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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他山玉

周以棠回来后,日夜守在病床边宽慰,情况也没好转多少。有天半夜,蘼芜突然醒转,精神好了些,想吃东西。马上有佣人去做,没多久端了各种流食和软糯的糕点进来。

蘼芜只尝几口,剩下的让周以棠吃掉。她知道二哥不信任家里的饮食,几乎不怎么吃东西,短短数日消瘦得厉害。至于她么,一个还有点用处的“人质”,不至于这么快被毒死在周家。

吃过宵夜,略恢复力气,蘼芜又对他说:“哥,你能再陪我去园子里散步吗?”

周以棠答应了,背着妹妹朝小花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他知道蘼芜想再看一眼他们的树屋。

到那棵大树底下,蘼芜坐在沾满夜露的草叶间,闭上眼深深呼吸。她已经爬不上去了,只能仰着头望。

“小时候,南星哥哥在树屋底下给我做了一架秋千。你说,他还记不记得?”

秋千的残骸只剩几段还系在树干上的麻绳,早就腐朽不堪,底下的轮胎也不知所踪。回想往日欢声笑语,满目荒凉更加凄惶。

周以棠抚摸妹妹苍白的额,柔声说,“他记得的。他一直想回来看你,是我拦着不让。你喜欢秋千,哥再给你做一架,等你病好了……”他嗓子沙哑,突然说不下去。

两人心里清楚,很长一段时间内,蘼芜都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地方。李老太太思念故国,越发不适应这里的水土,早几年就念叨着要落叶归根,早已搬回厦门颐养天年。筼筜湖畔庭院深深,蘼芜的少女时代从此抹去色彩,将和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起,埋葬在华丽的锦灰堆。

女孩唇边浮起浅淡的笑,稍纵即逝,比露水还脆弱。

“我希望啊……”

周以棠屏吸聆听,生怕错过妹妹许下的愿望,却听到她说:“他还是别记得了。”

蘼芜或许天真,但绝不愚笨。她明白此事万难转圜,周以棠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而他多待在这里一天,离危险就更近一分。

那晚过后,她不再绝食。毕竟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又过了一周,李家的人已登堂入室,就等着把她接走。当然,殷宛华对外只说幺女染风寒引发肺炎,痊愈后即可启程。至于她手腕上割脉的伤疤,自有昂贵的珠宝首饰遮掩,谁都会假装视而不见。

好一出粉饰太平。周以棠牙关咬碎,心里恨毒了母亲,然而无计可施。

哪怕受到如此对待,蘼芜心里没有恨。她执意求桥叔尽快给周以棠订好回程的机票,定要亲眼看着才放心。她只恨自己是个女孩子,不能像哥哥们一样跑出去闯荡,将来还能有一番作为。好像真的想开了,或许是认命,内心深处却又隐藏着不甘。私下里,偷偷对二哥说:“其实嫁给那个人也没什么,嫁谁都一样吧?左不过是在这五家人里面挑挑拣拣,没区别。”

她连李湛的名字都不愿提,只称作“那个人”。周以棠听了心痛如绞,“不是这样的,女孩子的一生,绝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是我没用,哥哥对不起你。”

蘼芜那么聪明懂事,本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以及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周以棠深深意识到,弱势的一方毫无选择余地。没有话语权,什么道理、道德,统统都是狗屁,只能眼看着美好的东西被掠夺,被残忍地碾碎。

“程妈妈说,人活着就有希望。我要努力活下去,你也是。我到了那边,会每天想着你们,盼你和南星哥哥平安。”

他许下此生第一个郑重的誓言,“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一定想办法接你回来。”

两只手指紧紧勾在一起,很久都不曾松开。

真到了别离之期,勉强维持的镇定还是一溃千里。

小妹妹蘼芜哭得声嘶力竭,死活抱着他的腿不撒手,一声声喊着:“二哥哥、二哥哥你一定要来找我……”

小小的一双手,终于还是被掰开了。乖巧善良的妹妹,总是处处为他着想的妹妹,他最在乎的亲人……就这么被从身边抢走。

周以棠庆幸南星不在场,他用尽全部力气,也只够控制自己不做出不计后果的举动。

少年浑身冰冷,如泥塑木雕般杵在当下,毫无意义的咒骂和质问,已经没必要出口了。激怒一头尚无力对付的凶兽,绝非明智之举。他只是缓缓抬起头,用红肿的眼睛扫视周围的所有人。仔仔细细,用力地看,要把这些面孔全部刻进脑子里。逼走蘼芜,他们每一个,都有份,都不无辜。

他要栽下恶果的罪人,统统不得善终。

午夜惊醒,总是看见妹妹悲泣的脸。她是他漂流在尘世的另一个影子,是他血肉相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不堪细说的十年光景,就这么过去了。千里东风一梦遥,蘼芜背井离乡,一去不返。

兄妹俩聚少离多,期间当然也有见面的机会,却不能单独交谈,身边总是围绕着耳目。看似柔弱的蘼芜,骨子里有和哥哥如出一辙的坚韧,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么易折。她守在李老太太身边谨慎度日,除了上学几乎足不出户,也不跟任何人交往过密,言行举止挑不出可以指摘的地方。换言之,她没有朋友,没有隐私,更谈不上自己的生活。闽人民风如此,到了现代文明社会也还是食古不化。家族生意全是男人的天下,决不会让媳妇插手。蘼芜即使嫁过去,纯粹是个摆设,连一点给自己建立根基的机会都没有。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和超乎常人忍耐,才能支撑下去。

这一撑,就是十年。蘼芜心里始终存着一个坚信不疑的念头,二哥会来接她回去团聚。

二十四岁的蘼芜,按说早就到了可以和李湛完婚的年纪,婚约仍旧迟迟不能落地。一方面因为周以棠这些年崭露头角,起势很猛。另一方面,琼帮和福建帮李家的电子芯片产业合作顺遂,又恐把蘼芜逼急了节外生枝。

如今新加坡仍是世界的硬盘驱动器产地,负责全球三分之一的硬盘生产,这都是后话了。

那些年,在周以棠和舅父的暗中角力之下,婚事一次又一次地被延宕下去。蘼芜已经长大成人,长年不清不楚地扣在李家不成话,身份异常尴尬。每次陪老太太出席家族聚会,头衔都是李湛的未婚妻。至于什么时候正式注册,众人都识趣地缄口不问。李湛年过而立,众做周知的癖好不曾转性,乐得不被名义上的家庭约束,依旧在外头胡天胡地。

隔着人群远远相望,彼此的目光在空气里相触,燃起一簇幽幽的火花。她知道他没有忘记她,决不会不管她。只要再坚持一下,离挣脱枷锁重获自由的那天,就不远了吧。

周以棠明白,自己是妹妹仅剩的指望,必须争气,变得比大哥更强。十载步步为营,从未有片刻懈怠。

这趟送王船,对他意义非凡。亲身犯险又如何?值得。

气温骤降,雨势时密时疏,白浪层层拍岸。

程立桥活动着手臂,几番欲言又止。周以棠把外套脱下披在他肩头,“桥叔累了?”

对面半晌不语,又吸了口烟,方道:“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什么会有你和阿芜?”

“……什么意思?”

“你们俩,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老人沉吟片刻,“那孩子啊,只比你们大两岁,是姓裴的女人所生,情况跟柴玉的妈差不多。”

闷雷从天边滚过,周以棠奇怪地嘀咕一声,以为自己听错。可桥叔从不会胡言乱语,他盯住地上的沙坑,眼里充满了震惊和迷茫。

程立桥不管他,继续往下说:“当时你父母的关系名存实亡,二房正得宠。”

殷宛华多年不愿出门交际,裴女生下儿子后,底气渐足,便常以周太身份陪在周繁如身边出席大小场合,一时风光无两。

“二房”这种字眼,现在鲜少有人提及。新加坡是1961年才立法废除纳妾制,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华人家族里还是普遍存在此类情况。

周繁如认真动了离婚的念头。程立桥最先察觉此事,一再苦劝他三思。当时的法律环境,离婚非常麻烦,最快也要耗时三到四年。办理各项手续的过程异常繁琐,且需支付前妻巨额赡养费。

摆在殷宛华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假装不知道,要么撕破脸提诉丈夫通奸之罪,但那么做也会影响到儿子周元亭。

胳膊拧不过大腿,殷重黎当然也不会同意起诉离婚。姐弟俩之前的付出,将随着这段婚姻的破灭,全部付诸东流。

做了十几年夫妻,彼此手里多少握着点筹码,大动干戈就得不偿失。再加上殷重黎也非当初吴下阿蒙,为一点房帷内的私事反目,各方面成本太高,不得不有所忌惮。周繁如权衡再三,决定维持现状。他们在背地里达成某种协议,于是紧接着,有了周以棠兄妹的降生。

人为财死,蠢人为爱死。没经历过真正的荣华,才会把欲望停留在躬身务虚无的阶段。

殷宛华姐弟显然是前者。她不惜借助医学手段怀孕,吃了很多苦,再次产下一对双胞胎。外面的私生子已成定局,多几个嫡出的孩子更有利于瓜分遗产份额。

男人不会永远把目光停留在哪一个女人身上,但一定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

弹指光阴,一晃又九年过去。裴姓女子红颜消磨,她的儿子也长到11岁年纪,名字叫什么都不清楚。周繁如提防妻弟,把这孩子藏得严实,从没露过面,连娱乐小报记者也挖不到。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这个格局,还将长久地延续下去。为二房离婚的心思也越来越淡,几乎不再提了。

后来么,周繁如健康每况愈下,突然病逝。他走得太匆忙,根本来不及给他的私生子和外室留下可靠的倚仗。一些尚未曾落到实处的安排,被殷重黎只手遮天破坏殆尽。于是没有遗产,没有股份,没有信托,什么都没有。

“你母亲坚持以最快的速度火化遗体,无非图个死无对证。”

私生子也有继承权,殷宛华兄妹怎咽得下这桩大亏。人都烧没了,无法通过任何技术手段进行基因检测,就不能证实裴女的儿子跟周繁如有血缘关系,打官司毫无胜算。她若不服,闹起来损了周家名誉,还会惹上大麻烦。

醍醐灌顶,如一瓢冰霜从头浇下。难怪大哥会说,殷宛华这么做,也是为他们兄妹三个着想。

周以棠用最快的速度恢复镇定,捋清思绪后道:“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只是为了自己的将来。”

就凭这些,根本不能洗脱汤羹的嫌疑。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程立桥意外地瞥他,“不清楚。你父亲去世后,裴女知道殷重黎不会放过他们母子,带着儿子飞快消失。几年以后才听说,好像回了中国投亲,没有人见过。”

周以棠转过脸若有所思。本是同根生,怎奈命运错落,眨眼就成了天和地,云和泥。

照桥叔所言,裴姓母子远走避祸时,他那素昧平生的兄弟已经十一岁了,对身世不可能一无所知。这些年他们是怎么过的,是否还在人世。若活着,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可有意难平,可有怨和恨?

“行啦。”程立桥背着手朝观音庙走去,“再上柱香,求菩萨保佑你出海顺顺利利,比什么都强。”

远处潮汐汹涌,如千军万马蓄势待发。

周以棠收回视线,跟在桥叔身后,步履已不似方才轻松。

年代久远的渡海观音,跟寻常佛像不同,是一尊布满整面墙的浮雕悬彩塑。观音化慈悲女相,凌波独立的姿态极罕见。

踏入弥陀殿,空气阴静柔凉,弥漫着海水的腥咸。墨绿青海波,朱砂色“朝天吼”祥云,赤金法身的菩萨手持甘露瓶分波而来。所谓“渡海”,即隐喻救众生脱离苦海之意。

这幅高达六米的悬塑距离门槛太近,要仰观全貌,必须在一丈之内高高抬头瞻望,带来的震撼难以言喻。

周以棠立身于前,默默端详塑像。菩萨慈正端方气态凛然,衣裙随海风飘摇不定。身周环绕童子和电母雷公,正从普陀山降临南海救度众生。每根线条都栩栩如生,像是马上要破壁而出,走到燃香的信徒面前。相形之下,凶神恶煞的护法明王,率众虾兵蟹将恭迎法驾的龙王,都显得渺小。

海浪、仙山、楼阁殿宇清晰可见,海天佛国,何等庄严妙胜,他却把目光牢牢锁在菩萨左右三头六臂的护法明王身上,仰头的姿势,把下颌到脖颈的线条拉长,雕刻般清晰,有种莫名孤清和倨傲。

光线昏暗的殿宇内,金刚怒目尤为瘆人,仿佛在责怪座下的年轻人,面对菩萨也不肯低眉顺伏。这些护卫凶猛的怒容,代表凡人万千心魔,只能降服在菩萨的法力之下。

观自在人间烟火,几人能读透这诡谲余波。

程立桥虔诚跪拜过后,把新点好的香递到周以棠手里,“去吧。”

他接过,笑眼微眯如狐,全是冷漠。并没有跪在蒲团上,只俯首略鞠一躬。

清香三柱,淡蓝烟气袅袅升腾。

身后响起极轻的脚步声,几乎被风雨交加盖过。周以棠敛眸,缓缓将香柱插在供台的铜鼎间,才开口道:“小舅舅好兴致。”

他不曾回头,也知道来的是谁。

“‘阎王’给菩萨上香,难得一见,可不得瞧瞧。”殷重黎气定神闲,“在求什么?”

“无所求。不过是告诉观音大士一声,周某人来过。”

呵,好疏狂的口气。

周以棠反问,“你呢?”

殷重黎拈起几根细香在鼻端嗅了嗅,没点燃,又放了回去,“一样。”继道:“因我相信,想要什么需得自己亲手去拿,靠祈求无用。”

程立桥沉着脸呵斥,“不敬的话,等出了庙槛再说!”言罢拂袖而去。

对菩萨不敬的一对舅甥,依旧面无表情。

看不见的弦骤然绷紧,笔直的蓝烟也受了惊,缭乱四散不成形。

烛火幽微,照亮殷重黎半边侧脸。只比周以棠稍矮半头,肤色颇深,宽阔的肩背健壮结实,眼角眉梢未见疲态。年过半百的人了,看上去却和年富力强的时候没什么区别,精神十分健旺。他始终未曾结婚,无妻子儿女,也没有情人。意味着这个男人几乎没有软肋,无牵无挂,把全部的心血精力都放在入侵和夺取上。

殷重黎往旁边瞄了一眼,见外甥神情平常,猜不透何意,便故弄玄虚地说:“海上风高浪急,就算是临时抱佛脚,多上几炷香总没错。”

周以棠自顾望着观音出神。良久,曼声应道:“淹死的都是水性好的,要不怎会有阴沟里翻船这一说。”

菩萨脸容淡静,美若出尘。嘴角似笑非笑挽起,似在嘲笑凡人自以为是,只顾沉沦在各自的迷障里。

殷重黎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并不气恼,“这么有把握,沈家的合作快拿下了?”

“谁拿下有什么区别?总归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没承认也没否认,什么都不透露。

“嚯,这种事很难讲。一天没签合同,都不算落定。就像这海上的天气,变化快,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雨是晴。”话外有话,意思是不到最后,未必落在你手。

周以棠轻挑眉尾,重新戴上墨镜。镜片后的双眼闪出可堪深究的光芒,笑一笑,不答。

时间分秒流逝,他整了整领口,懒得再跟舅父打哑谜,“我去看他们准备得如何,您跟菩萨慢慢聊。”

方转身走出几步,便听见阴影里传来轻笑,音色柔脆,有几分熟悉。

抬头一看,拢着靛蓝色披肩的女郎施施然自檐下走出,迎面而至。风吹起下摆流苏,像幽蓝的火焰缠绕在一株艳丽牡丹上,雍容不可犯。

“I see you.”

柴玉同他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别,她从来不说“hi”,而是——我看见了你。

于灯火阑珊处,于千万人潮中,唯独只与你照面。那必定不仅仅指肉眼浅薄的所见,只关乎灵魂的敞开。

周以棠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微微欠身,“大嫂。”语气恭敬,十分的疏远。 m5kIlO09IUTA8O/zMyYuMbe6pSBOBo+O49VkRGC9XdtFUDjH1rigvENvGqoWqky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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