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就发生了深夜泳池溺水事件,一耽搁就是小半年。周以棠出国读书之前,只剩这桩心愿未完。他想柴玉大概很喜欢昆虫,那些轻盈纤巧,有着漂亮翅膀,闪闪发光的生物。
彼时夏天已快接近尾声,萤火虫几乎绝迹,只有水泽附近或许还能碰碰运气。他独自去往十几公里外的无名野湖边,连蹲了数晚,总也找不到合心意的萤火虫。它们数量变得稀少,要么太过单薄,光也微弱,隔很久才能看见零星几只。
雨后的湖边泥地湿滑,岸边斜坡倾斜度也深。少年压抑着对水的排斥,只想给她搜集到强壮漂亮的昆虫,可惜最后仍未能如愿。可能太心急,不慎被石块绊住,差点滚落进湖里,全靠死死揪住藤蔓才挣扎着爬了上来。
深夜的野湖边荒无人烟,呼救也没用。他是在怎样的无助和恐惧里,用尽浑身力气求生。萤火虫没能捉到,周以棠不得不放弃危险轻率的尝试,从未对她提起过。
柴玉喉咙发涩:“您是怎么知道的?”
程立桥哈哈一笑,“你们小时候那点事,哪桩我不晓得。在树林走丢那次,是阿棠先找着你吧?这孩子脾气倔,最恨人骗他。”
她神思已飞出去老远,胸腔中有数千只蝴蝶同时振动翅膀。听说她把萤火虫都放走了……这么说他打听过她?向谁打听的?柴玉看向远处烧水泡茶的阿梅,背后拖着一根油亮光滑的长辫子。比她年长三岁的女佣,从小一直跟在身边。如今阿梅已嫁人生子,仍留在柴家做事,手底下带好几个小丫头,全家也得了不少照拂。
十岁的柴玉,正是“借”了她的衣服偷跑出去,才遇上周以棠。五小姐的心事,没有谁比她更清楚。
“有心栽花花不发,人呐,要学会向前看。”程立桥斟酌着用词,仿佛不经意地提一句,“等那小子回来以后,你们这层窗户纸——”
柴玉突然打个激灵,猛地站起身盯着腕表,“现在几点了?!”
卫星电话本该每隔十分钟传来一次消息。
福船抵达公海入口,经纬度正确。
船身倾斜过大,难以继续前行。
狂风暴雨不见减弱,安全人员已全部准备就绪。
……
然后再无动静。
第二个十分钟过去。半小时过去。这明显是不正常的,在雷暴雨肆虐的海上失联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一向稳得住阵脚的程立桥也难维持镇定,柴玉死守着海事卫星电话,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海风把她吹成了溃融的雪,脸和嘴唇都白得吓人。和顺号庞大坚固,一般不会出现致命的安全事故……更何况,殷重黎也在那条船上,老奸巨猾的狐狸怎舍得搭上自己。
还是没消息,又怕来的是坏消息。时间每过去一秒,不确定的危险就多增加一分。
雾和风暴的混合物,是海上最神秘最危险的东西之一,谁都无法预测它将带来什么。人们用风的速度和浪的高度来解释,这种力量看不见也不能操控。一旦降临,就是霹雳。
暴风雨出现时,横向扫来的飓风,风速可以高达每秒二百多尺,原本平静的海面,波涛能瞬间卷至三丈多高,浪头则长达一百五十多丈。海里各种奇怪的东西,都会像下雨一样从天上掉到甲板。
风暴好比海洋的疾病,发作起来变幻无常且极为凶险。和顺号还没有驶出海湾的时候,他们就知道了西南季风的消息,也做了相应的准备。尽管天空浓云已经出现一些不祥的预兆,大伙儿还不怎么担心。
随船的水手大部分是经验丰富的当地人,即使有精密的仪器保驾护航,也会沿用一些古老的做法求得心理安慰。那是来自遥远的麦哲伦航海时代的迷信,把死去的翠鸟挂在钩子上当定风针,它的胸脯将永远对着风来的方向。
殷重黎脸上没有表情,苍白的额角青筋暴突。诡计多端和古板严肃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在对自然的敬畏面前陷入沉思。那种麻木的神态看起来,比混乱的心灵更深不可测。
他在甲板上慢吞吞走着,不在乎浑身被雨水浇透。对谁都不看一眼,眼睛蒙一层自信阴森的光,像在跟闪电和黑夜密谋什么,同时受着良心的责备。
陆地上起雾,海上云多。不安之海的桅船上,有两个集中注意力的不安的人。殷重黎在担心海水的动态,复杂的涡流变化不定,很难找到合适的定锚方向。周以棠已吐到浑身脱力,忍着严重的晕船不适,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一条狭长的云带指向西南方天边的一点,那个点就叫做“风源”。真正的风向跟表面的风向差别,基本决定了船的速度。
有风必起浪,船长早已准备好索具,用测角器校准方位。有卫星定位的情况下,仍不停地对比航海罗盘和标准罗盘的数据,这些都是冒险航行的海员不得不注意的细节。
虽然比原定航路偏离了八度,他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偏差尚在可控范围内。跟周以棠商量过后,决定维持航行速度不变。但今晚有好几种风,风向变得混乱,船身不停地左右摇摆。
这是一条用于焚烧祭祀的船,结构比较特殊,船舱里堆满了祭品和各种工具,没有让人舒服的设备。殷重黎一动不动站在船头,像个幽灵,完全感觉不到冷。他密切注意脚下甲板的震动规则,虎视眈眈注视着海水的流变形状。
洋流复杂,随行的护航快艇根本无法保持阵型,被风浪冲击得四散分开,有的被远远抛在后面。漆黑的海底如同深渊,仿佛隐藏着无数海兽,在激烈的缠斗中将船身胡乱抛起,真是令人战栗的颠簸。
风像是从天穹上垂直扑下来,海潮是顶着风的。四面八方喧腾不休,即使凑得很近,说话也要用吼才能听清。殷重黎陷入一种神经质的亢奋,机械地低低自言自语,没察觉身后有人靠近。水平线上厚厚的雨云,都堆在那僵硬的肩头了。
他的手下迟疑地微弓着腰打断了他:“殷先生……”
殷重黎想得出了神,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含混声音继续说:“人在海里,就像苍蝇进了蜘蛛网。”
手下又咳嗽一声:“殷先生……”
他冷酷的脸出现一种奇异的表情,像石头雕刻出来的,眼珠子发出猫头鹰在夜里才会有的微光,“都准备妥当了?”
对方点点头,两只手比划着做出一套复杂手势。
接着是一阵寂静。殷重黎没有回头,身体完全面向海洋,所有的思想和视线都集中在灰蒙蒙的海域里。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意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种近似梦呓的口气。眼里射出一道可怕的光,不过谁也没看见。
福船引燃后,船上的人必须按顺序迅速转移到接引快艇上。这套流程演习过很多次,要确保每个环节都万无一失。但凡有延迟耽搁,后果难以估计。
更剧烈的狂风就要来了,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在“风源”威力的边沿焚火仪式,就得停船,可目前的状况根本不行。
殷重黎进了驾驶舱,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周以棠勉力把身体撑在控制台上,另一只手用帕子按住口鼻,遮去惨白到发青的半张脸。
摆在面前两条路,要么等风向转变,要么马上终止这次巡海,放弃焚化立即回航。三千八百海里长度的风带,几乎是无法绕行的,最起码这艘主要以木质结构打造的船做不到。
“还有一个办法。”船长迟疑地说,“船头向西。”
殷重黎眯起眼,“什么意思?”
“抢风行使。”
这个建议,让经验丰富的水手也感到震惊。风暴威力最大的地方都在外围,如果能反其道而行,钻进风眼里反而相对平稳。但这无疑是巨大的冒险,以渺小的人力去跟暴虐的大自然搏斗。船可能开不动,桅杆也可能折断甚至全部摧毁。
“今晚风向不会变了。”周以棠步伐摇晃地走上前,“我同意。”
殷重黎瞪着他:“顶风前行?你疯了吗!不要这么轻率冲动,飓风可不认人。”
“那你有办法在这里把船定住?还是要放弃化吉?”
生死面前无大事,殷重黎确实有退缩之意。来日方长,时机不对可以另作打算,今天暂且放过那小子,他可不想为了烧一条船把命填进去。
船长是专业人士,他给出可行意见的前提下,是走是留,只有周以棠有资格做最终的决定。如果船长认为必须马上回航,那么谁都不能违抗。殷重黎把手伸得再长,也到不了能控制整艘船上所有人的地步。
“舅舅难道忘了,怕死不来番。”
周以棠看上去很虚弱,谈吐和眼神依旧保持着清醒。他边说边给自己穿上救生衣,简单的几个动作,完成得缓慢艰难。
“怕死不来番”是很多海南人的一句口头禅,在琼帮代代流传。早期下南洋的海南移民,全都生活在社会底层,他们占据不了市场中重要的经济领域,最好的状况也只是开家咖啡馆或理发店。就是靠着这股不怕死不服输的韧劲,才在大海般复杂凶险的异国他乡闯出天下。
“那就试试吧。”船长当即下令,“右舷调向,左舷拉帆。船不能走直线,否则会被风吹到东面。”
船头向西行进,海面已经沸腾得越来越厉害。
铅灰色的海水又脏又重,乌云的形状令人不安,风和云的激荡刺激着狂风如巨蟒拧摆。广阔无垠的天空也跟着骚动起来,波浪挟着泡沫滚来滚去。水流犬牙交错,一时聚一时散,使护航艇始终难以靠近,按计划抵达合适位置的还不足三分之一。
和顺号把所有帆都张开,疯狂地在高涌的浪头上奔腾跳跃,奔向不可知的未来。四周都是滔滔云水,墨黑得寻不见一丝缝隙。天穹是倒扣下来的罗网,毫无裂痕。没有比海洋更喜怒无常的幽灵了,自相矛盾又明晦不定,凄厉的风吼无法形容,持续不断地怪叫着。
他们在跟看不见的敌人厮杀,那是一种使人栗栗危惧又无从捉摸的意志。
船头向风迎着浪,才能避免船尾和船侧受到风的撞击。和顺号捱过了第一轮考验,所幸三角帆还没有刮掉,桅杆不断咯吱作响,向后压弯绷紧。
跟“游天河”不同,海上的福船光靠火把是不足以引燃至彻底焚烧的,必须借助炸药。
水和火,只有大海能把这对针锋相对的仇家凝聚在一起。没有界线,没有空间,无边无际的陷阱里,什么都可能发生。
没人注意殷重黎去了哪里。
船身勉强定住后,周以棠最后检查一遍祭品,清点数量摆正位置,样样亲力亲为。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踉跄走出船舱,出了许多汗。刚卷起袖子擦一擦,大团火焰突然在面前炸开。
遥远的天边传来轰隆声,来自深渊的野兽在怒吼,掺杂着神秘的恶意,盖过了炸药被提前引燃的爆炸声。
一声巨响,热浪将周围照得一片明亮。大量黑色的粉尘迷住了眼睛,他本能地蹲下,感觉到身下的甲板剧烈地抖动倾斜起来。
“船要沉了!快跑啊!”
爆炸带来剧烈的耳鸣,他什么都听不太清。庞大的黑暗可怕而又古怪,吞噬所有活生生的东西,带来一种毁灭和转眼化归于虚无的凝滞感。大地早已不复存在,另一个世界正凶狠逼近。
人类把大自然称作反复无常的谜,那种支配人生的偶然,不过是其中暗藏的规律罢了。
天顶蒙着黑纱,仿佛布置出一个巨大的灵堂。雷声和闪电是丧钟在敲响,堆满泡沫的海面却的白茫茫的。烈焰和洪涛夹击,火舌疯狂吐信,缠住了他的裤脚。
大雨浇不熄烈焰,如同坟墓里的喧嚣。船身断裂成两半,漂在海面上的帆布还在燃烧。
是意外,还是不是意外,只有天知道。统统来不及去想了,周以棠在浓烟中奔突,一边是水,一边是火,哪里都无处可逃。船体已经倾斜得站不稳,必须马上拿到救生皮艇。
他完全不由自主,头上不停流下来的血挡住了视线。一记猛烈摇摆,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摔到船舷边沿。他失去重心,头朝下扑了出去。
冲天的火焰,是周以棠失去知觉前最后看到的景象。
巨大的阴影变成柔软墓地,嘈杂也不复存在。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奇异的冷暖交织。明亮的火光慢慢融入一片漆黑,把他覆盖在里面。
……
王船大火烧起的时候,宴晚正用刀锋剖开一枚紧闭的蚌。
撬开坚硬的壳,裸露出柔软蚌肉,一起一伏,仍在呼吸。腥咸的泪水深处,孕含着万千痛楚凝聚成的珠。
她忍不住低低惊呼,海蚌里开出珍珠,向来被生活在海上的人们视为吉兆。有些蚌壳里含珠很多,个头都不大,全挤在一起,可以处理后食用,有入药养颜的功效。这次开出的不同,只有一枚,居然长到顶指般大小,形状浑圆饱满,散发着淡紫的柔和光泽。
宴晚小心地把它取出,用纱布包好,再跟豆腐一起清水煮沸消毒。祛除油垢后沥干,闻起来不再有腥味。她决定把珍珠拿去送给沈夫人。珍珠虽不值钱,也算难得的好彩头。当别人表示善意,要以同样的心回报,收到礼物,应该力所能及地还礼。
那天晚上九点左右,她拿着清理过的蚌珠,满怀欣喜地推开房门。
沈夫人在灯下轻锁着眉,电话开了免提,似乎听到一个并不怎么受欢迎的消息。
对面沉肃的声音继续传出:“找不到……据说生还的可能性很小……”
“你觉得真是‘意外’?未免过于巧合。”
沈先生在电话那头沉吟数秒,“看这件事里最大的得益方是谁,人人心里有本帐。”
“可惜了。”沈夫人叹息一声,“星洲的人事格局肯定会重新洗牌,我们……暂且观望吧。”
“他们已经乱成一锅粥,也顾不上这些。我还有事要处理,再去跟进一下消息。你先休息不用等我,别太劳神。”
她挂断电话,拿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
静音的画面色彩绚丽,正实时播报安达曼海域沉船事故。入公海巡游的王船和顺号突遇特大暴风雨,船只倾覆。特殊的焚烧仪式,令事故原因更加扑朔迷离,尚待调查结果。
当晚水警轮救援全部出动,五家人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派出旗下公司的船共同参与。两艘货轮及一艘俄罗斯造的越洋轮,还有两架私人直升机,一起加入搜救行列,任官方调遣。
天越来越黑,阵风速达九十海里。救生灯不停闪动,飞机降低高度至十五米已是极限,仍摇摆不定难以施展。
海面什么都没有,“和顺号”全部沉没,附近看不见救生艇。搜索范围继续扩大,直升机在海面巡回低飞,逆风速七十海里,有效视野不及十五公尺。
雨好大,视野很快跌至零,不得不飞返基地。
7艘护航艇在爆炸在中损毁沉没,共132人出海,其中101人获救,25人遇难,6人失踪下落不明,已积极组织救援云云。
造船工程师已遭逮捕,罪名为“因过失致25名海员遇难”。星洲集团紧急召开记者会,时任执行总裁职务的殷重黎先生,也是此次海难的幸存者。他对福船的建造质量表示质疑,称此次打捞出水后,和顺号残骸将被送往船厂供取证团队和专家检查,以推进事故调查。
暂时对公众隐瞒未报的是,那失踪的六个人里,就包括星洲最年轻的董事周以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