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和“稳”是“和顺号”福船的两大特点。根据附近海域的风浪和洋流情况,由当地著名的船舶设计师操刀设计,堡垒般坚不可摧。且号称不会致人晕船,宛如一座屹立在海上的新岛屿。
周以棠这趟送王船入海,必须亲自参加巡游,保护措施非常完善。所带船员、向导、搜救队、潜水教练、私人保镖等无不齐备,共计127人。名单都由程立桥负责筛选确认,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调整过无数次。
反复地核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从高矮胖瘦挑剔到肤色血型,专业技能就更不用说了。性格测试不过关,换。八字不合,再换。理由千奇百怪,谁都知道是为了避开殷重黎往里安插的暗桩。那些“偶然”中的“不偶然”,往往会造成难以预计的灾难性后果。
就这么千防万防,插旗到底被钻了空子,谁知对方还留有什么后手?程立桥悬心不已,极力反对他涉险,“下海不是闹着玩,丢面子总比丢命强。”
站在山腰,容易看不清山脚。站在山顶,山腰的动静就不是那么容易掌握。一个环节出问题,便引起连串崩塌。周以棠再仔细,诸多琐碎不可能一一亲力亲为,总有可趁之机。
“桥叔,这不是面子的事。”他主意已定,“今儿打了退堂鼓,以后再也没机会。”
“两个小时前发布过季风预警,太突然了。殷重黎早就收到消息,提都没提这茬……宁可信其有。”
“他瞒不瞒意义不大,咱们总会知道。就算翻天倒海,王船还是要送,不可能改日子。”
二十五岁的周以棠,已经快长到当年周元亭遇害的年纪,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程立桥看着他长大,对这孩子的脾性心中有数。明知多劝无用,只好说:“太太向来不过问外头的事,刚才来了通电话,听那意思,也不赞成你这次出海。”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好说。”程立桥摇头,“真要有什么,想来也不会让她知道。但是——”
“没人在乎她的意思。”他沉声打断:“该管的时候不管,现在何苦再操那用不着的闲心。死了儿子有什么关系,反正还有弟弟。小舅舅不会亏待她,锦衣玉食总不缺的。”
“阿棠!”程立桥瞪眼,语带责备训斥道:“她毕竟是你母亲。”
“血亲之间,要用到‘毕竟’这个词,说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周以棠抬手扶额,挡住笑容里几分感伤,“桥叔,万一我出了事……劳您费心,以后有可能的话,一定要把小妹妹接回来。我答应过,不会不管她。”
这话说得丧气,简直是交代遗言了,好像真要一去不回似的。
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程立桥心头火起,不顾被人看见,扬起蒲扇大的巴掌“啪”一声拍上他后脑勺,“个混小子!这是什么日子,哪有红口白牙咒自己的道理?也不怕触霉头!”
“我从来不信这个。”
挨了打还嘴硬,烟杆紧跟着砸将过来,狠狠一记敲在他小腹上。周以棠闷哼一声,身子却不歪斜不闪躲,依旧站得稳当。
见程立桥动了真气,才陪着笑说:“桥叔功夫不减当年……是我不好,您大人大量多包涵。”
程立桥长叹一气,“阿芜也长大了,有些事能应付,你先顾好自己要紧。”
老一辈对江湖道义看得极重,这么多年,他对周繁如留下的儿女视如己出,手握实权又德高望重,殷重黎也忌惮三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扫平路上遍布的荆棘。周以棠走到如今有多难,没人比他更清楚。说不心疼是假的,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严厉。
玉不琢不成器,周家只剩这一根独苗,该受的磋磨躲不了。殷重黎整日把用人唯贤不唯亲的话挂在嘴边,摆明欺负外甥年少不足以服众。过分呵护,反倒害了他。
丝丝冰冷灌入领口,半空洒下一阵清凉雨。周以棠上半身朝后微仰,本能地闪避。他恐水,与其说怕,不如说厌恶,从头到脚每个细胞都在排斥。
早有眼色机灵的跟班小跑上前,举着伞撑在两人头顶。摘下被水渍模糊的墨镜,触目所及还是一片灰蒙。他眼里的世界,并未因此亮堂。
硕大的雨点砸落沙滩,打出万点坑,凌乱如麻。
小妹妹被接走那天,也下这样的雨。
老爷子过世得早,周家之所以没变成一盘任人践踏的散沙,全靠大哥周元亭一肩担当。旁人虎视眈眈就罢了,还有个亲娘舅窥伺在卧榻之侧,内忧外患不断。周元亭出事后,周家接连惹上官非,生意跟着一落千丈。
周太太殷宛华比丈夫小了足足一轮,原也出身世家大族,可惜早就衰落,空有头衔而已。外头瞧着风光如旧,要遮掩破落相,免不了东拆西补寅吃卯粮。越到后面越捉襟见肘,账面都快亏空殆尽。她19岁就嫁给周繁如,提出的条件之一,就是要带着弟弟殷重黎一起。
殷家轮到宛华这一辈已经式微了。几个叔伯手头仍有事业和地位,分家时让他们的父亲吃了大亏,加上不善经营,景况江河日下。姐弟俩性格全无相似之处,殷宛华身为长女却不大理事,凡事太理想化,现实不足。弟弟殷重黎空有抱负,奈何时运不济,年纪资历都还嫩,也寻不着得力的襄助。
这种风花雪月的性情,在商贾之家显得很独特,当时的周繁如认为是难能可贵的。Old money需要拿头衔换取庇护,周家数代积累,虽然不算什么New money,也需要借助外力打开新局面,双方一拍即合。
恰逢的周家事业受挫,琼帮的地位亦尴尬。五大帮的排序,从高到低依次是广府薛、潮州柴、福建李、客家谢和琼帮周。
南粤之地富庶繁华,餐饮文化独具特色且渗透极广,市场占有率几乎是其他菜系的总和。再加上他们属于最早移民经商的那一拨,抢尽了先机,财力雄厚的广府帮始终独占鳌头。
如果说粤菜以“清而不淡,鲜而不俗”著称,那么潮州菜系便是取其精华,把“鲜”字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对“鲜”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讲究“一鲜二肥三当时”。
潮人商贾遍大千,素有“东方犹太人”之称的潮州帮,有着数百年代代相传的经商传统,缔造了无数传奇。成功的秘诀是宗族内部特别团结,重视地缘和血缘,也尤为注重契约精神。无论纸面还是口头协议,说出去的话等于泼出去的水,一定要作数的。
很多年里,除广府之外就数潮州帮势大,影响力和生命力都不可小觑。
这就不得不提到商帮早期的特色,亦盗亦商,“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为了在乱世中生存,一群漂洋过海的异乡人必须抱团闯天下,便以帮派形式结盟,言行都带着浓重的江湖色彩。五大商帮守望相助,恩必报,债必偿。若背信弃义,必遭赶尽杀绝。
有种说法是,早期商帮走半黑半白的路子,一旦跟外界产生利益冲突,不介意用残忍血腥的方式解决。规矩和秩序还没建立起来之前,有过相当黑暗混乱的年月。所以他们只信任自己人,要提防饮食被投毒,一应吃喝都亲自打理,也是地方特色餐饮兴盛的原因之一。
若往前追溯,周家不过是罪臣的后代,祖上犯了事被流放到蛮荒之地,只能漂洋过海谋生。这段渊源,至今还会被拿来调侃。琼帮移民较晚,人数也无法和其他几大帮相比,摸索的道路无疑更加曲折漫长。
周氏的南洋咖啡蜚声东南亚,真正涉足餐饮时,留给他们的份额已经少得可怜,全靠“膳祖”留下的不传之秘才打开局面——这是远远不够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新加坡脱离马来西亚,刚刚独立建国。它的前身相当于英国的一个贸易站,只有200万人口,国内市场很小。新马分家后,跟印尼不可调和的矛盾又导致贸易活动全部停止,经济第一支柱遭受重创。
星洲集团在商帮中的排名更是垫底,八仙桌上行老九,处处掣肘。周以棠的祖父带着惶惑不安的心情启程,走上一条没有路标的道路。前途茫茫,不知该何去何从。只是坚持一个朴素的想法,餐饮发展虽然受限,却不能轻言放弃。不管从事什么行业,人总要吃饭的嘛。
走得慢有走得慢的好处,前面探路的人已经把坑都踩过一遍,让他们可以轻易避开。势头很猛的福建帮李家胆大冒进,主动拉上客家帮谢家一起涉足制造业。孰料好景不长,进口关税突然全部取消,没有了外汇管制和产业保护,不少从事制造业的生意人惨遭失败。
经济转型带来阵痛,李家和谢家都没能躲过这次浪潮冲击。巨大的损失,让两个帮派之间互相埋怨生了嫌隙。
周繁如头脑活络,反而看准时机,在山穷水尽的无奈之下,找到了通往光明的大道。
琼帮历代的商海浮沉,周以棠从小不知听过多少回,几乎倒背如流。今天不知怎么,程立桥旧事重提,非要给他再讲一遍。
那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半,距离王船化吉还有半个小时。兰卡威港的“歌诗尼”号上,宴晚手捧龙舟,给楼上的沈夫人送去。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小心。
都是好几十年以前的事了。
星洲以餐饮为大本营,从别人都瞧不上眼的密集型产业延展触手,在裕廊工业区开厂,制造植物油、化妆品、假发、蚊香、发膏、金银纸甚至还有樟脑丸,但规模不大。积累期尝到甜头以后,接着涉足附加值高一点的行业——拆船和废钢轧碾。
周繁如和殷宛华婚后第二年,便生下长子周元亭,周氏旗下的工厂已多达两百多家。周繁如对经济风向的触觉相当敏锐,抓住了一个又一个新兴产业转型的机会,这其中当然缺不了妻子家族头衔所发挥的作用。
有靠海吃海的传统,潮州帮柴家最早打造出炼油、造船、航运等一整套海洋新兴产业。航运贸易这块蛋糕太大,相对风险也高,周繁如不敢贸然动口。好在他手握一整套成熟的拆船和废钢轧碾配套工业线,就派上了用场。
潮州人做生意有一套自己的准则,厌恶竭泽而渔,也愿意慷慨让利。事情顺利,最后大家都有得赚就行,那种因为赚多赚少就反目成仇的纠纷极少发生。这份心胸和气魄,让柴家在行业内的口碑稳如泰山,拥有更大的话语权,人脉之深广甚至远在广府帮之上。
周繁如摸得准对方脾气,你敬我一尺我便还一丈,把自己的利益压得极薄,且无论如何不肯多拿。
如同下海捕鱼要先织网,把所有能准备的铺垫都默默做足,才能大获丰收。借潮州帮航运的东风,星洲集团终于一跃而起,再也不必屈居末席。
五大商帮的格局随之发生变化,成了广府薛、潮州柴、琼帮周、福建李和客家谢。周氏的排名上升两位,把李、谢甩在身后,不上不下卡在中间。
那一年潮州帮的话事人柴绍荣给老母亲做寿,周氏备下豪礼举家恭贺,被奉为上宾。酒桌相谈甚欢,于是趁热打铁定下儿女姻亲。彼时柴绍荣膝下已有四子,唯独没有女儿。便承诺将来若诞下千金,便许给周元亭为妻。
这话其实进退两可,柴绍荣又不傻,自然有自己的考虑。还会不会有女儿这种事很难讲,柴夫人已年近四十,不见得会再生孩子,就算有,谁能保证一定是千金?他这么说,无非是种场面上的示好,否则笼络之意就太明显了,落在其他几家尤其是广府薛的眼里不大合适。
一个遥远的未必实现的允诺,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谁都挑不出错。
周元亭的成长过程,正赶上周家蒸蒸日上的好辰光,可谓顺风顺水。这孩子自幼聪颖过人,品性也贵重,被寄予厚望,随父亲出席一切场合无不吸引目光。唯一的遗憾是,尽管他如此优秀,也没有得到过母亲多少疼爱。
殷宛华生他的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险些丢命,此后身体落下些毛病一直不大好,因此对这孩子有一种隐晦的憎恨和厌恶。生下周元亭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必须去做的事,为年长她十岁的丈夫。
不是所有母亲都会无条件去爱自己的孩子。在周以棠眼里,母亲是冷漠疏远的代名词。背景板般寡淡的存在,穿上周太太的衣服,戴上周太太的首饰,扮演一个叫周太太的角色。周以棠对她有记忆时,她已不再年轻,也谈不上衰老。没有特别快乐,也没有不快乐。
为了让弟弟殷重黎得到更多机会,殷宛华不愿多生育,只有这一个儿子。表面上看,三口之家也算美满。
没有人会想到,十几年以后,柴绍荣竟然真的添了一出弄璋之喜。当然,并非原配夫人嫡出的千金,五小姐柴玉只是外室所生之女。酒桌上的婚约不能全当戏言,更何况当时的琼帮已今非昔比。于是私生女被抱回柴家,和几个哥哥一起生活在大宅里。人人都把她视作周家未来继承人的未婚妻,并未薄待半分。而那孩子的母亲,从狮城彻底消失了,连名字都不为人知。没人知道她是死是活,据说被柴绍荣的夫人收拾得很惨,也只是拿了一笔赔偿的钱走人。
这些都是周以棠兄妹出生前一年的事。那时的周以棠无论如何想不到,看似温弱糊涂的母亲做起类似的事来,一样毫不手软。说到底,能在这样家族靠婚姻生存的女人,有几个是吃素的呢。周繁如看清这一点,也没花太多时间。
华丽的墙围之内,总有那么多与光鲜相悖的事物。出于某些不便张扬的原因,殷宛华不顾高龄风险,借助医学手段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女,周以棠和周蘼芜。这显然不是她心甘情愿的意志,两个孩子比长子周元亭足足小了十五岁。双胞胎出生前,夫妻关系几乎已彻底降入冰点,迎接这两个孩子的,只有父亲的冷漠和母亲的嫌弃,还有来自舅舅的恶意。
同样的,殷宛华对兄妹俩几乎毫无感情,小女儿连名字都起得潦草。蘼芜是一种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草,叶子风干了可做香料。在古老的诗词中,总是用来形容夫妻离心的凄怨。
双胞胎的降生只是表象,有些“麻烦”,在背后默不作声地被解决掉了。殷宛华身心俱疲,更加依赖羽翼渐丰的弟弟。
周以棠和妹妹在锦绣丛中,备受忽视地长大。父亲忙于生意,母亲心不在焉,大哥被早早送到国外留学。他们身边围绕的,只有不停更换的佣人、保姆和家庭教师。两只无助的幼兽,在孤独中互相依靠,感情十分亲密。
周元亭偶有假期回来,也要跟着父亲巡视工厂,熟悉公司业务,忙得分身乏术,很难挤出时间跟一双年幼的弟妹相处。但他颇有长兄的态度和自觉,对手足发自内心地爱护。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尽量照顾他们。那些殷宛华懒得操心的琐碎,他会留意关注,找机会跟父亲提一嘴,就能让弟妹少受些委屈。
周繁如和殷宛华的结合,一开始就各怀目的,多少孩子也无法弥补婚姻里暗藏的裂隙。年少的周以棠心里,大哥甚至比父母还重要,得到了他全部的敬重与信赖。他和小妹妹蘼芜,就像亭阁边幼弱的棠花和细草,枝消叶瘦,只能借大哥的臂膀遮一遮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