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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逐鹿

有潮水之处有潮人,潮汕帮是当之无愧的弄潮之辈。送王船这种大场面,怎少得了柴家。柴玉跑这一趟,却只为他。

可他从来如此,总是刻意把距离生硬地拉开。不过数步之遥,中间隔着天堑。

“你非要这么叫我吗?”

柴玉抿紧唇,难遏委屈。周元亭死了十几年,她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更谈不上有什么感情。酒桌上定下儿女亲时,她都还未出生。何以这一生一世,都要背负周家长子未过门的寡妻这种声名。心之所系,分明只有眼前这个人而已。

潮汕人婚嫁都早,女孩子过了22岁还没嫁人,要被说成老姑娘。柴玉蹉跎到26还孑然一身,连恋爱都没谈过,谁都晓得是为了等周以棠。她只比他大一岁,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年龄家世都相当,偏就钉死在长幼之序的辈分上。长嫂和小叔,怎么能僭越?生生消磨了她满腔痴情多少年。

其实这种名存实亡的姻亲关系,弹指一挥也就散了。毕竟现代社会,没有强求人家女儿大好年华守望门寡的道理。殷宛华不会管这些事,殷重黎就更不消说了,绝不会傻到往自己的对手身边塞一把枪。

只有程立桥觉得这桩姻缘断掉未免可惜,往长远考虑,舅甥之争日趋激烈,若能多借柴家一臂之力,胜算自然更大。他私下曾跟周以棠把话挑明,有心从中撮合,不料每次都被他严词拒绝。给出的理由也很堂皇:“无论大哥在还是不在,长嫂永远是长嫂,我会一直把她当长辈尊敬。再说眼下诸事不定,实在没心思去考虑这些。”

“翅膀还没硬呢。”程立桥板着面孔,把烟斗敲得邦邦响,“小子啊,心气太高,寡而失助,未必是什么好事。”

“桥叔教训得是。”

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好勉强。程立桥委婉地多提醒一句:“你既没这个想法就罢了,自己处理妥当,别让人捏住把柄。不成亲家反成仇的事还少么?闹到那一步就没必要。”

他不跟程立桥顶撞,照旧对柴玉冷淡回避。其实以柴家今日之势,五小姐肯倾心于他,是低就了,多少人背后笑话周家二小子不识好歹。比如蘼芜当年自叹身世,五大商帮的后代,婚姻大事能自己做主的很少,尤其是女孩儿,挑选范围就更窄。

对柴玉而言,最好的选择当然不是周以棠。从来都是抬头嫁女儿,能与她相配的,除了广府薛再无其二。好巧不巧,薛家大少薛延平对她倒是倾慕已久。柴玉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当面拒绝多次,反正她喜欢周以棠也不是什么秘密。薛延平并不是非卿不可,面子上却过不去,生意场上给周以棠明里暗里找过好几次麻烦。

薛家当然不好得罪,只要做得不是太过,全当不知道应付过去算了,以免多伤和气。但不肯接纳柴玉,就不光是损失一臂之力的事,反而有可能添上一双阻碍。

程立桥的弦外之音,他何尝听不出来,自谦道:“柴玉……大嫂不是那样的人。其实我经常觉得她跟大哥很像,高山之玉,不是寻常人可以贪图的福气,她值得更好的。”又开起玩笑,“我对大嫂从没有过非分之想,薛少难道不该感谢我给他留了机会?”

他对柴玉的敬重不是客气话,难以动情,不代表轻视于她。

追本溯源,潮商与晋商、徽商并立,是影响最深远的商帮之一。白手起家的潮汕人,身无长物下南洋,从打工仔做到豪商巨贾,只需数十年光阴。往近了说,柴绍荣培养出的孩子个个争气,四个儿子商学院毕业,庶出的五小姐也非等闲之辈。

柴家本来认为这个女儿不宜过早抛头露面,硬是藏了十几二十年。拗不过她有主见,小小年纪就有跟哥哥们一争高下的志向,遂隐藏身份,用化名在自家产业打工,从低层做起,开过店,也做过管理咨询……23岁那年已持有数十亿身家,荣登女富豪榜排名第九,他怎么会小瞧柴玉。

看上去无忧无虑的富家千金,实际上替柴绍荣掌管着旗下三分之一的船务。她用真正的实力赢得柴家上下另眼相看,更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绝不是一个替家族联姻的工具。

事可图谋,人心难取。哪怕优秀如她,也不可能事事如意。

如果柴玉能听到周以棠对她的这番评价,想必会百感交集。彼此的成长过程都有各自不为人知的艰辛,这份理解和惺惺相惜,比转瞬即逝的风花雪月更难得。

他真正的想法仅止于此,也确实是如此做的。对落花有意完全视而不见,儿女私情的这根弦,就没开窍过。

于是柴玉就只能看见周以棠眼观鼻心,把目光落在她足尖前数尺的地砖上,改口道:“五小姐别来无恙。”

浓浓的失望掠过眼底,她用余光警觉地朝殿宇深处瞥去。还好,贡案前空无一人,殷重黎不知何时从后门悄然离开了。

柴玉松口气,“我想直接进去的,到门口听见你跟你舅舅说话,又怕你们吵起来,撞上外人尴尬。”

“家务事理不清爽,让五小姐见笑。”

雨小了很多,风却越刮越猛,吹得檐下铜铃乱响。他用手擦擦脸上的雨水,才发现柴玉头发已淋湿大半。

潮汕女子大多个子娇小,皮肤白皙细腻。柴玉跟柴绍荣长得并不像,或许和她的母亲更相似些。弯眉细眼,面容轮廓稍浅,上了妆也是淡淡的。第一眼不够惊艳,却很耐看,整个人气质舒展端庄。

面对面站在雨地里愈发不像样,两人只好退回殿内避雨。柴玉把殷重黎方才上的香拔出来折断,埋入灰烬,再重新敬上三柱,方道:“心术不正之人,没得玷辱了菩萨,真是罪过。”

是非对错或许有不同定义,她的立场却很明显。

他略沉吟,轻声说:“劳五小姐费心了。”

柴玉终于忍不住,“这里没有别人。”

“玉姑——”周以棠把称呼一换再换,这是商帮内对她的尊称,以示地位跟寻常小姐不同。

他顿了一下,说:“无论其心术端正与否,海上风高浪急是真,还望……多珍重。”

她听得很明白,他不要她插手。心头一暖,又是一苦。到底还是把她当了外人,言语那样关切,可曾真的记挂在心。

柴玉攥着披肩一角,姿态颇带有些伤感。窗外的光透过雕花格子照进来,交织着烛火暖黄,有种奇异的柔和。

一段遥远的回忆涌向唇边,她看向他:“你手上那块疤还在吗?”

周以棠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事,摸摸袖口包裹的右腕处,“还在吧,平时不大注意。”又对她笑了笑,很明朗。

柴玉把手指轻轻搭上去,“我看看。”

十几年前,周以棠和柴玉,都还是没长大的孩子。

世界上或许不存在遍地都是黄金的地方,却真的存在过“遍地都是宝石”的城市——Pailin。

拜林是一座宝石之城,位于柬埔寨以西。这两个字在柬语里意思就是“宝石”,华人则称其为“珠山”。

在柬边境尚未开放之前,此地原本是一个偏远小山村,世界各地涌来的狂热淘金客,让原本不为人知的角落变得空前繁荣。随便在河床边铲一把沙子,都能找到红宝石。不只是在河里,平地、山林都能挖出大量矿物珍宝,除了当地盛产的真腊红宝,还有黑玉石、蓝宝石、锆石和带条纹的玛瑙石,以及一种叫泰国珠子的宝石。

宝石热潮高涨的那段时期,吸引来无数游客和商人,地面被无节制地开采得坑坑洼洼,大小赌场林立,森林狩猎也是合法的。

柴绍荣看上这盘生意,为了跟南方系的势力打上交道,遂大力邀请周繁如同行,一起来分这杯羹。两人携家眷浩浩荡荡出发,几个年幼的孩子也在其中。

那是柴玉头回出远门,充满紧张、兴奋和好奇。在年仅十岁的女孩眼里,这趟旅程更加特别。五小姐的身世来历,在柴家不是秘密,没人刻意隐瞒。于是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个年长十几岁的未婚夫,周家的长子周元亭,将是她注定要嫁的人。

可她从未见过那个人,连照片都没看过。哪怕在家宴上远远偷瞄一眼,都是不被允许的。

弥漫夕雾的森林,树木遮天蔽日,地上积满潮湿腐烂的落叶。齐腰高的长草深处,究竟潜伏着多少秘密,小女孩怎么会懂?

趁人不注意,柴玉换上小女佣阿梅的衣服,尾随在队伍后面,懵懂而顽皮地进入丛林。她想看看自己未来的丈夫,究竟长什么模样。

树林之间,突然钻出一头小鹿。幼嫩的犄角刚刚长出,前蹄刨地左顾右盼,漂亮又神气。柴玉被它迷住了,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

数百米外,周元亭也在辅助瞄准镜里看见了它。有小鹿的地方,母鹿必定在附近。要不要再等一会儿?

另一只持枪的手,已轻轻搭上扳机。两点钟方向,枪声骤然响起。

有人抢了猎物,明显是故意的。

小鹿微弱得呜咽一声,倒在血泊中抽搐。侧腹斑斓的梅花纹上,被双管散弹枪豁开一个大口子,往外汩汩冒着鲜血,腥膻的热气令人窒息。

原来血可以浓到发黑,原来死亡,真切的死亡是这样。小鹿的眼睛还没闭拢,晶莹的眼珠蒙上一层灰。

柴玉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捂住嘴巴,浑身都无法动弹。那只鹿四腿微蹬,拖着血迹开始挪动——朝柴玉的方向。

其实只是动物无意识的逃生本能,柴玉却觉得,它在向她求救。正当她攒足勇气刚要靠近,就看见一个穿卡其夹克的男人捷足先登。长皮靴毫不在乎地踩进血洼,对准小鹿的脑袋连开两枪,轰得脑浆迸裂。

殷重黎端着枪虐杀幼鹿的血腥场面,成了柴玉多年挥之不去的噩梦。

那天她没能见到周元亭。或许在匆匆一瞥里看见过,但事后无论如何回想不起来。殷重黎和他的马仔把鹿拖走,谁也没发现附近的草丛里,还藏了双惊恐的眼睛。

待外面毫无动静,她才敢站起身朝反方向狂奔。沿着溪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水糊住眼睛,裸露的小腿和胳膊被荆棘划伤,也感觉不到疼。

天就快黑了,这条山路仿佛没有尽头,她早已迷失方向。直到精疲力竭摔倒在地,才开始恐慌。想起父亲说过,入夜以后森林里会有野兽出没,女孩忍不住哭了。四周不见一点人烟,密匝匝的丛林把哭声变成回音,从四面八方笼罩她。

柴玉太小了,只知道要远离草木茂盛的地方,却不懂水源附近蛇虫鼠蚁更多。她又饿又怕,累得靠在树下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被小腿冰凉湿滑的触感惊醒。骇然张开眼,竟是一条浑身黏液的蛇正沿足踝往上爬,滑腻的黏液腥气扑鼻。

撕心裂肺的尖叫传出很远。黑暗和恐惧的折磨,已经超越十岁的孩子所能承受的极限。就在柴玉以为自己马上要死掉的时候,一个绿莹莹的影子忽然从远处奔来。绿影移动的速度很快,她连对方的轮廓都没看清,就听见了男孩负痛的低呼。

他想去抓蛇的七寸,显然没有成功。光线太昏暗,蛇身又过分地滑溜,刚从女孩腿上扯下来,便在入侵者手腕上狠咬一口。

男孩也有点慌,不敢再用力拉扯,举起整条胳膊往树干上撞。一下,两下,三下,那蛇终于松口,摔在地上瞬间没入草丛。

两个惊魂未定的孩子对视了一会儿,男孩先开口,“你是柴家的人?”

他心细,一眼认出柴玉身上的红色纱笼,是进柬以后两家下人穿的那种。入乡随俗,行动也方便些。

她傻乎乎点头,半晌才猛地醒过神,“你……你的手……”

男孩空悬着受伤的手臂,鲜血顺着腕子往下淌,柴玉今天已经看了太多的血,脑子直发晕。他就镇定得多,拿手掌捂了捂,见止不住,也不去管它,简单解释道:“那是条草蛇,应该没有毒。”

“做饭的李阿嬷,是、是我姨妈。”

谎话开个头,接下来就顺畅了。柴玉眼睛滴溜溜一转,“我叫阿梅,平时跟着五小姐。你是谁?”

“我是周以棠。”

啊原来是他。柴玉偷偷打量周元亭的弟弟,亲兄弟应该长得很像吧?少年生得清瘦白净,鼻梁高而窄,秀致的眉目乍看有点像女孩。算来他比自己还小一岁,胆子可大的不得了,连蛇都敢徒手去抓。

被她看得不自在,少年把脸转向暗处,又问:“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

“我啊……是出来给小姐摘花,不小心迷路了。”

“树林里怎么能乱跑,没人告诉你很危险吗。”

虽是责备的语气,却并不严厉。眼泪干在脸上紧绷绷的,她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于是羞愧地低下头。

“你的手……疼不疼?”

周以棠不答,转过身半蹲在地上,“上来,我带你回去。”

等了很久,迟迟没有动静。再回头才发现,女孩羞缩地倚在树下,是个很别扭的姿势,两手还慌张掩住裙子,怎么都不肯起身。

他奇怪地凑上前看了两眼,方明白过来,脸刷地红透。

纱笼跟裹裙相似,腰间只用一条织花长布巾系住,柴玉慌里慌张跑了许久,身上的衣衫被刮得又脏又烂。那条薄薄织花布不大结实,几乎断成两截,裙腰已经系不住。她连站起来走路都困难,更别说……趴在他身上。

周以棠叹口气,利索地把自己的衬衫脱下来递给她:“拿这个绑一下。”

“……那你先转过去。”

他照办,尴尬地挠几下额角,闷声催道:“你快点儿。”

柴玉生怕惹他不耐烦,把自己丢在荒山野岭里不管,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衣服绑上。

后来才知道,其实他们相遇的地方离营地已经不远。周以棠手腕还在流血,背着柴玉在潮湿的密林里艰难穿行。尖利的木枝把他裸露的上半身划出道道伤痕,还有数不清的花斑蚊子成团地往上扑。

他毕竟年纪小,没多久就累得汗流浃背。柴玉于心不忍,不停地挥舞双手替他驱赶蚊虫,换来一句不轻不重的斥责:“蚊子咬不死人,你别乱动行不行?”

她只好安静地伏在男孩背上,隔很久才敢轻轻擦一下他额角的汗。周以棠倒有点不好意思,想自己可能太凶了吓着小姑娘。中途休息,便把腰间挂的一个软木塞玻璃瓶取下来给她,说:“你要是害怕,就拿着这个。”

柴玉惊呼出声,原来刚才看见的绿影,就是这只透明玻璃瓶。里面盛满了硕大的萤火虫,摸约有好几十只,一闪一闪发着莹光,像星星。

“你跑这么远,就为了抓虫玩儿啊?”

他点点头,“给我妹捉的,她喜欢。”

她捧着瓶子新奇地看了半天,问:“把它们关在里面,会不会死掉?”

“什么东西最后都会死的。”

柴玉突然有点羡慕周蘼芜,有这样的哥哥真好。她和四个同父异母的兄长,相处得冷淡客气。他们不会欺负她,也从来不会主动关心她。

这么想着,把两条细胳膊紧紧揽在他脖子上,觉得踏实。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蘼芜在周以棠心里的地位非同寻常,是他最在乎的人。

“那你大哥呢?他对你们好不好?”像打听什么重要的秘密,她压低嗓子,悄悄话般的气息拂进他耳朵里。

提起周元亭,男孩的话明显变多了。在他的描述里,年轻有为的大哥是个近乎完美的形象。柴玉太疲倦,也没听进去几句,只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好听。

忽然他问:“你们家五小姐是不是很凶?荒郊野外多危险,让你一个小姑娘跑出来摘哪门子的花。”

柴玉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才……才不是!五小姐人可好了,从来不乱发脾气,真的。”她郑重其事地打包票,生怕他不肯信。 puBSsOX5Ot/DR2PyenCs3WhF67A4mZRYoTh/9tGOQghACGdYgyCi/l5I2FzufV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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