寞。
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一定向好多人重复追问过。你是不是认识我?能不能告诉我我是谁,从哪里来?明知答案会让失望更深,却怀着最后一丝不灭的希冀。
女孩抬眸撞进他焦渴的视线,百感交集之下,不自觉放缓了呼吸。奇怪的是,她觉得已经认识他很久。
鬼使神差地,宴晚点了点头。
“在和命运迎头相撞之前,我从来无法想象,原来爱是何其残暴的事。它从不缓慢,也缺乏温柔。是光天化日一枚钢钉砸入眼睛,剧痛如盲,酸楚的血就流了出来。”
花草茂盛疯长,围成一堵密实的墙,把他们围拢在中间。大火终于扑灭,过于强烈的光却在视网膜上大块黑斑,最后连成一片。面前的女孩变成不断晃动的影子,轮廓越来越模糊。
成群的萤火虫突然从她身后泱泱飞起,如同盛夏晴夜里升腾的烟花。
灼热的刺痛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无法承受这强盛的光。
红衣烈烈的女孩,和大火一起砸穿了笼罩在他头顶厚实的冰层。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浑身冰冷的动物,独自在黑暗中泅渡太久太久,终于精疲力竭地到了尽头。于是他成了她的信徒。
“阿无,跟我来。”女孩牵住他的手,掌心如花瓣般柔软。
他凝神去感觉,摸到她指腹附近的薄茧,如细沙摩挲而过。后来才知道,那是常年操刀留下的痕迹,真特别。
这场大火是如何烧起,已经无从追究。
宴晚对牧师说:“我的船上有医生,我会把他带走。”
是怜悯,也是报答。
牧师想了想,同意了。灾民不断增多,教堂刚刚遭受重创,实在无力照管受伤的青年。他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当海啸造成的灾难平息,又将往何处去呢。跟随这善良的女孩,总比到处流浪强得多。
受过炽亮火光的洗涤,如同重生。所有好坏对错,都随着前世消失殆尽。空白的灵魂,才能接纳更多阳光和雨水,生出新的根芽。
“你愿意吗?”牧师问阿无,“我想她会照顾好你。”
青年毫不犹豫地点头,非常安静而笃定。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却能感觉到手上传来坦荡的温柔和力量,并不陌生。漫长的隆冬,或许快要结束了。
若干年后回想,原来他们在牧师面前对彼此承诺的“我愿意”,初见时便已发生。
两个从水深火热里劫后余生的年轻人,一样黑色的头发,白净的皮肤,浑身狼狈却有说不出的好看。并肩站在一起,意外地相衬。只能解释为,他们真的有相似的来处。小岛上荒僻的教堂,不过是中转之地,让两个迷路的人找到彼此。
看到这样的场景,牧师生出无限感慨。
他永远搞不清,为何这冷淡恍惚的青年,唯独对素未谋面的女孩交付信任,肯同她亲近。然而他毕竟救了她一命,羁绊由此滋生。牧师有隐约的预感,小玫瑰将来必定要偿还这债。她是经由他才从大火里活下来,仿佛被打上他的印记,再也无法摆脱。
就算是孽缘,也毫无办法。既然是神的旨意,理应顺其自然。
所以当女孩提出要带走他时,牧师无法拒绝。
“作为补偿。”他说,“请把这个也拿上。”
牧师在钟楼的废墟里翻找半天,扒出一口长方形藤箱。形状薄而窄,边角磨损得很旧了,竟然没被烧毁。
宴晚不明所以,迟疑地打开,眼前赫然出现那把廓尔喀阔头弯刀。
她见惯各种利刃,也忍不住发出低低的惊叹。那刀不算沉,出锋弯成月牙,寒光映得人汗毛倒立。都是大凶之器,做菜的刀和杀人的刀终究不一样。
“可是……”
弯刀承载了一段悲凉厚重的历史,无疑是这座教堂岁月漫漫的见证。
牧师说:“或许它不应该跟圣器放在同一个地方,才有了这场大火。”
“那就留下它吧。”阿无极其自然地反握住她的手,这下两个人都怔了怔。他转过脸,低头咳嗽一声,“……我们要去哪儿?”
新的际遇,新的记忆。他认真记住的第一个名字,叫林宴晚。
“去海上。”
是否带走这个丢失全部过去的青年,宴晚也有过犹豫。可他看起来那么需要她,拥着她跳下高塔的刹那,如此义无反顾,无法不令人动容。她充满感激,内心的犹疑立即瓦解了。
阿无脱下粗麻衫,重新换上那件满是破洞的衬衣和裤脚散开的浅灰长裤,一双烂旧的运动鞋。那是他在海滩被发现时的穿戴。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私人物品。
经历这场混乱,老牧师非常疲惫。他站在原地,忧伤地目送他们走远。没有月亮的晚上,两道身影互相搀扶前行,没入桫椤树阴影深处。混混沌沌,再也分不开。
阿无走得很慢,眼睛还是发热灼痛,又有难熬的刺痒。宴晚不许他用手去揉,一直小心地挽着他的手臂,绕过路上的泥泞和坑洼。
她始终在距离很近的地方,鼻息与热度都无比真实。他虽然看不见,但一点儿也不害怕,相反却觉得安心。
女孩的声音很好听,是比露水更清澈迷人的音符。她说她来自一艘庞大华丽的船,生活在海上,常年漂泊不定。
盛夏的夜晚,蛙鸣在稻田和山谷间此起彼伏。天空偶尔洒下一阵清凉雨滴,密匝匝落进芦苇丛里。他感到放松和倦意,很想就这么走着睡过去,甚至希望这条路无限延长。
码头的喧嚣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惊醒了他。宴晚为他描绘周围的场景,远处有好多渔船,炊烟还未散尽。劳作了一天的渔民坐在岸边休息,身边放着冰啤酒。小吃摊上在卖香料腌制的烤鱼,削好切块的水果和刨冰,总有游客光顾。天气炎热,人们穿着都很随意,年轻的男女踏夜色牵手散步,脸上笑容慵懒。
他听得很入神,单纯而好奇地问:“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宴晚愣一下,笑着说,“是。”
而泊在深港内高大坚固的邮轮,那座五光十色的海上城池,永远洋溢着欢歌笑语。它是南洋海岸线最亮丽的风景,灯火璀璨光华。
男子用手掌揉了揉额角,试着潜入不存在的记忆深处,搜寻关于海船的部分。对邮轮的概念并非凭空而起,阿无惊讶地发现,他很清楚女孩讲述的一切。如同懂得什么是汽车,什么是飞机,什么是电话。这是现代社会,他对环境的认知尚未磨灭,常识也都还在。至于这些东西跟自己有过何种关联,依旧空茫茫。
海风的气味很熟悉,会吞没所有,带来危险和动荡。排斥感越来越强烈,他彷徨失措,有压不住的惊惧,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热闹的人间就在咫尺,阿无忽然停住脚步,不肯再往前。宴晚想起牧师说,他在可怖的海啸中捡回一条命,对深海充满恐惧。
她翻遍衣兜,好不容易摸到个有点硬的小方块,忍不住发出惊喜的轻呼。
“试试这个,最后一块哦。”女孩摊开他的手心,献宝似的把东西放进去,又凑到耳旁神秘兮兮说,“把它吃掉,就不害怕了。”
阿无诧异地捏了捏,听到一阵窸窣脆响,脑中浮现出花花绿绿的糖纸。
“吃呀,别客气。”
于是他听话地拆开玻璃糖衣,里面还裹着一层锡纸,包装得细致考究。一股馥郁的香气弥漫开,如同被甜蜜的雾包裹。
宴晚替他把锡纸掀开,香味更浓了,果然是糖。
他还在发呆,她已经掰开一块放进他嘴里。天气炎热,棕褐色的胶状物凝固得马马虎虎,一碰上舌尖便开始融化。无法形容的香与丝滑,像厚重天鹅绒,还带着一点微苦焦香,恰到好处地平衡了甜度。令人惊讶的美妙滋味如水银流泻,迅速占满所有味蕾。
真不可思议,自从这女孩出现,带来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莫可名状的熟悉。糖果的名字幽幽浮现,它是巧克力。当然,失去记忆之前,他肯定吃过这种东西。
剩下的一小块,他舍不得吃了,放在鼻端深深闻嗅。
“你喜欢巧克力?我也喜欢。”女孩舒一口气。
阿无从怔忡中回过神,把半块巧克力糖举到她面前,“你也吃。”
“都给你,船上还有很多。”
他很固执,“一人一半。”
半凝固的巧克力被皮肤的温度融开,她伸过头就着他的手吃掉,柔软湿润的唇擦过指尖,只停留不超过一秒。他心脏突然狂跳不止,口很渴,一定是糖太甜了。
女孩眯着眼笑吟吟,他也忍不住弯起嘴角,像两个偷着分享新鲜秘密的孩子。
阿无用舌尖把沾在手指上最后的一点巧克力酱舔掉,回味悠长。
“好吃吧?”
他用力点头,“是……可可含量在70%到75%之间的巧克力。”
“嗯?”宴晚以为自己听错,“你刚才说什么?”
封冻记忆里的一部分,如同被施了魔法,缓慢苏醒。颤抖的触须穿越黑暗,开始争先恐后往外攀爬。要快点把它们说出来,否则还会忘记。
“可可树长在亚马逊流域,有大概……四千多年历史。直到1502年,才被航海家哥伦布发现。古典时期的奥尔梅克人将它用于宗教仪式,到了玛雅时期,仍然是珍贵的贡品和药物。”
珍贵到什么程度呢?被称作“诸神之恩赐”的可可豆,在当时跟货币等价,能购买从鳄梨到火鸡等任何东西。十颗可可豆,就能换一只兔子和一百个奴隶。
巧克力给许多人带来快乐,但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对可可的典故了如指掌。阿无还告诉宴晚,可可豆也用于玛雅人的订婚和结婚仪式,极受上层阶级追捧。
关于可可的历史,宴晚亦很清楚。见他回忆得那么认真,便没有打断。她特别惊讶,想听听看他还能说出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