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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置之死地

十几分钟后,沈夫人才发现宴晚还站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笑起来,恢复了如常温柔克制的神情。女孩肩膀抖动一下,手里的珍珠拿不稳跌落在地,滴溜溜滚到沈夫人脚边。

沈夫人何等剔透通明,捡起那紫色珍珠,立即明白对方的来意。她细细凝视她,“已经有决定了?”

“决定了。”宴晚的声音非常稳定清晰。

今晚之前,她必须给出明确答复。深思熟虑的结果,仍是继续留在歌诗尼号做邮轮厨师。

跟在沈夫人身边固然好处多多,局限也很明显。富豪的私人厨师,在奢华的环境里工作,每年有至少一个月的带薪假期,日常能收获昂贵的礼物和丰厚小费,酬劳是米其林星级餐厅名厨的两到三倍有余。

能得到如此待遇的厨师,个个都是精英,通常都毕业于世界知名的顶级烹饪学校。他们的资本,不仅仅是一个学位而已。比如必须擅长旅行,有行业和私人服务的经验,包括救火、急救、海上求生。跟随雇主辗转在世界各地,要会使用不同语言和货币努力收集所有的原料,为客人做出美味。习惯用昂贵的食物烹饪,因为那通常是富人才买得起的食材。

富豪雇主对私人厨师的期望很高,厨师的职责就是把所有事情处理到最完美。不能好斗或对抗,过于鲜明的个性并不受欢迎。重要的是懂得尊重雇主隐私,应对客人的粗鲁或挑剔,记住特定的食物烹饪方式和装饰,24小时随时待命。高强度的环境,意味着长时间的工作和持续压力。

但这些都不是宴晚顾虑的主要原因。

厨师无论在哪里工作,大部分时间都会困在厨房里,采购摘选、准备、烹饪和清洁,每天18小时工作很常见。庄潜上邮轮之前,跟着私聘团队在名流的厨房之间奔波,无论凌晨几点都得随叫随到。有时不得不扔掉一整顿饭,完全重新开始,因为他们的老板临时换了其他想法。

她最不能接受的是,走上私人厨师的道路,在行业里基本将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再绝妙的手艺和创造,都只为极小范围的人群服务。即使跳槽,只能在雇主间被互相推荐。一旦脱离这个阶层打造的平台,想自立门户是几乎不能的。雇主们身价非凡,大多行事低调,极注重隐私保护,这就要求身边的工作人员一同承担保密责任,不能接受曝光。

也就是说,万一因某种原因不小心得罪雇主,职业生涯将面临彻底的毁灭。

世上哪有免费的礼物呢?高昂回报背后,是同等高昂的风险,以及失去绝大多数自由,跟亲人长久分开。当然,这些细节沈夫人都没有任何隐瞒,上次见面已经开成公布地讲清楚了。

宴晚醉心烹饪,选择了厨艺作为行走世间的根本,却没想过要把余生都投入到遥远的浮华里。她对这种生活缺乏了解也无从想象,仅仅耳闻就觉得难以接受。

相反,做个普普通通的自由厨师,不见得能赚多少钱或出多大的名,却能给更多热爱美食的人带来快乐。其中的满足和成就感,无法从一方狭窄的天地里获得。

宴晚理清思绪,郑重地说:“养母临终前有过嘱咐,希望我远离岸上的人心复杂,平淡过一生最好。我认同她的想法,能专注做喜欢的事已很幸运,不必过分追求世俗意义上的成就。您一番好意让我受之有愧,只能心领了。”

她不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定力,实属相当难得。

“你的养母对你真好。”沈夫人似有唏嘘。

“是的。”宴晚眼眸清澈望定她,“亲人很重要,无论有没有血缘。庄叔年纪大了,再过几年就不能跑船,我要留下来照顾他,更不能这个时候离开。”

沈夫人微笑,牵动嘴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复杂而悯恤的眼神,似乎还洞悉了某些暂时未能浮出水面的关键。

“好吧。人各有志,勉强也无益。”她不再相劝,坚持留下联系方式,“如果将来改变主意,或许用得上。”

她说得很肯定,似乎料准了肯定会有那么一天。宴晚不再推辞,忽然忍不住问:“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到底年轻,凡事务求清楚分明。

沈夫人没直接回答,笑着说,“珍惜你的手艺,可能今天对你来说,这只是一样谋生工具。以后就会发现,它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船上往来过客无数,能给宴晚留下深刻印象的极少,沈夫人绝对算一个。

她记得她,一直记得她。

当晚九点四十,沈家的两架私人飞机准时抵达,将一行人全部接走。“歌诗尼”号是为数不多设有停机坪的超级邮轮,直升机上船要花费近两万美金。其余工作人员也都陆续下了船,用别的交通工具紧随其后。西南季风把普吉搅得一团糟,他们无法按原计划前往安达曼海域,却不愿耽误接下来的商务行程。

宴晚不愿去往未知的陆地,以为这场交集不过是短暂的插曲。从那一日始,到接下来的好几年,她确实再也没见过沈夫人。很多事在当下是看不出结果的,就像一个人读过的书,走过的路,总会在未来的某个日子里,把埋下的因果一一呈现。

送走沈氏夫妇,回到舱房便倒头睡下。从早到晚忙碌的一天,她实在太累了。庄潜对结果并不意外,言语中倒流露几分惋惜。花明见她竟然坚持留下,诧异之余也没再说什么。

西南季风造成的雷暴雨令天气条件变得恶劣,给搜寻救援带来困难。关于海难的报道纷至沓来,人们议论纷纷,言语间充满躲过一劫的庆幸,对滞留兰卡威也不再觉得那么难以忍受。

这些零星消息,宴晚顾不上去关注。航线临时调整,导致所有海乘的工作量成倍增加,尤其是后厨,日夜忙得人仰马翻。

直到沉船72小时后,黄金搜救时间已经过去。失踪的六人里,有四具尸体被打捞上来。一一核对过身份,都不是周以棠。

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和顺号出事前已经偏航,在无边无垠的海洋里,经纬度稍有偏差搜寻范围就扩大不知多少倍。爆炸导致卫星定位系统受损,事发地点的船只残骸,早就被变幻莫测的洋流冲往四面八方。风速、水流时速,都是需要精密计算的不确定因素。

柴玉顶着烈日暴雨,坚持登船参与每次搜救。饶是熟识水性,也吐得浑身瘫软。白皙的脸庞被晒脱了皮,火烧般辣痛。唯一收获,是一只被海水泡得发黄的跑鞋。她说不出话,晕倒在发烫的甲板上。

一周眨眼过去。周以棠根本不会水,不可能还有生还希望,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

当柴玉再次挣扎起身要跟救援队出海时,程立桥拦住了她。短短时日,他也煎熬至心力交瘁,嗓音异常沙哑。

“老五啊,眼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个。南星已经去了厦门,人接回来好说,要想名正言顺留下,还得你出把力。”

殷宛华是个不管事的,据说听闻噩耗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不言不语没动静。一应后事,都由弟弟殷重黎料理。前来吊唁的众人都表示体谅,十年间接连失去两个儿子,不能再强求一个悲伤的母亲面面俱到。

海底明月不可捞,走失行人无音耗。原来是这样。

柴玉想起出海之前占卜的神秘签文,又去过一次渡海观音庙,却一无所获。庙门口算卦的摊子已消失不见,如同幻觉。她问遍了周围的村民,都说这庙里从来没有过什么算卦的老头。

周以棠落海失踪,发生得太突然,带来的一系列后果不亚于平地起惊涛。星洲内部也跟着发生地震,各方蠢蠢欲动。赶在这节骨眼上,放纵悲伤毫无用处。柴玉不得不强打精神,决心无论多难也要完成他临去时的交托。

当务之急,就是以料理后事为由把周蘼芜从李家接回来。亲哥遇难,做妹子的没有甩手不管的道理。更何况,她现在还是周家硕果仅存的唯一继承人。

程立桥猜得没错,把人接回来一阵子容易,要长久留下,还得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解决。五大商帮代代通婚,她和李湛的婚约再荒诞,也是长辈们一致认可过的。

人还没到,这边早商量好,让三小姐暂时住柴玉的私宅,为的就是彻底避开殷重黎的掣肘。

除非出现奇迹,周以棠葬身海上,成了人人默认的事实。尽管搜救还在进行,更像是种心理安慰,让至亲的最后一丝希望不至于破灭。

只要盖棺翻篇,再大的悲伤都会被时间冲淡,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这边厢,周家已把灵堂都布置妥当。

周元亭去世那年,柴玉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柴、周联姻随之破灭。她从来不是周以棠的什么人,却为他做尽了能做的一切,几乎像个未许名分的妻。

人人心知肚明她对周以棠别有情思,尽管从未挑破,也感念她一片痴情,没传出什么闲言碎语。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好计较呢?大面上过得去就行。甚至连柴绍荣也觉得,两个如此出众的年轻人没能珠联璧合,实乃憾事一桩。

唯一过不去的只有殷重黎。今非昔比的柴玉十分棘手,又是柴家极受重视的女儿,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好直接得罪。遂觑个空儿,冷脸放话敲打她:“五小姐热心肠,可惜使错了地方。说到底还没进过周家的门,周家的闲事不妨少操点心吧。”

柴玉连轴转了一个多礼拜没怎么合眼,身体极虚弱,气势半分不减,当即大声回敬:“商帮之间本该守望相助,谁家有难都要搭把手共渡难关,怎么叫多管闲事?今儿当着诸位叔叔伯伯的面,我倒要替阿棠问一句,周家的戒指,为什么会在姓殷的手里?!”

字字掷地有声,就差没把“是你害死他”啐到对方腮帮子上。“周”字还刻意加重了音,确保在场的每个人听见,完全不顾撕破脸。是,她没有证据,谁都没有证据去证实这场天灾里还暗藏人祸,可她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周以棠出事,同在一条船上的殷重黎却能毫发无损活着回来,还成了最大的既得利益者,跳进海里也洗不脱嫌疑。

这种怀疑并非她一家之言,事实上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可惜拿不出真凭实据。周家现在全由殷重黎一人说了算,只手遮天无人敢惹。而给沉船残骸检查取证的船厂,也在星洲旗下,由殷重黎负责。事故调查最终会得出个什么样的结果,不难想象。最大的可能,无非把主要责任全丢到造船工程师头上。至于背后是否还存在别的龌龊交易,很难挖出蛛丝马迹。

那天乘快艇跟随出海的人数过百,留在和顺号上亲历沉船的却大多遇难了。唯一一个幸存的水手经过救治,已脱离生命危险,但精神上的应激创伤很严重。他神志一直不大清醒,拒绝开口谈论相关细节。亲人怕他再受刺激会影响恢复,没多久就坚持办理转院,举家搬离当地。

他们走得那么匆忙,像在逃避极其可怕的东西,不得不让程立桥怀疑,水手和他的家眷或许受到了威胁。

奈何事已至此,和顺号爆炸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只凭殷重黎一面之词。

所以他能拿出十足底气,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柴小姐这话什么意思?!你们不知道当时情况多混乱,风高浪急船又不稳,阿棠晕船晕得厉害,怕东西弄丢了才好言好语托我帮他保管!”

他撒谎。上船之前,阿棠明明还想把狮首戒指交给自己,为的是以防万一。连桥叔都无法完全放心,怎么可能转头就给了死对头殷重黎。

柴玉紧咬着唇,恨得浑身发抖。柴家也有船舶生意,她曾力主让精尖团队一起参与福船残骸的取证查验,被殷重黎以各种理由强硬拒绝了。漏洞百出的谎言,只能证明一件事,他在掩饰真相。

“你信口雌黄!事故调查为什么不肯公开接受监督?白白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是一句事出突然就能搪塞过去的吗?!”她气息一窒,眼前顿时金星乱冒,差点站不稳。

眼看火药味越来越浓,薛延平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把她扶住,在耳边低语提醒:“玉姑慎言。说不清楚的事,何必平白落人口实。”

薛绛年翻个白眼,冷哼道:“哥你省省吧,好不容易有个表现机会,干嘛拦着人扮遗孀。”

薛大少回身呵斥妹妹,“你也给我闭嘴!”

薛小妹不服不忿,委屈地噘着嘴嘟囔:“我哪句讲错?哥你这就叫趁虚而入,棠哥哥没了难道我不伤心,谁跟她似的不知自重!”

“你出去冷静一下,尽顾着添乱!”薛延平头都要炸了,拿这个宝贝妹妹没办法,只好硬起心肠把她往外拽,“耍性子不挑时候!”

连柴耀扬都听不下去,越众而出护着自家人,对薛延平放话道:“管好你妹那张嘴。也不看看今儿什么场合,谁丢脸谁知道!”

柴玉自请回国内开拓市场,启程之日在即,说明柴绍荣对五个儿女的安排早就心中有数。对老二柴耀扬来说,优秀的妹妹不再是威胁。她无意留下来争夺非分之物,光这一点就比周家那个贪得无厌的舅父强出不知多少。

这么想着,难免对同父异母的妹妹多了几分怜惜,语气更加亲厚:“你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千万当心身体。去歇口气吧,我留下来盯着。”

没有反应。柴耀扬探探她的额,“五妹?你要不要紧?”他的关切不像装的,马上焦急地朝坐席方向招手,“耀辉,叫医生!”

柴玉哑了口,杵在原地,只会木木地摇头。她觉得无尽悲哀,想不通他们都在吵什么,粉墨登场给谁看。事情才过去半个多月,在这些人眼里心里,周以棠像是早就死了半辈子。没有人真的关心他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可能漂流在某片陌生的海域等待救援。

殷重黎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谁都不愿看到这种结果,伤心过度也不能口不择言吧?我好歹算是你长辈!阿棠走了是事实,留下一大摊子事,谁来管都费力不讨好,招骂是必然的。除了我这个当舅舅的硬着头皮担当——”

话音未落地,蓦地被一把清亮女声打断。门大开着,逆光走来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程南星日夜兼程护送,蘼芜终于及时赶到。人还没站稳,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现在不必了。小舅舅,请把二哥留下的东西交还给我!”

满堂哗然。各人面面相觑,谨慎地坐观其变。柴玉总算松出口气,低声对二哥说:“我现在还不能走。”

程立桥毫不意外,这些都是周以棠出事前一手安排好的。他什么都算到了,唯独自己没能避过此劫。念及此,老人愤然长叹。

周太殷宛华被女佣搀着,匆匆忙忙从楼梯赶下来。头发梳得很整齐,脂粉未施的脸孔泛起蜡黄,手里还捏块拭泪的帕子。她不傻,小女儿早不回晚不回,偏赶在正日子突然出现,且不是跟李湛同行,身边竟跟着程南星,多少说明了点什么。

蘼芜穿一身浅天蓝衣裤,甚至化了淡妆,像一片轻盈的云朵降落在满屋子黑白肃穆里,尤为扎眼。 kWNAcFLVdfOAGqw0XMUyiATaEMyoW+f12NyNBvRqeE5sLqe3ef3yo6zTwPUoEs0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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