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重黎双眼炯炯若铜铃,用陌生而狠戾的目光瞪着蘼芜。像是今天才认识她,又像是要在她身上烧出记号。
半晌,他紧绷的面孔骤然松弛,朗声笑道:“小妹出息了,阿棠在天之灵想必也很安慰。你还年轻,很多事未必够经验,要学的东西还很多,急不得。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做舅舅的责无旁贷。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分彼此。”
言罢,率先鼓起掌来。很慢,很重,一下接一下。刺耳的击掌声在寂静中回荡,无人应和,清晰又单调。
输人不输阵,来日方长着呢。如果以为得到周以棠的股权就算是赢,未免太过天真。空降的决策人,能使唤得动谁?且拭目以待。
一切那么顺利,可蘼芜笑不出来,柴玉也是。她看着这一幕,心酸的泪水浸湿眼眶,拼命忍着不让它流下。
周以棠算无遗策,什么都给妹妹安排妥当,偏生没能保住自己。
“小舅舅——”蘼芜靠近殷重黎,声音意外地柔和清甜。
殷重黎愣一霎,还没反应过来,她已亦步亦趋靠近身侧,主动取下他右臂的黑纱。
“以后都不必戴了,周家没有丧事。”
她特意穿一身常服到场,就为强调这个。灵堂已拆毁,周蘼芜的主张是绝不公布死讯,也不会立什么衣冠冢。
黑纱撇落脚底,她状似无意地抬脚踩上去,“我跟二哥从小一处长大,血浓于水。他如今下落不明,令我和母亲日夜寝食难安。船是在公海出的事,不管花多少钱,都要继续找。”
第二个这么做的是柴玉。
紧接着,程南星也替父亲把黑纱摘除。他一直很懊悔,要是自己硬跟着阿棠上了船,说不定根本不会出这种事。
微小的动作意义非凡,很快变成一场表态和站队。商帮中同辈的继承人们,开始陆续撕掉黑纱。无论其中是不是有感同身世的成分,没人会傻到这时候去支持殷重黎。
十几片黑纱纷纷落地,等于在名义上,承认了周蘼芜正式跻身为他们中的一份子。手中握有实权的太子女,跟闲散千金终归是不同的。
风向转变,在他们的带动下,又有更多的人跟着摘除黑纱,其中不乏星洲中高层。程立桥端起茶盏遮住半张脸,默默地观察。他毫不费力地记起这些人的名字,以及他们背后千丝万缕的关系网,迅速盘算起来。
从头到尾没超过一小时,周蘼芜完成了跟殷重黎的第一次交锋。
某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对方,开始尝试理解她的敌人。原来大权在握是这样。意志得以实施,言行充满不可逆阻的力量。权力真是世间最甜美的毒药,尝过一次就会上瘾,难怪引得那些贪婪的灵魂,不惜铤而走险丧尽天良。于是,更不可原谅。
做完这些,蘼芜转身恭敬地朝薛岱缮鞠了一躬,“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感谢薛爷爷给我这个机会,为我主持公道,周家上下铭记在心。”语声略带哽咽,听上去十足真诚。
这可不仅仅是场面话,不着痕迹地就把薛老爷子捧起来当了背书,薛岱缮还没法否认。对那些仍蠢蠢欲动的对手,也起到无形的震慑作用。
莫非其中还有广府薛的手笔?殷重黎俩太阳穴嘣嘣直跳,若有所思地看一眼薛老爷子的手杖。
蘼芜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再抬头时已若无其事恢复了严肃。
薛岱缮何许人也,自然不把年轻后辈的小伎俩放在眼里。内部夺权罢了,仔细扒拉一下这种事哪家都有,何须姓薛的来做主?遂摆摆手,“阿芜言重了。主持公道谈不上,公道么,本来自在人心。”
他不好否认,也不愿白白担个靠山的虚名,云淡风轻揭过。言罢又仔细瞧了瞧面前的女孩,他对周家老三的印象很淡薄,还停留在满月宴上。偶尔听人提起,都说是个温顺怯懦的孩子,以后难成大器。她那两个哥哥倒不错,是人中龙凤的好苗子,可惜周家的男人太短命。眨眼二十多年过去,小婴儿出落成了星洲最年轻的当权者。长着一张跟孪生哥哥酷似的脸,生得富贵,命格却不大顺当。
自从父兄接连去世,兄妹俩就活得朝不保夕。周以棠狼狈地出国留学保命,小蘼芜那会儿才十四岁吧,就被狼子野心的舅父送去福建帮做了人情。相比之下,薛家以薛延平为首的几个孙子孙女,日子平顺得多。
经过这场大闹灵堂,周家老三的表现令人刮目。虽冒失些,谋划稍嫌幼稚,也算过得去了。姿态不好看不要紧,目的达到就行。连薛岱缮也有点好奇,对这孩子隐约多了几分欣赏和期待。周家目前就剩她一根独苗,都说宝剑锋从磨砺出,小小年纪尝遍炎凉,未必全是坏事。
戏台已搭好,总要有人去唱。是满堂红还是被哄下场,全看她的造化和本事。若失败,无非变成一个悲哀的前车之鉴,也好提醒其余四家的后辈们勤勉自强,引以为戒。至于那个殷重黎,老人家龙争虎斗见得多了,当然瞧不入眼。
事情告一段落,他不愿久留,便转身朝外走。
众人纷纷让出条道,薛延平赶忙上前搀扶,“爷爷当心脚下。”
薛岱缮由他托着一边胳膊,突然沉声问:“今儿这出跳大神,到底有没有你的份?”
薛大少愣怔数秒,吃不准是否要挨骂,谨慎答:“拆灵堂八成是南星出的主意,至于其他……倒跟周以棠往日手段没差。他们现在势单力孤,肯定瞒得滴水不漏,哪儿还轮得上我老头子插手。依我看,连玉姑事先都不知情。”边说边摇头感叹,“姓殷的可真是摁下葫芦起来瓢,活着的人,还能被死了的人算计。”
“呵,周小阎王那名声也不是凭空来的。咱们拭目以待,看他亲妹子有几分能耐。”老人轻提起嘴角,“周繁如的儿女啊……”
稍顿,再问道,“换做是你,有多少把握做得比周小妹更齐全?”
“啊?”薛大少犯了难,立马调出个嬉皮笑脸:“爷爷这话糊涂,哪有往自己身上咒的?您福气大着呢,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这辈子都遇不上这种事。”
“周家那摊子烂账你也瞧在眼里,没有家贼引不出外鬼。你小子,平日多警醒些,别总是吊儿郎当没正行。我老了,护不了你们一世。”
“唔,爷爷教训得是。”他随口应付,完全心不在焉。
薛岱缮冷哼一声,却见孙子正心不在焉地朝身后张望。顺着视线看去,宾客陆续走空,唯独柴玉留下来帮忙收拾残局。
“柴家老五么……那孩子不错,是个有出息的,比你靠谱。听你柴伯伯说,快要让她回国内打理南方的生意了?”
薛延平不好意思地讪讪,“差不多,估摸下个月底走,最近忙得很。本来还想给她践行来着,约顿饭也约不上。”
挨了批,不知怎么的,却觉着有点莫名的甜。比他强就比他强吧,大不了以后都听她的。反正周以棠已经不在,柴玉再难过也要接受事实。总有一天会放下的,他对自己充满信心。
老人心里明镜似的,舒然一笑,“行啦,别送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人去楼空的灵堂空荡荡。
黑白绸堆在墙角,像肮脏混乱的雪,总也化不尽。空气里弥漫着呛鼻烟火气,满地薄白灰烬,踩得横七竖八全是鞋印。残破的样子,像他们被命运之手玩弄翻覆的人生。
蘼芜把遗像紧抱怀中,疲惫忧伤地站在原地。视线落入天边虚茫的某个点,仿佛在跟冥冥中未知的神袛交流。
刚往前走两步,脚尖冷不丁踢到个东西,是只伤痕累累的青梨。掀翻的供果散得到处都是,佣人一时也打扫不及。
她捡在手里掂了掂,扬起胳膊朝门外用力扔出去,“二哥从不吃梨子。”
嗖地一声,青梨在半空划出弧线,没入草丛没影了。
柴玉站在她身后,苍白的脸容浮起怀念之色,说:“他呀,不肯吃的东西多着呢,一丁点不对劲也能尝出来。”
“可不。”南星歪着身子靠在窗边搭腔道,“阿棠这家伙,舌头精细得不得了,从小到大挨了伯父多少顿骂,说他骄奢。他呢听过就算,硬是不改。尤其那个煮鸡蛋,闻一下都要犯恶心……哎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捉弄他……”
童年趣事仍历历在目。三人聊起过去,有时笑有时轻叹。
那会儿都盼着长大,以为长大就自由了,能做任何想做的事,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再强忍委屈。白驹过隙,无猜的辰光匆匆结束,真的永不再来。
原来长大以后,要面对的艰难凶险更多。
蘼芜低头看相框,眼泪吧嗒掉在上面。抽泣渐渐变成止不住的恸哭,“二哥……从来没有过一天的轻松自在。他明明和我同岁啊,可我早就把他当成大人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他站在前面扛。人人觉得他脾气古怪,对什么都挑剔……其实他根本没有任何喜欢的东西。他不许自己有……”
克制喜恶,浅尝辄止,是周以棠为人处世的准则。他曾对妹妹说过不止一次,“有所独爱他人可谄,人知你所好必为之计。”
任何独特的钟爱,都有可能成为软肋,或是被攻讦的理由;有所偏好,就做不到理智客观,必将引来小人投其所好的奉承巴结,陷君子于不义。
他能理解旁人的痛苦,唯独不允许自己被情绪左右。时刻保持自律,拒绝五彩斑斓的诱惑和享受。这样的人生,或许能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安全,甚至达到很大的成就,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但周以棠早就习以为常,不觉得苦,也没想过逃避责任。英俊年轻又多金的商帮后代,多少美色欢愉唾手可得,他却如修士般清心寡欲,从不沉沦放纵。小小少年,终于长成一个心志坚纯,持正端方的男人。
年少的柴玉亦曾为此黯然神伤,他对众人温和,为何独独对自己残忍?后来就慢慢懂得了,更明白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多么坚定纯粹的信念。还是忍不住心怀期望,有没有可能,将来某天等到他终于肯回头,她会成为对他而言最特别的那一个?可惜,答案将永无机会揭晓。
随年纪渐长,她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好像一只风筝与徒劳追逐风筝的人,并且到最后,风筝线断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回忆周以棠的生平。只有二十五年,太匆匆。往事一点一滴,都那么珍贵。
蘼芜走到花园角落,停在树屋的破秋千下。偌大周宅,唯独眷恋这一小方天地。
她抚摸腐朽的粗麻绳,手势无比眷恋轻柔,“二哥还说,等接我回来以后,要重新再做一架。”现在她好不容易脱身,他却不在了。触景生情,忍不住又哭出声。
“这有什么难的,包我身上。”南星最见不得蘼芜伤心,手忙脚乱卷起袖子去擦她脸上的泪。
柴玉转过身,她的眼泪只能自己擦,“等以后有机会吧,不急在一时。现在要操心的,远不止一架秋千。”
一句话把大家拉回现实。
蘼芜吸吸鼻子,认真道:“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像二哥那么优秀,但我会像他一样勇敢,无所畏惧。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绝不给他丢脸。”
“我们都会帮你的。”柴玉握住秋千绳上颤抖的手。她是注重实际的人,一旦给出允诺则句句可靠。
南星宽厚有力的手掌稳稳覆下,“有我和我爸在,姓殷的不敢太放肆。”
三只手交叠紧握,许久都不曾分开。
南洋气候湿热,木槿花开得茂盛,阴影深处传来凉薄黯淡的香味。夏风也是滞重的,吹得蘼芜心境沉实。她清楚知道,该真正长大了。
属于周以棠的时代刚开启不久,已匆忙谢幕,接下来该他的妹妹登场。
“我一定要变得强大,肩负起这所有。等二哥回来,才能真正地去为自己而活。”
柴玉和南星对望一眼,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
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蘼芜叹口气:“你们觉得我在胡言乱语是不是?连玉姐姐也不信,所有人都以为二哥真的死了。”
她不避讳讲出那个字,柴玉的手禁不住抖了一下,“我和你一样希望他没事,只是……流落在某个我们不知道地方。”
“不是希望,他就是活着。”蘼芜着急地说:“我跟二哥是双胞胎,同一时间有心跳,一起长出手和脚。在睁开眼睛看见对方之前,已经比世上任何人都亲近熟悉。每次他遇到危险或者受伤,即使不在同一个地方,我都有一种……”她深拧着眉,实在难以描述,只好指向胸前,“很特别的感觉。心跳会突然加速,慌慌的上不来气……”
南星听得云里雾里,试着去理解这些奇怪的言语。蘼芜看起来神志清醒,她也从不是胡说八道的人,撒个小谎都会脸红。
“大概是人常说的心灵感应吧。我形容不出来,也拿不出证据,可我就是知道,他一定还活着。”
真正的血脉相连,莫过于此。
“所以决不能放弃搜救。”柴玉选择相信。人的眼睛看不见电波,但它依然真实存在。最在乎的那个人,心脏是否还在跳动,是否还和自己呼吸着同一种空气,怎么会没有感觉呢。
蘼芜的坚定给了她信心。
漫无尽期的寻找,将不再是不甘和绝望交织的酷刑,它被注入了全新的意义——那就是希望,生生不息。如同光,你信它,便能靠近至无限近。
蘼芜突然想起什么,担忧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责任,就交给我吧。玉姐姐别再管了,日子一长,别人会讲得很难听。”
为找到失踪的周以棠,柴玉主张调动自家船舶,全部出海参与搜寻。这种民间自己组织的救援活动,必须有专业团队支持,耗费的人力物力是惊人的,等于直接把巨额资金往海里扔,还不一定能听到回响。事发地又在公海,附近国家的海事安全方面还有很多手续要办,阻碍比预想中大得多。
其余四家多少也都出过力,顾全了商帮之间的情义。蘼芜的顾虑不无道理,她到底也不算周以棠的什么人,再这么不依不饶找下去,只会变成个不体面的笑话。
柴玉笑笑,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才朗然道:“我得先回公司一趟。你们再聊会儿吧,别待太久,司机在外面等。”又对特地对南星交待:“照顾好阿芜。”
“明白,玉姑放心。”
看着她洒脱而去的背影,南星揉揉鼻头,目光带着询问之意,落在蘼芜若有所思的脸上。
她沉吟片晌,答非所问地感慨,“真希望将来有一天,玉姐姐可以成为我的嫂子。”
南星深以为然,也被柴玉的一片痴情所感动,“我没见过比他俩更登对的,可气老天爷造化弄人。”
柴玉说的是:“以后你就知道,对女人来说,名声其实是最不要紧的东西。”
从出生那刻起,就有无数莫名其妙的标尺强加在身上。因为是女孩子,被规训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否则受到伤害也是活该。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的标准?譬如那些同辈里的花花公子,没人指责他们私德有亏,丢光家族的脸面,一句无伤大雅就粉饰过去。她柴玉不过是爱了一个人,他活着,她等他,他生死未卜,她不放弃寻找,仅此而已。
挑剔永远都可以有千百万种借口,穿裙子还是裤子,长度该到膝盖还是脚踝,都能成为“不自重”的理由。不把旁人的目光当回事,才能挣脱束缚,像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活得舒展自在。
蘼芜现在还没什么体会,但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懂得。从小到大,柴玉一直是她的榜样,也是她将来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这场披着天灾外衣的人祸,砸破了柴玉身上最后一道无形的枷锁。灵堂闹也闹过,跟殷重黎撕破脸皮吵也吵过,还有什么可顾忌?爱一个人不丢人,也不是羞于启齿的秘罪。
只有相信奇迹的人才能创造奇迹,他们必定在不远的未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