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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未登场

又走了几百米,周以棠不知绊到个什么,忽然往前趔趄一下,差点把柴玉摔出去。好在他反应及时,就势半跪在腐叶堆里,双臂撑地勉强保持住平衡。

柴玉不安地挣两下,小声说:“还是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我只是个下人,你背我回去,万一被人看见……”

他咬牙站起来,扫一眼她沾满污泥的脚,凉鞋还弄丢一只。把气喘匀了,才皱眉道:“你说的什么话?小小年纪跟谁学的,尽把自己不当人。”

明明他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却有超越年龄的老成,教训起人来一本正经。

她不清楚周元亭为人如何,也没再花心思去琢磨过。只知道他的弟弟周以棠,是个很好很好的男孩子,不会轻视地位不如自己的人。

见她垂着脑袋不敢言声,周以棠自觉又说重了,便把语气放软些,“阿梅不要怕,再坚持一会儿,就快到了。”

最后十几分钟的路程,谁都没有再说话。透过茂密的蕨类植物,前方营地的灯光若隐若现。

他们出行一趟,再精简也阵仗不小。不光聘请了很多当地向导,还在空地上搭起两座简易的吊脚竹楼,相距不远,两家的核心成员及家眷都住在里面。随行人员的野营帐篷,则以竹楼为圆心散落在周围,随时可以互相呼应。

有人声远远传来,意味着抵达安全之所,黑暗血腥的丛林被抛在身后很远。

周以棠把她放在地上,“你怕人瞧见,就从这里走回去吧。柴伯伯的竹楼在南边一点,很容易找。”

宅院里规矩严,人人各司其职,他能理解小女佣“阿梅”的顾虑。像她这样莽撞跑出去,花没摘到还搞得浑身狼狈,免不了受顿责罚。

交代完这些,才转身朝灯火通明处走去,是相反的方向。周家的竹楼在北边,地势没那么开阔。

男孩的背影渐远,一对清瘦的肩胛骨微微凸起,浑身都是擦伤,裸露的前胸后背被蚊虫叮咬出大片红肿。

柴玉回过神,追上前喊住他,举起手里的玻璃瓶:“你忘了拿……”

“你留着吧。”周以棠回头对她笑一下,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要是有人难为你,就说我让你去帮忙抓萤火虫了,不会穿帮。”

柴家的营地早就炸开锅,五小姐无故走失,被发现时已经过去起码两个多钟头。热带密林常有野兽出没,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说太危险了,真要耽搁上一夜,后果可想而知。两家的人手全撒出去找,再没消息就要请救援队扩大搜寻范围。真正的阿梅也说不出小姐的去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正闹得不可开交,柴玉竟自己走了回来。浑身脏兮兮,还抱着一个装满了萤火虫的玻璃瓶,死活不松手。至于她去了哪儿,怎么搞得像叫花子样,谁问都不肯说。

其实如果拿周以棠教的说辞当理由,至少能少挨几句骂,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打定了主意守口如瓶。这是他们共同的小秘密,一段只能独自回味,不愿跟任何人分享的惊险旅程。

周以棠跑回自家营地,先去找医生处理蛇伤,发现里里外外少了好多人。一问才知,柴家五小姐走丢了。他觉得有点奇怪,只是身体太疲劳,也没多想。

那天的晚餐被推迟了将近一小时,柴绍荣携家眷亲至,为小女儿惹的麻烦道歉,对周家倾力帮忙表示感谢。周繁如倒不觉得怎么,小孩子一时顽皮没看住也正常,万幸虚惊一场。

竹楼前的空地上,篝火熊熊燃烧。糯米和棕糖果酿的坛子酒摆满了长桌,醉香四溢。

数不清的黑色酒坛一个挨着一个,肚大口窄。当地人酿造的坛子酒,喝法十分独特,不用把酒斟到酒杯或碗里,而是在酒坛内插上一把竹子吸管。有的长达半米,有的甚至两米多。喝酒的时候,人们坐着或站在酒坛周围,聊到兴起,就随意拉过一根吸管放进口中。

当地向导说,饮坛子酒是少数民族祖先遗留下来的习惯,一般在各种仪式中使用,祭祖消灾、婚丧嫁娶,或欢迎远方来客。

这些酒口味不同,一种香甜一种辛辣。前者象征着忠诚友爱,团结互助。后者则代表要勇敢顽强地克服艰难,获得正义与安宁。不管喝到哪种,量多量浅,都是善举和对彼此的祝福。

柴绍荣特意让人准备了这些坛子酒,含义不言而喻。周以棠看得出来,到当时为止,两家的关系都还十分融洽,如无意外,未来将更加紧密。

众人纷纷入座,柴夫人带着五小姐姗姗来迟。经过走失风波,不露面实在说不过去,她将在今晚正式被介绍给所有人,以及,见到她将来的丈夫周元亭。

柴玉被精心梳洗打扮过,漂亮极了。她换掉那身不合体的粗布纱笼,改穿浅紫色亮绸长裙,腰间系了蝴蝶结,脚踏软皮镂空绑带凉鞋,像森林里走出的仙女。

火光照亮她淡淡的五官,这个吸引了所有目光的Young lady,神色中毫无富家千金的骄矜,却带着莫名的慌乱和不安。

她多盼望再见到他,却没想到这么快,还是在这种情况下。

周以棠瞬间懂了。啊原来,她不是什么五小姐的贴身女佣,她就是五小姐柴玉。

真正的阿梅摸约十三、四岁,是个肤色黝黑的圆脸女孩子,半低着头跟在柴夫人身后,哭过的眼睛还红肿着。

这趟柬埔寨之行,柴绍荣只带了老大和老二,柴玉的座次排在两个哥哥后面,对面正是周家三兄妹。她一眼都没看过周元亭,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在周以棠身周。后者面无表情,似是有意避开,不肯给出任何回应。蘼芜乖巧安静,除了叫人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爽朗的笑声和一股浓烈焦香同时传来,殷重黎把整头烤熟的鹿肉端上桌,邀大伙品尝。失去这头鹿,周元亭战绩显得黯淡许多,他所猎获的,大多是些獐、兔、雀鸟之类。

森林里的野餐没那么讲究礼仪,各人用随身携带的短猎刀分割取食。幼鹿体型不大,很快被瓜分殆尽。殷宛华尝了几箸,免不了对弟弟的枪法大加称赞。周以棠听不过耳,偏不去碰那鹿。周元亭倒无所谓,依旧和柴家兄弟谈笑风生。

事后周元亭对弟弟说,打猎是危险的博弈,因为你无法控制你的对手,也很难确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猎物。等你长大以后真正参与进来,或许会对输赢有不同定义。

柴玉看到那头鹿,就想起在树林里目睹的猎杀,胸口涌起阵阵烦躁,直犯恶心。于是很有默契的,跟周以棠一样不去吃它。

和乐融融背后暗藏的不谐,像筷子上毛扎扎的竹刺,冷不丁就要扎人一下。

切割烤熟的山禽,用手指抹上盐巴就可以入口。吃法粗犷,不像用西餐刀切牛排那么容易。蘼芜胃口很小,早就放弃了艰难的操作,只陪着吃些烤熟的蔬菜和水果。柴玉有心事,低头闷闷地跟一块獐子腿较劲。

忽然一只手臂从对面伸来,周元亭掌心朝上,托着把精巧玲珑的匕首递到她面前:“用这个吧。”

匕首是新打造的,非常小,正合她使用,装饰也异常华丽,刀柄处镶嵌三颗真腊红宝,艳若滴血。

拜林主要出产的就是被称作“爱情之石”的红宝石,也被信奉为七月生辰石。柴玉恰好在七月末出生,这份礼物明显是有意提前准备。

这就是她和周元亭正式的见面。双方长辈都在场,在众目睽睽下,没有任何交流,却互相授受了一把刀。

柴玉简直快哭了。好想哭,但是不行。事实上她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很平静,大方地接过礼物,说:“谢谢周大哥。”

五妹年纪尚浅,做到这一步就可以了。他们不会有更多接触,才不算辱没门庭。

柴夫人在桌子底下轻碰她的胳膊,“试试你的新刀快不快。”

柴玉明白母亲的意思,这时候,她应该用这把刀切好烤肉,作为回礼端给周元亭。

那果然是把吹毛断发的好刀,切口整齐锋利,割开带筋的鹿肉还无压力。两块比麻将牌略大的鹿肉,方方正正盛在盘中。柴玉捧着它绕过长桌,径直放到蘼芜面前,“三妹妹使不惯刀,别饿肚子呀。”

蘼芜看不出那么多弯弯绕,只觉得受宠若惊。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自己,突然成了餐桌上被关注的焦点,柴家姐姐突然示好,让她感到无措又意外,只好站起来道谢。又把面前的野果、糕点拣出几样,用干净芭蕉叶盛了,请对方品尝。毕竟是年龄相仿的女孩,低声交谈几句就打破了陌生。

众人只当小女孩害羞,使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聪明也没什么,应对也算得体。唯独柴夫人脸色微不可察地沉一下,借酒意遮去了。

她肯接纳这个从外面抱回来的“野种”,隔着肚皮也当亲女儿一样养大,无非为着柴绍荣多年前,在酒桌上戏言定下小孩的亲事。青涩的十岁少女和二十四岁风华正茂的青年,谁都瞧得出来不合适。但形势如此,潮州帮和琼帮,已经稳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打破这种格局的代价,将异常高昂。

柴玉绕过周元亭去亲近蘼芜,再自然不过的举动,在柴夫人眼里是种公然违拗,表达对婚姻安排的不满。女孩儿人大心大,将来未必肯听话。

柴玉自幼生活在微妙的处境里,察言观色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何尝不知道这举动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她口中叫柴夫人阿妈,却从未把她当成母亲。人在屋檐下,惹恼了这位不是闹着玩的。可她顾不得了,一颗心惴惴不安,只想着周以棠如何看待这件事,他会生气吗?会不会因此瞧不起她?

殷重黎唤马仔往火里又添几把柴,大谈今日狩猎的种种趣事,不乏有人捧场,气氛再度热烈。

周以棠在树林里一通折腾,消耗了太多体力,胃口很不错。喝一种度数极低果子酿,跟饮料差不多。远离城都市繁华的野营和篝火,营造出脱离现实藩篱的错觉,最易尽兴而忘情。他坐在那里,眼神冷静,沉稳得完全不像个孩子。偶尔跟大哥低声交谈,也留意关照妹妹的所需,比一旁站着的佣人还细心,唯独对柴玉视如不见。

夜渐深,蘼芜忍不住呵欠。周以棠跟大哥打声招呼,又礼貌地向柴伯父、伯母道了晚安,然后送小妹回竹楼休息。这一去,就不再回来。

柴玉坐如针毡地继续捱足半小时,推说吹了风头疼,终于借口离席。

哔哔剥剥的烧柴声远去,夜间的凉意才一丝丝从足底攀上肌肤。她想起那条冰冷滑腻的蛇,禁不住打个寒噤,脚下却不肯停。

周家的竹楼地势稍低,背倚山形,视野不是那么开阔,光线也更昏暗些。女孩为了避开人,特意从后面绕远了一圈。凉鞋的绑带冷不丁勾住藤蔓,扯得狠摔一跤。手腕和膝盖立刻蹿起火辣辣的疼,漂亮的绸缎裙子也弄污一大块。她没有叫喊,爬起来揉一揉膝盖继续走。

柴玉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周以棠,那个在树林里搭救她的小小少年。她弄不清楚周以棠住哪个房间,周家看守的人会不会放她进去,如果偷溜进去被人发现要怎么解释,就算找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确定,只是慌张又急切地,非见他一面不可。

竹楼背面的灯火依稀可见。守夜马仔负责巡逻,两人一班拎着风灯走来走去,懒洋洋凑在一起抽烟,也有的三三两两打牌消遣,高声咒骂被蚊子咬了满腿包。

越靠近,越胆怯。怎么跟那帮粗鲁的男人打交道,她压根毫无经验。折回去又不甘心,正踌躇,忽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朝脸上晃来,刺得她睁不开眼。接着便听到身旁的草丛里响起说话声:“你跑到这么偏的地方干嘛,不怕再遇到蛇?”

是他,他还没回竹楼。

柴玉一阵欣喜,拍拍身上的泥巴走过去:“阿棠。”

等了许久,没有回应。她鼓起勇气嗫嚅,“我、我听他们都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

少年摁熄手电,冷漠地说:“随便。”

周以棠看也不看她,拨开长草朝更深处探足,动作很轻。

“阿棠!”柴玉挡在他身前,“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

他顿住脚步,“你小点声,萤火虫都被吓跑了。”

柴玉难堪地抿紧嘴唇,才发现他手里抓着个简易网兜。周以棠担心佣人“阿梅”被责罚,把捉了很久的一整瓶萤火虫慷慨赠与,又不忍心让蘼芜失望,正打算重新捉些回去。这地方没有水泽,虫子的数量少了太多,零零星星躲在草叶背面,极难发现。

她挡在面前,不敢说话也不再动。周以棠等得不耐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柴小姐,柴五小姐,刚才不是认识过了?没别的事麻烦让一让。”

“你听我说好不好?”柴玉急得握拳,“我不是——”

“不是什么?”周以棠打断道:“不是那个装可怜的小女佣阿梅?骗子。”

他不愿再听,拎着网兜走到栖息着发光小虫的植物旁,屏吸弯下腰。柴玉赶紧跟了过去:“其实我出来是为了……”她不知要如何开口,“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你的,我……”

越急越说不清,繁琐的裙摆牵枝挂叶,随着动作窸窣作响。翠绿的萤火受了惊,光斑像漂浮的星子倏忽隐没不见。

本就不多的萤火虫,这下更找不着了。

“你玩够了没有?!”周以棠挥开手,不小心推到她,柴玉踉跄一步,再次跌倒在地。他顿时后悔,停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扶她。

掌心那么烫,几乎要灼痛了她。那只手腕还裹着纱布,是被蛇咬的伤口,渗出淡淡血痕。柴玉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阿棠……对不起。”

一场小小的误会,哪有那么严重呢。周以棠心软了一刹,又想起她冒充佣人骗取同情,初相识就毫无坦诚可言,还曲里拐弯打听周元亭的消息,把他当傻子一样哄……少年敏感的自尊沸滚,又猛地抽回手。

“五小姐是未来大嫂,我怎么敢生你的气?”他克制着莫名其妙的怒意,“以后请不要再提起这件事,我不喜欢被人戏弄。”

“戏弄”两个字,刻意加重了音。说完这些,周以棠不想再跟她废话,拔脚走向竹楼。步子迈得很大,好几米开外才停下,冷冷提醒道:“时候不早,赶紧回去吧。万一出点什么事,追究起来伤了两家和气。”完完全全是成年人的口吻,跟树林里那个明朗温柔的少年判若两人。

柴玉伤心地站在原地,朝他的背影哭着问:“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他或许听见了,或许没有,只是不肯回头。

女孩抱着膝蹲下抽泣,泪眼模糊中,发现草丛里一抹亮光。他临走前,还特意把手电打开给她留下。

那些受惊四散的萤火虫,又悄然飞了回来,停在草叶尖尖,陪伴着落单的柴玉。绿芒一闪一闪,仿佛在安慰她的委屈。空气里都是周以棠身上涂抹的青草膏气味,久久萦绕不散。浓烈的薄荷很冷冽,闻久了甚至有点辛辣。

没多会儿,柴家的下人找了来,一声声喊她的名字。柴玉捡起手电筒,抹干泪痕走出去,被一群人拥簇着送回那边。周以棠在竹楼高处远远瞧见,才放心地拉上窗帘。

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对“阿梅”就是柴玉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只好不再去想。 JisnIDflU1YIdTacsVLBSHYWKjVyHCTpwxDp8hACccIS+38FrvYlKxeFdYKhO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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