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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飘摇

两兄妹七岁那年,周繁如积劳成疾突然去世。重担一下子全落在周元亭身上,不得不匆忙终止学业回来继承家业。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骤然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应付得异常艰难。

他的小小“未婚妻”也才八岁,连面都没见过几回。柴家的帮扶很有限,虽不至于坐视不理,也存心要试炼周元亭是否具备足够的能力撑起琼帮。如果他做不到,那么所谓婚约就会成为真正的酒后戏言。毕竟,距离柴玉长大,还有很多很多年。

如果失去这门姻亲,又有福建帮和客家帮在身后虎狼环伺,未来只会愈加危机重重。

周以棠对父亲突兀的病故一直有怀疑,却毫无头绪。他带着妹妹如履薄冰地度日,眼看着舅舅殷重黎趁虚而入,在母亲的纵容下不断培植势力,和大哥之间的矛盾日益剑拔弩张。

他年纪太小,管不了那些事,只能先顾好更弱小无助的妹妹。蘼芜生来体弱,动不动就生病,又胆小爱哭,总是紧紧跟在周以棠身后,对二哥言听计从,像个安静忠实的影子。蘼芜受了委屈,最爱躲进屋后的树屋里藏起来。没有谁会想起来找她,经常从早到晚都无人察觉,除了周以棠。

小花园角落荒废的树屋,是他们唯一的庇护所,温暖而辛酸的小秘密。周以棠替闯了祸的妹妹挨完责罚(通常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差错),会带很多好吃的娘惹糕爬上树屋,找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妹妹,对她说:“阿芜不要怕,等我长大了,会像大哥一样保护你。”

谁料还没等他长大成人,唯一的庇护也被连根拔起。

在少年周以棠眼里,人只会给自己真正关心爱护的人提供照拂,比如叮嘱服药,关注饮食。于是有件事就显得特别反常——父亲去世前,差不多有一年多时间,身体已经很不好。时常腹泻呕吐,手足间歇性麻木,伴随头痛和脱发,脾气也变得焦躁不安。查不出具体病因,每回看医生只说是过度操劳导致,要慢慢调养。

从那时起,殷宛华不知从哪里弄了几张食补的方子,每天亲自熬了羹汤,定要看着他喝完才作罢。那些补汤费时费力,气味闻起来和肉骨茶差不多。妻子为丈夫照料饮食,是太寻的事,谁也不会觉得奇怪。常日复一日的坚持,似乎让彼此冷淡的关系也有了松动迹象。就这么补了大半年,周繁如的精神还是越来越差,频繁有突发的晕厥。

家里佣人众多,汤汤水水之类,有的是人各司其职操持,母亲对父亲原本就没多少感情,何必费时费力去做这种事?周以棠心里存着疑影,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无凭无据谁会当真呢。不小心说出半个字,反而给自己招来祸患,人人都会把他当成忤逆之子,一个心思阴暗的怪物。

或许……除了大哥。但周元亭课业繁忙,又常年身在国外,他找不到机会吐露心里的怀疑。

后来父亲毫无预兆地暴毙,医学检验报告都显示无异状,殷宛华做主料理一切身后事,毫不犹豫地迅速地火化了遗体。周元亭赶回奔丧,也曾对此提出异议,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认同了这种处理方式。

九岁的周以棠再也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不顾外面还有吊唁的客人未散,冲进大哥的房间质问,得到一个完全超出想象的答案,“母亲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为了保护我们。”

他彻底懵了,根本听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不可置信地盯着大哥的眼睛重复:“……我们?”

“你、我,还有蘼芜。”周元亭蹲下来揽住他肩膀,“你还小,有些事暂时没必要知道,大哥会处理好。”

多严重的事,严重到必须飞快烧掉父亲的遗体才能解决?还牵扯出年幼不知事的小妹。周以棠心神大乱,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对大哥的信任上,鼓起勇气说:“我怀疑母亲每天做的那些汤……有、有问题……”

周元亭闻所未闻,果然大感意外,“汤?什么汤?”

“你知不知道——”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打断,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殷重黎探出半边身体,“外头事情多得忙不过来,柴伯伯他们要走了,赶紧出去送送——把蘼芜也带上。什么体己话,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讲,别让人笑话周家的孩子不懂礼数。”

他究竟听到多少?少年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全被打散,再也没有那个“以后”。

“是我不够谨慎,连门都忘了锁好。”

这一幕成了周以棠难以化解的心结。他始终深怀自责,若不是自己行事莽撞,让殷重黎有所察觉,大哥很可能还好端端地活着。短短两年后,周元亭在香港被指控谋杀重罪。能为此事出力斡旋的,只有殷宛华兄妹。他简直不敢相信,母亲竟如此狠心,眼睁睁看着亲儿子蒙冤惨死,任由殷重黎以维护企业名誉为由潦草结案,相关疑点统统不予追究。畏罪自杀成了盖棺定论,或许正因为有人急于掩盖什么。

程立桥敲敲烟斗里的灰,叹道:“当时的殷重黎的羽翼已丰,你母亲的话也没多少分量,她已经无能为力。”

“是么?”周以棠冷笑,“桥叔莫不是忘了,大哥去世后第二年,我差点也下去陪他。”

那年他十二岁,半夜沉入泳池险些溺亡,所幸被程立桥留宿在周宅的儿子程南星及时发现,才未酿成大祸。事后他体内被检测出微量的安眠药成分,人还没醒过来,已经有流言散步,说他为大哥的死想不开,一时冲动自杀。

“阿星跳进水里把我捞上来,他最清楚我当时什么状态,想自救都动不了。桥叔,我不可能自杀。”

周以棠恢复意识后,跑到程立桥家里,第一时间报了警,极力否认自杀之说。父兄相继去世,他继承了最大份额的遗产,名下的私人信托也是天文数字,完全有可能成为谋杀目标。少年描述这件事时条理清晰,谈吐冷静犀利,没有丝毫歇斯底里的言行。成年人也很难做到如此镇定,在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十几岁的孩子身上,实在是太罕见的表现,“受惊过度胡言乱语”的说法自然站不住脚。

警方立案展开调查,殷宛华姐弟对事情的真相毫不关心,只是尽一切努力阻止消息外泄,以免被媒体胡编乱写,让家族颜面扫地。

案件的结果跟周以棠预想的差别不大,殷宛华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把责任全推到一个年老的仆妇头上。

那仆妇有顽固的失眠之症,每晚睡前要喝含有镇定药物的牛奶。事发当晚,送到周以棠房间的牛奶不知怎么被端错了,都怪佣人大意疏失。这就是母亲给他的全部解释。殷重黎的活动范围,比一个深宅里稚嫩的少年要大得多,警方最后认定,周以棠因误服了含有安眠药的牛奶,神志失去清醒,走到泳池边不慎落水。精神类药物确实会导致行为异常,有人高楼失足,有人钻进车轮底下,社会新闻屡见不鲜。

从那以后,周以棠对水有很深的排斥,饮食上也异常小心,离开过视线范围的东西绝不沾口,挑剔到近乎偏执。“自杀”风波稍停,程立桥出面跟殷宛华交涉,主张把他和程南星一起送出国读书。周以棠落水,唯一的目击者只有年长他两岁的阿星,程立桥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让他俩远离是非之地。

周以棠小小年纪,不得不漂洋过海前往异国求学,相当于一场狼狈的逃亡。他还没有保全自己的能力,再不走,下次“意外”就不必指望侥幸。

程立桥丢给他一句话,这条路不好走,你的祖祖辈辈也都熬过来了,没理由轮到你就不行。

处处陌生的环境难以适应,从仆佣成群到形单影只,落差不言而喻。头几年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身在异乡无依无靠,再小的麻烦也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解决不了的咬牙硬扛。

从小到大,周以棠都活在优秀的大哥光芒之下。他的未来很容易一眼看到头,无非是长成一个出身富贵的闲散公子哥,没几样正经事非得操心。事实上除了程立桥,根本没有人把期待放在他身上。

周以棠一度赌气地认为,这种期待不过是把他当成痛失周元亭的替代品。内心嗤之以鼻,叛逆得厉害。在国外又没人管束,很是胡天胡地荒唐了一阵。人算不如天算,命运不由分说把他推到眼前境地,突然多了数不清的问题要应付,令他措手不及焦头烂额,唯一牵挂的只有妹妹。

转折发生在周以棠十四岁那年,整个人仿佛一夜长大,从自暴自弃中猛然清醒。

孪生妹妹周蘼芜和周以棠同年,也刚满十四。

偌大的周家,无人在意三小姐死活。郁郁寡欢的母亲和野心勃勃的舅父,不会把目光放在这个单弱的女孩身上。程立桥能提供的照拂很有限,至多不过让夫人隔三差五把她接回去住一阵。

蘼芜跟桥叔的儿子程南星自幼青梅竹马,感情非比寻常。周繁如在世时,也有意结下这门亲。两家人心照不宣,只是考虑孩子们都还小,没必要太早挑明。这一耽搁,就成了阴错阳差。

程夫人心肠慈软,对这可怜的女娃加倍怜惜,当成未来的儿媳疼爱。蘼芜越来越不愿回家,殷宛华没说什么,图个清静省心。反倒是殷重黎颇有微词,言必称女孩子长大了要避嫌,总赖在别人家不成话,传出去还以为舅舅薄待她们孤儿寡母。

殷宛华开始找各种借口拒绝让女儿再去程家小住,一次两次,事不过三,程夫人心里便明白了,也无法勉强。

夜夜笙歌的宅邸深处,周蘼芜长成一个苍白敏感的少女,举动悄无声息。周以棠和程南星被送出国,她只能留在狮城就读一所私立女子学校。每晚临睡前,都要在日历牌画下记号,一天天计算哥哥回来的日子。沉默寡言的女孩,念书异常用功,除此之外她做不了别的。要上进,要学着独立,这样将来才能帮到二哥和南星,蘼芜常常这样勉励自己。

还没到假期,周以棠真的回来了——三小姐自杀未遂,这么大的事瞒不住。

跟周以棠遇到的“意外”不同,这次是真的。蘼芜吞药割腕,被家庭教师发现救下。殷宛华气得哭骂她不中用,在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佣人责罚个遍。舅父殷重黎说:“正好给三妹换个环境,想开了就不会再做傻事。”

于是蘼芜懂了,想好好活着难,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周元亭英年早逝,让周家失去了跟潮州帮的姻亲之盟,难以真正借力。周繁如布下的长线,殷重黎信不过,也无意再接续。那么,就得另外搭桥。他看上的,是因制造业失利大受挫折的福建帮李家。

那一年新加坡的工业首次超过贸易,一跃成为经济中最大的组成部分。石油危机过后,石化工业和金融业炙手可热。全球几家大石油公司在当地都有自己的库存石油,出口并不受政策限制。带来的蓬勃发展,让裕廊岛工业区成为了仅次于美国休斯敦和荷兰鹿特丹的世界第三大炼油中心。

这种垄断性的顶级资源,不是缺乏官门背景的商贾能轻易染指。殷家的旧头衔已经排不上号,只能望洋兴叹。而与此同时,随着石化工业的崛起,周家在裕廊工业区的中低端制造工厂,生存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不复往日风光。

大时代日新月异,崛起和落没都是眨眼间的事,容不得迟疑。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经济发展局把发展重点从制造业转移到化工、电子和工程业等主要新兴产业,服务业重新成为经济发展的动力引擎——这就是商帮全新的生机。

殷重黎所图匪浅,开始琢磨在裕廊打造第一个电子晶片园。光凭一家之力难以成事,他需要可靠的同盟共担风险,才敢放开手脚去啃这只螃蟹。

客家谢在遭受重创后一蹶不振,有些畏首畏尾,就算勉强说服他们加入,过程里不确定因素太多,易生变故。福建帮李家则展现了非凡的勇气,再次重整旗鼓迎难而进。

于是殷重黎想出个石破天惊的主张,让外甥女蘼芜嫁给李家的长子李湛。

李湛时年二十有三,也是五大商帮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只是名声么,颇有点毁誉参半的意思。据说这位李公子性情喜怒无常,私生活放纵不堪,且偏爱和同性厮混。总之,绝非良配。他本人则抱无所谓的态度,全凭家里安排。蘼芜才只有十四岁,书都还没读完,离能嫁人还早着。殷宛华又变不出另一个年龄更加合适的女儿来,这事怎么听怎么像个笑话。

怎么办呢,空有允诺却拿出不实际的诚意,所谓联姻又会变成一出悬而未决的戏言,就像柴玉和周元亭的婚约,日久则生变。

两边都为难的当口,李湛的祖母出来拿了个主意。老太太称自己的儿子孙子们常年经商在外,身边也没个细心人陪着说说话,愈发寂寞。因此提议把蘼芜接到李家生活,就当多了个孙女,必不会亏待。

他们这样的人,特别看重家族之间的联系,利益必须捆绑在同一条船上。除了姻亲,以人为质也是重要的证明。殷宛华没什么不放心,女儿养大了早晚是这么回事。再加上殷重黎反复游说,李家又不是寻常门户,绝对不会让蘼芜在他们手上出差错。一个筹码,互为牵制,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交易。

有母亲和舅舅做主,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个人命运的浮沉,在时代风云浪潮面前,往往微不足道。前面明摆着是个火坑,这些唯利是图的血缘至亲,偏要摁着小姑娘的头往里跳。

程立桥反对无用,小小的蘼芜彻底绝望。无力回天的联姻已成定局,她不想把二哥也卷进是非里,唯一能做的反抗是自戕。

生在富贵泼天的人家,十几岁早就不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该懂的都懂了。对尚未成年的女孩子来说,家庭再不温暖好歹也是栖身之地,一下子要被连根拔起,当成货物一样扔到陌生的人家,面对毫无感情且素未谋面的“未婚夫”,是多么恐怖的未来。数年之间,还会发生多少迫不得已的可怕的事?越想越走投无路,她的人生将晦暗无光,还来不及开始就被拦腰斩截。

自身难保的周以棠得知消息,不顾程立桥苦口婆心阻拦,马上启程飞回新加坡。程南星的惊讶愤怒不亚于他,坚持要同行,周以棠不肯同意。他对南星说,“我俩最好别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容易给人连锅端了。我要是解决不了,你来也没用。”

事实上,他回去也一样不能力挽狂澜。殷重黎不会把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放在眼里,他不过空有一个继承人的头衔,实权大都掌握在舅父手里。在他真正长大以前,变数还很多。

周以棠风尘仆仆赶回家,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情况竟真的糟糕到这个地步。他完全没办法接受这种荒唐野蛮的事情。让那么小的女孩盲婚哑嫁,丢到陌生人家去过寄人篱下的日子,跟童养媳有什么区别?

再光鲜的理由,都掩盖不了肮脏交易的本质。

他见到被关在房间里如同惊弓之鸟的妹妹,目光空茫,手腕上裹着厚厚白纱。蘼芜被救过来以后,再也没开口说过半个字。企求哭泣都无用,索性闭上嘴巴。她不肯吃东西,连水都不喝,靠输营养液吊着一口气。

南星的母亲每隔两三天就登门探望,殷宛华倒不好阻拦,只说幺妹死脑筋,让程夫人帮着劝劝。

怎么劝得出口呢?程夫人抱着她垂泪,“寻短见是最傻的做法,人死了就真的没有以后可指望。事在人为,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说很久,她的眼珠才轻微动一动。 qk0Q5XeJgh5akWlHAvzwLxeLGTB2LpwRSVCVREy4AO71ArPAEK6zl+GWhDNs4U6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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