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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孤往

平心而论,讨厌柴玉倒不至于,但周以棠对柴家人没什么好感是真。五小姐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大哥已经二十多岁,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因为长辈们各怀私心,硬是给凑成一对,这事怎么看都匪夷所思。他从小接受西化的文明教育,却身处在宗族传统牢不可破的保守环境,处处感到强烈的不适和割裂。

周元亭有个谁都不曾察觉的秘密,一张嵌在旧怀表内壳的照片。照片尺寸很小,画面里是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子,短发俏皮,大眼睛很灵动。周以棠发现这东西的时候,抑不住好奇,追问道:“这是谁?”

大哥抚摸那块表的动作,缓慢而伤感,沉浸在触不可及的回忆里。半晌,简单答:“同学的妹妹。”

那么肯定是在国外留学时认识的。如果只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他们之间,应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然而出于众所周知的顾虑,最后不得不无疾而终,只留下这丁点回忆。

周元亭跟任何人都没提过,也叮嘱弟弟务必保守秘密。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既然心心念念地牵挂,为什么不去争取。

“不是不敢,是不能。”大哥怅然深叹,“让人知道她,只会害了她。”

最好的年华里,他连想都没想过,明知是异想天开,连奢望都省了。

此后周元亭对这件事闭口不谈,当做从未发生。男人一生有很多重要的事必须去做,任何看似微小的决定都至关重要,爱情只是其中很小的部分。偶遇荡气回肠的风景,无论多么心存留恋,也要背起行囊继续跋涉。

富士山很美,但没人能把它搬到家里来。那是周以棠从大哥身上,学到的关于男女之爱的第一场启蒙。原来珍惜到极致,只能用放弃来成全。

那么多年,周家的长子洁身自好的名声,一直令家族引以为傲,更在同辈中传为楷模。一个自律甚严,找不出半点不良嗜好的年轻人,品格和能力都出类拔萃,又不像其他公子哥那样动辄绯闻缠身,连逢场作戏的女朋友都没谈过。这意味着他是一个方方面面都趋于完美的继承者,几乎没有软肋可以攻击。

无独有偶的是,当时还默默无闻的殷重黎,同样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周以棠由此懂得,付出代价并不代表能如愿以偿,但在结果揭晓之前,一定要先献祭出什么。

他内心深处对大哥充满同情,认为他肩负家族的重任,于公于私都牺牲良多,柴玉又何尝不是?外头瞧着风光无限的少爷小姐,只不过是失去自由的工具人罢了。归根结底,周元亭担心名誉有瑕疵,还是忌惮潮汕帮之势,不想给家族惹来麻烦。

如果周元亭不是他们的大哥,这一切就会由他周以棠来承担。真是另一种,难以想象的沉重人生。于是同情之余,又暗生了愧疚。

他知道这些都怪不到小小的柴玉头上,对她太不公平,可难免存着个疙瘩化解不开。

总之,柴玉将是未来大嫂,这点没什么可怀疑。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该跟她再有任何私下接触。

那晚柴玉躲在黑灯瞎火的蚊帐里看萤火虫,看了好久,不忍心让它们死掉,全部放走了。透明玻璃瓶子,还有那件用来捆扎纱笼的衬衫,都洗干净收存在柜子深处。

他们这一世相逢错落,真正的伤害和眼泪,还没有登台。

从那以后,柴玉再也没机会跟周以棠说上哪怕一句话。她花尽心思跟内向的蘼芜做朋友,对三妹好得那么刻意。有段时间,两个女孩总是形影不离,一起参加夏令营,一起上琴课练舞蹈,有时也留在周家吃饭或小住几晚,但见不到她想见的人。知道她要来,周以棠会提前找借口回避。男孩子可以去的地方太多了,想躲开总有办法。

他们再次见面,是在周元亭的葬礼上。

听闻噩耗的瞬间,柴玉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终于,不用嫁给他了。

或许上天听到她日夜不停的祈求,这不能示人的心思,呵,天知地知。

可是,多阴暗,多无耻,复杂的心情很快让她无地自容。柴玉当然,从来没想过要周元亭死。他对她只是陌生人,谈不上了解,自然也没有眷恋和遗憾。长辈口中,那是个遥远的符号,因太过完美而缺乏真实感。

有限的几次接触,身边都围着一大群人。周元亭对她的态度跟其他人没有区别,仅仅是询问几句功课,或问候对方父母安好,就像对待普通的同辈小妹。一个人心思干净,自然举止磊落,是装不出来的。就连柴玉的亲哥哥们偶尔调笑起哄,也会被他严肃制止。

他很好,没有哪里不好,唯一的问题是,她喜欢的是他弟弟周以棠。

后来柴玉经常想,是不是因为她在得知周元亭死讯的时候,难以控制地如释重负了一下。这是不对的,所以冥冥中一定会有惩罚。这惩罚就是,她真正记挂的那个人,不理她,不看她,不听她,也不跟她说话。

下葬那天雷雨交加,长辈们都说,这是有冤情未了,亡者不能瞑目。据说周元亭系狱中自杀,遗容不大好看,于是省略了一些步骤。

很久以后柴玉才知道,她的名字,原本是要作为“未亡人”刻在冰冷石碑的右下角。空白未填漆,像透明的蝴蝶尸骨被钉死在上面,永远并列,逃不出生天。还活着的人,跟殉葬品没区别。

但最终没有。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周以棠极力反对,反而提出要把周元亭的遗物——那块怀表入棺同葬。关于怀表内照片的来历,少年牙关紧锁,只字不肯透露。他一口咬定,这就是大哥唯一的遗愿。

哪个家族没有秘密呢。殷重黎思索再三,同意了他的要求。事已至此,犯不着为了繁文缛节再去得罪柴家。硬把人家千金的名讳刻在上面有什么用?人死万事空。

看着柴玉两个字被抹掉,周以棠终于松口气。在他眼里,一个人无论什么出身,拥有什么样的条件,除了把自己当人,更要把别人当人。小姐也好佣人也罢,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不是工具。心地正直的大哥倘若泉下有知,也会觉得安慰吧。

大雨从清晨到傍晚,下得天昏地暗。柴玉跟在几个哥哥后面,鞋子全被雨水泡透了,浑身像浸在一团悲伤的雾里。

五大商帮均露面表示哀悼,送葬队伍清一色庄重的黑,女眷们的窄檐礼帽垂下一小块黑纱遮面。透过细网格,她垫着脚偷偷朝外张望。少年身形笔直,站在大哥原本的位置上,沉默凝重如同石像。

黑西装,白衬衫,头发全部向后梳拢。从那天起,他的右手食指戴起一枚嵌祖母绿银质狮首戒指。周繁如戴过,周元亭也戴过,现在改小了尺寸属于周以棠。

这种标志性的信物,是家族之间互相认可的依凭,也是古老帮派形式的延续,共有五件。薛延平之父拄一根红宝狼首重拐,柴玉大哥的是赤金龙王鲸扳指,李家用蛇形蓝钻指环,谢家的徽记则是虎头海雕,一种体型最大的海上猛禽。

风雨飘摇,一切都摇摇欲坠,他没有失去自己的样子。

半空雷声如鼓,仿佛回到葬礼当日,也是这么大的雨。

柴玉至今还记得他不发一言的悲伤,一切历历在目。

殷宛华姐弟不肯再继续追查那桩案子,让周元亭含冤难雪。直到带着污名去世,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光风霁月最后竟落得泯入尘泥。

而柴玉,她解脱得一点儿也不轻松。

周以棠对她的称呼,从习惯性的“大嫂”变成“五小姐”,生分得不得了。周蘼芜被送去李家,三小姐和程南星隐秘的少年情事,障碍重重恐难再续。李湛的声名复杂,口碑远不如周元亭。这么看,蘼芜真比自己当年还惨。殷重黎羽翼渐丰,成为周以棠独立掌权最大的威胁,真正的较量早已开始,对决不可避免。

如果不是因为殷重黎残忍射杀那头鹿,就不会有她和周以棠的相遇。这是什么样的孽缘啊……

时移世易,客家帮谢家在制造业失利的风潮里备受重创,行事偏于保守,反而给福建李和琼帮周留出可趁之机。商海角逐,不进则退,各有各艰辛。这也是造成蘼芜悲剧的根源之一,虽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葬礼上的每个人,他们的容貌表情,一言一行,成了深深烙印在柴玉脑海里的长画卷。

铺开卷轴,浓酽的油彩被空气迅速氧化褪色,呈现出一种古旧的荒凉。这些庞大的家族,根深叶茂,丛生的枝蔓把所有人都牢牢缠绕固定。他们有着光鲜的皮囊,姿势优雅庄重,锦衣华服底下透出墓穴般腐朽的气息。

周元亭之死,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轻轻一抹,就把这块冰凉脆弱的画布挑破了。潮州柴与琼帮周的姻亲之盟,从名存实亡到名不复存,不过转瞬之间。

早慧的柴玉看明白了这点,对自己的未来已有清晰想法。剩下的,就是如何实践,脚踏实地朝目标进发。

当然不像说上去那么容易。他们这种家庭,对女人的自主意识阉割得往往更彻底。女儿要么当联姻工具,要么娇养起来,靠遗产、嫁妆、不动产和稳定的投资收入维持体面生活,左右不过金丝雀罢了。并且因为拥有这些常人无法企及的东西,也被禁锢得更厉害,很难有勇气放弃。

走出庇荫,要付出的代价将是一无所有,再也回不去原地。大家族的女儿,父兄皆有财有势,更不容她们反抗。跟原生家庭决裂,很可能此生难见天日。

柴玉有自知之明,她并非柴绍荣原配嫡出的孩子,挂名千金罢了,遗产自然不必指望有多丰厚。唯一能跟几个哥哥争一争的,只有头脑、能力和志气。

十四岁的蘼芜没能做到的抗争,她做到了。毫不夸张的,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商人无利不起早,巨大的诱惑摆在面前,杀头买卖也有人干。利益集团之间的博弈,并不总像财经报告分析上显示的那么干净。所谓“高级商战”,无非靠实力的绝对碾压,上不了台面的阴谋相对少些,因为没什么用。至于“低级”手段,则花样百出,只有想不到,没有不敢做的。什么窃取机密、投毒、绑架、制造意外事故,搞出人命是分分钟的事。

就这么花了很多年,怀着破釜沉舟孤勇,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才终于打破女儿经商不如儿子的偏见,成为父亲认可的左膀右臂。柴家老五,那个细眉细眼的单薄小妞儿,真正脱胎换骨站稳脚跟,人人尊称一声玉姑。

她对自己的人生,已拥有充分掌舵权。想做什么,不做什么,极少听到反对的声音。不肯谈恋爱,没关系,柴绍荣且舍不得把这颗明珠早早投掷出去。一再拒绝薛大少的示好,也有十足底气。本身足够优秀,不需要任何人高高在上的垂青,是否有必要结成联盟,看心情。

周以棠走过的路,柴玉可以说一步不落地全走了一遍,甚至更艰险更崎岖。外面抱回来的“野种”,没有得到过真正来自于母亲的关爱,更没有母族的支持。名不正言不顺,则事难成。她载沉载浮,看过他落魄,也见证他风光,每闯过一处弯道险滩,都能感同身受。

唯有变得强大,才有并肩携手去乘风破浪的资格。正是靠着这个信念,支撑过无数难以想象的痛苦,熬到如今。

红颜依旧,青春鼎盛,有时候,却忍不住觉得自己很老了。

可是啊……她心心念念思慕了多少年的人,似乎只想孑然独行。

是在周元亭的葬礼上,他把她的名与姓从石碑一角抹去,让属于柴玉的未来拨云见日,多了另种可能。有过多么深的羁绊,怎甘心永远成为平行。

不顾危险徒手抓蛇,背着她走出夜晚的森林,草丛里留下的手电筒,满满一瓶萤火虫……他所有的好,曾施与善意的点点滴滴,柴玉都清楚记得。辗转反侧,多少跌宕,寡淡青春里唯一的亮色,只留下这一个名字,周以棠。而他们有过的全部往事,就仅此而已了。

做工考究的银纽松开,袖口略提起,露出两枚褐色圆点。蛇牙咬透的伤疤,年深日久,痕迹已褪浅。

她把手指搭上去,触到小片灼热肌肤。脉搏跃动,清晰地传到指尖,心也跳得突突。

“果然还在呢……咬得那么深。一定很疼吧?”

有句话,百转千回在心里埋了好久,如果我不是柴玉……

可惜没如果。她是柴玉,他是周以棠。

一截香灰被风吹落,无声跌落在脚边。两人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周以棠握拳轻咳一声,放下袖口道:“没什么感觉,我都快忘了。”这对他而言,确实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还冲你乱发脾气。现在想想,真是挺莫名其妙的,玉姑别跟我一般见识。”

轻描淡写几句,就把这些年刻意的疏离带过了。有马仔拎着伞,垂首等在数十米开外。他原本是要离开的,看样子已经打算结束对话。

柴玉能单独见他一面不容易。两人身上都聚集着无数目光,一举一动都会被过分解读。捅不破的窗户纸,搞不好就变成商帮内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次送王船,薛大少的宝贝妹妹薛绛年不能同行,听说背地里闹得不可开交。至于她非来不可的目的,还是为周以棠。见不遂心愿,甚至把柴玉扯出来拉踩一番,凭什么她能去烧船我不能?

此话一出,能也不能了。“送王船”绝不许称为“烧王船”,当地人很避免用“烧”这个字,是颇大的忌讳。痴长到二十多岁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偏要口没遮拦惹晦气。薛老爷子大光其火,把女儿关在家闭门思过,以免冲犯龙王。

柴玉简直烦透这对活宝,躲都来不及。她能代表柴家为福船执炬,因为她是柴玉,跟那些金丝雀般娇滴滴的二代千金是不同的。薛延平不过行事轻佻些,还算有分寸,谈不上坏心眼。他那亲妹子薛二小姐可难缠得多,能耐不大脾气太炸,堪称惹是生非的一把好手。家世非凡又怎样,程立桥都瞧不入眼。

男女私情上头,周以棠对她们的态度几乎没有区别,只当没这回事。柴玉这么一想,不知该欣慰还是唏嘘。

要怎么才能多留他一会儿呢?她清了清喉咙,“我前几天去福州谈点事,顺道见了阿芜。”

周以棠脚步顿住,眉宇微微耸动,“三妹还好吗?很久没接到她的电话。”

能好到哪里去,都是明摆着的。柴玉怕惹他伤心,话说得很婉转,“日子总还过得去,她说人啊,没病没灾就是福气。”

蘼芜寄人篱下,做什么都异常谨慎,电话信息这种容易留下痕迹的联系方式,向来能免则免。遇上不顺心,大多默默咽进肚子里,轻易不肯诉苦。发泄几句容易,却于事无补。但凡传出去只言片字,就是个背后搬弄是非的罪名,反而连累二哥。她也没什么朋友,好在柴玉是出来做事的,经常天南海北到处跑,总会抽空前去探望。两个女孩从小亲厚,多少能给到一点安慰。 WTqKOx82fROg2bgF/Z7hT3stoUsceWIIq2eMf1iTrIwt+RPWjQ4C7ixRyxyF+94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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