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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蝶变

而噩运暴虐如斯,并不会因良好的愿望而轻易收敛。

雷暴雨刚过去不久,一场名叫“赫伦娜”的台风又接踵而至。本就困难重重的搜寻,不得不暂时终止。大部分船舶和人力都要服从调度配合救灾,是企业义不容辞的责任。

新闻不分昼夜轮番播报,实时跟进灾情。“赫伦娜”在安达曼海登陆,盘桓三日之久,对当地的渔业和民居造成重创。晃动的镜头里,沿岸村落满目疮痍惨不忍睹。海面状况变得十分恶劣,甚至出现了罕见的金字塔浪。

飓风威力无穷,粗壮的树干也能拦腰摧折,卷起滔天巨浪,数秒内便把坚固的渔船拍得粉碎。电力无法恢复,食物和水都紧缺。失去家园的灾民被分批迁往地势较高处,在应急帐篷内安置,还有很多在外面流离失所。风暴造成的海啸退潮不久,卷走了大片屋舍,令无数人骨肉分离,失踪名单不断增加。

在长年靠海吃海的人看来,都是寻常事。半个多月过去,宴晚早就把王船海难抛诸脑后。“歌诗尼”号仍不能前行,在兰卡威的滞留变得遥遥无期。航运公司在一周前采取措施,开始疏散游客,退还部分费用并安排交通工具,先将他们送回母港,再登上回程的飞机。

忙乱了那么久,绷紧的弦骤然松弛,人人都带着倦怠和茫然。

唯有花明,从不知寂寞为何物。她毫无疑问是个快活的姑娘,总能找到让自己感兴趣的新鲜事物。像只灵巧艳丽的昆虫,蜜糖色面孔上,总是充满鲜活的狡黠、轻蔑或愤怒,唯独找不出一丝痛苦。

越是满不在乎,得到的迁就反而越多。她依旧口无遮拦,想骂就骂,想笑就笑,随随便便就能把一片地方照亮。人人都喜欢阮花明,那个“漂亮的小娘惹”。她骨子里潜藏的某种气质,同时糅杂了水手的豪爽和歌女的风尘气,真是复杂又奇妙的融合。

开鱼秀之后,有些事情还是被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两个女孩之间,再不似往常亲密。

旧的游客送走,新的游客又来。“歌诗尼”号将从兰卡威回航,短线旅途只是为了弥补损失,起锚时间待定。

小玫瑰的人气水涨船高,专门点名要她做菜的客人很多。半夜收工盘点,名下单子打出厚厚一沓,额外的小费和酒水提成收入,甚至超过庄潜。

本来是值得开心的事,可花明再也不肯跟他们一起庆祝。别扭闹得莫名其妙,经常很久不跟宴晚讲一句话。故意不搭不理,却随时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绵密灼热的目光,像绳索牢牢捆绑,带来强烈的束缚和压迫感。

那天宴晚收工比往常早些,问了一大圈,才在水手们打台球的海乘俱乐部找到花明。里面烟雾缭绕,熏得人眼睛疼。她被很多人拥簇着,出杆的角度异常刁钻,精准而迅疾。砰地一声,圆球互相撞击,又飞快打着旋儿落入袋中,四周响起一片欢呼。

酒杯在另一张桌上堆成尖塔,赢了也喝,输了也喝。花明有点醉,弓腰伏在球台边,姿势曼妙如生机勃勃的母豹。

听到有人找,她不慌不忙地打完最后一轮,才往这边晃荡,身后响亮的口哨声此起彼伏。

灯光雪亮,宴晚打量面前陌生的花明,球杆随意支在地上,另一只手掐腰,薄薄的裙片很短。腿上肉鼓鼓的,线条被光影雕琢成好看的形状。青春真是无敌,张扬到谁也不能无视,却不招人反感。

花明笑一下,懒洋洋地打招呼,“来啊,一起玩。”

“我不会这个。”

“那算了。”

她耸一耸肩,转身要走。宴晚追上前,直接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了?”

花明停住步子,表情漠然,眼神却带着试探。

沉默许久,宴晚无奈苦笑,“好吧,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心情变好呢?”

花明突然伸出手触碰她的脸颊,从眼角到下巴,似有若无地抚摸,一边说,“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要你一直陪着我。”

手指那么烫,能搓出一团烈火,带着花果香的酒精气味扑面而至。宴晚皱着眉后退半步,“你喝了多少?”

“我看起来像醉了吗?才没有。”花明笑嘻嘻,很享受逗弄她的快活,决定把这个有趣的游戏继续玩下去。

“你是玫瑰,我的名字里有花,命中注定要长长久久在一起。”

类似的话,她说过不止一次。宴晚开始有点明白,内心始终很平静。她在船上长大,经历和见识丰富而开阔,头脑里没有那些世俗的条框,对花明的感情并不反感。所以她很确定,自己没有同样的想法。跟她们都是女孩无关,爱是不能矫饰的一件事。有还是没有,通常在认识的第一秒,心就已经知道。

“我要回去了。”

这次是花明把她叫住,“你为什么没跟他们走?”

宴晚扬起一道眉,装作很诧异,细细看她,像是不相信她会问这样的问题。然后轻而坚定地说:“为自己。”

这显然不是对方想要的回答。宴晚最终没有选择跟随沈夫人离开,但确实犹豫过,花明将之视作背叛,一直耿耿于怀。

花明的失望里混杂着不甘,很快意识到,再继续闹下去,只会把宴晚越推越远。她完全不了解自己的意图,却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来证明,倔强道:“如果你肯为我做件事,我就原谅你。”

宴晚又一次表示讶异。她不觉得有任何需要被原谅的地方,犹豫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这件事让花明后悔很多年。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当时不让她去就好了。她就不会遇见周以棠,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

盛烨离开后不久,洋面出现一种状如蘑菇的强烈气旋。

圆球似的云朵被狂风缠裹着,压在海洋上空,越来越凌厉地侵蚀着回音岛四周的海面。视线范围急剧缩小,看不见一只海鸟,也没有海鸥。除了乱云翻滚,什么都没有。

雨量时大时小时降时停,气压开始不断降低。风团带来的涌浪、暴雨和风暴潮,对海上航船和海岸设施破坏极大。

台风又要来了。预警一天前已经发出,它的名字叫“贝思”,于午夜时分在东舟海域沿岸登陆,右侧风翼将横扫回音岛。

守塔人像往常那样,每天至少登上灯室两次——日出前和日落时。

她必须严格按照时间表,开启和关闭灯塔信号,全年无休。遇上极端天气,更要提前在灯塔最顶部做好防护。检查灯泡、擦玻璃、涂甘油,防止玻璃起雾,确保30海里以外的地方也能看到灯光。

做完这些,宴晚裹紧毯子重新坐回桌前。

风暴低沉地吼起来了,撞向岩石发出凄凉吟诵。惊心动魄的低语无止无休,仿佛天地间神秘的力量在交战,各自怒不可遏。

天和海的颜色跟墨水一样。透过面前的玻璃,一道道深蓝的闪电转为紫铜色,在天边的云层后面时隐时现。狭长的闪电照亮乌云,如同地狱烧起的火光。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秒,却照亮了天顶中间混乱的景象。云的形状是鬼影在飞驰,雨点衬着火光,变成灰烬中飞舞的黑蝴蝶。

黑夜里又远远传来钟声,比来自深渊的丧钟更令人毛骨悚然。宴晚侧耳聆听片刻,辨出那是信号浮标铁架上的那口钟。浮标是用铁链系在暗礁上的,早就废弃不用了。只有天气不好的时候,大浪掀动浮标,钟才会响。

比这更可怖的夜晚,她也独自应付过许多次。冰冷的手指握着笔,思绪被钟声带去很远。

“我无法形容海洋,正如不能轻言命运的无常。花明比我更早看透这玄机,大胆去予取予求。其实呢,随波逐流也好,及时行乐也罢,最后不过都是灰尘。阿无,我是自你之后才懂得,再强悍的意志,也难以违抗那些无形的力量。”

“小说里的故事,总是娓娓道来。不管按什么顺序,前因后果都脉络清楚。而现实里发生过的那些,我们称之为往事的东西,却是沉船散落在深海的宝藏。徒劳回望,不知道会先打捞起哪一部分。

“它们在黑暗里熠熠生辉,又凌乱得毫无章法,像遗失经年的拼图碎片,好的坏的,全堆在一起。我无从分辨,对你的爱,变成一场无望的刻舟求剑。”

“每当我试图描述,最先想起的,不是那场大火,是你的眼睛。并非蓝色但——像深海。好像在说,你无须惊讶,更不必欢喜。这原是注定。”

“蝴蝶根本不理解自己的翅膀有多美。只需轻轻扇动,便从大洋彼端卷起一阵静默而暴烈飓风。”

“在狂风暴雨里回忆晴天,正如在离开你很远之后,再细数从前。”

“那么久以来,在我掬起的所有碎片当中,你是没有名字的,我把你叫做‘阿无’。无就是什么都没有,是空白,是出现过后又消失,是不曾存在。有什么关系呢,我爱你,爱了那么长久,以至于久到快要忘记了自己。

终于我决定把你我都写下来,把那些故事也写下来。即使多年以后,时光如浪潮再不复返,我们终将失散,各自老,各自死。在大海空虚的轮回中,总有些什么可以留下痕迹。”

……

十九岁的宴晚,从不认为遥远的“赫伦娜”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台风和台风之间,又藏着怎样神秘的关联。

邮轮再度启航前,她又一次踏上陆地,是为了完成对花明的允诺。从那天起,两个女孩阴霾而散漫的青春突然就走到了尽头。世间对初长成的女人,是充满神秘和危险的。那么多突如其来的喜悦伤感,让过去漫无目的日子都褪色成黯淡背景。

花明的要求很简单,要求宴晚到集市上买当地的糕点带回来。

船上什么精致的甜品没有呢,她偏不稀罕。明知道宴晚轻易不愿下船,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被在乎。

充满古老传说的南洋群岛兰卡威,在退潮时共有104座岛屿,涨潮时则是99座。主岛上有一望无垠的橡胶林和水田,虫唧蛙鸣此起彼伏。小路两旁椰影婆娑,传统式样的高脚屋里,居住着以捕鱼和种田为生的岛民。

马来古典文学将这座岛描述为毗湿奴的坐骑、神鸟揭路荼的休息地。而当地华人,则用一个富有乐韵的名字来形容它:浮罗交怡。

瓜镇的傍晚集市是最好去处,一年只开一个月,几乎聚集了所有的马来特色。平时很难找到的食物,全都扎堆于此。适逢斋月间,7点刚过,小吃街已经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潮湿斑驳的岛屿上,小吃摊琳琅满目,除了颜色鲜艳的热带水果,还有很多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异国之味。游客们边逛边拍照,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亲口品尝。女人们腰肢细软如烟,面庞清秀姣好,眼睛十分深邃。即使在炎热的天气,她们也用长巾包裹住头发和身体,成群结队地牵着孩童嬉笑走过。

宴晚徜徉在熙攘街道旁,穿过层层拥挤人群,挑选花样繁多的糕点。

马来西亚广东籍华人较多,华人开的餐馆,做的几乎全是略带甜味的中国菜。而马来菜最大的特色是口味上偏重甜和辣,咖哩味的菜常见。自从泊在兰卡威港,邮轮餐桌上每天都有黄色的咖哩菜和沙嗲酱汁调味的烤肉和米饭。

花明的口味不算挑剔,最嗜甜如命。

全世界都一样,人们用“甜”这个字来表达喜悦和幸福。因为人类的舌头最先能感受到的味道,就是甜。

很快她买好了十几种点心。娘惹糕,洒满红绿糖霜的甜面包圈,红豆沙和芝麻馅儿的三角糕,炸黄金酥皮卷,还有做成竹节模样的绿色糕点,里面是椰蓉和花生粒。

还差最后一样,四果汤和椰浆龟苓膏。四果汤其实就是白果,龙眼,银耳和薏米煮的糖水,闽南人的做法还会往里面加炼乳和石花,甜度特别高,吃不惯的人会觉得腻嗓子。

汤丸摊前有很多本地人在排队,攒动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宴晚看时间还早,打算先去药铺买点草药。海上环境潮湿,让庄潜的关节痛反复发作,一到阴雨的日子更加难熬。

只是很寻常的一天吧。回首遥望,生命中很多重要时刻,都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

兰卡威的艳阳不肯黯淡退场,明晃晃照在额头上,暖意令人愉悦。宴晚走得很慢,在船上待久了,会觉得陆地摇晃不定。她的脚步发飘,海风吹起深红色的衣衫,像只衔着火的鸟儿。

不远处就是海滩。沿着海岸线往东,曾经热闹的村落已被台风带来的海啸摧毁。几艘用来打捞遇难者的船被海浪推着,筋疲力尽地停靠在岸边。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仍有尸体陆续从海里浮出来。甲板站着好几个黝黑健壮的男子,他们都是当地渔民,抓着尸体的手和脚把他们搬运到岸边,在棕榈叶上堆起一座座灰白的小山。

空气飘来令人作呕的恶臭,持续高温湿热,让海水的腥咸浓烈至难以忍受。宴晚捂着嘴匆忙跑开,直到瘆人的腐烂气味被远远甩在身后,才发现自己迷路。

建筑物巨大的阴影笼罩而下,一片红色衣裙的闯入,像黄昏最后的云霞飘落。

这座荷兰风格的教堂建于1753年,高高的钟楼塔尖直指云天。里面的靠背长椅、圣经架都有近两百年历史。优美华丽的石雕,线条繁复到看一眼都要头晕目眩的地步。脚下的彩砖磨损严重,仍能看出花纹拼成的“最后的晚餐”画面。

但它实在太旧了,外壁长年被丰沛的雨水浸泡,生满了厚苔藓,绿得发黑。门口还栽种一棵高大的桫椤树,暗哑的枝条随热风摆荡。

海啸过后,去寺庙和教堂寻求慰藉的人比以往多了很多。巨大的创痛需要倾诉和安抚,逝者已经安息,活着人必须学会如何遗忘。

一些遭遇海啸后无家可归的难民,跟亲人失散,身份一时难以核实,被暂时安置在这所冷清的教堂内。其中受伤较轻的那些,负责照顾老弱妇孺,干些零碎活计以换取食物和药物。

唱诗班都是些年纪很小的孩子,赤着脚,衣衫破烂不堪,眼睛乌溜溜很活泛。孩童天性活泼善忘,脸上没有愁苦。他们套上白色粗布缝制的麻袍,成排站在台上放声高唱。歌声不算整齐但很清亮,在拱形的穹顶下回荡,有神秘幽远的意味。

宴晚第一次听圣歌,觉得新奇,恋恋不舍离去。

念过祷告词后,就可以分发圣餐。苍老的牧师是荷兰人,圆顶小帽边沿露出稀疏白发,温和的目光像蒙着一层雾。晚饭时间早就过了,教堂有限的食物,显然很难填饱这么多人的肚子。饥肠辘辘的难民,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块圣饼当加餐,孩子可以领两块。

人们不争不抢,安静地坐在排椅上,按顺序从老牧师手里领取饼干,然后狼吞虎咽下肚。刚刚卖力唱诗的孩童兴奋不已,把饼干夹在手指中间飞快地吃完,连碎渣都舔得一粒不剩。

牧师走到宴晚面前,从提篮里拿出掰好的粗燕麦饼。他端详这个从未见过的女孩子,确实是生面孔。如果她以前来过,绝对没有人会忘记。

多么灵动的少女,坐在长椅右侧灿烂的角落,能照到黄昏最后几缕金子般的夕阳。红裙子被霞光铺满,整个人如同浴火的玫瑰。可她的眼神如此纯洁,近乎空无一物。对发生在自己身上所有的美好全不自知,因此更像一个脆弱而生生不息的幻觉。 ZcYA2F4AozlcVnHxI30tu/j3B679u3W4zh+THw6FbsOmOZtJoNvgSujkU9MlbvO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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