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托着下巴搜肠刮肚,忽然瞅见院子里晒太阳的大橘,说:“叫阿狸?你喜欢猫。”
宴晚撇嘴说不好,“阿狸是捡来的,你女儿也是山上捡的吗?”
他得意非凡,“哪能呢,明明是我不辞辛劳日夜耕耘……”
话没说完被她揪住了耳朵,忍不住大声呼痛,“救命啊谋杀亲夫……”
“什么亲夫,又没嫁给你。”
他马上蔫头耷脑,“我错了。不能叫阿狸,我再好好琢磨。”
唯一长进是认错认得飞快,反正认过就忘,下回还犯。
别的都好说,这桩事拖成了周以棠的一块心病。重逢到如今,绞尽脑汁求婚好多次,她都不答应。问她顾虑什么又不肯讲,只说这样挺好的。宴晚真觉得没区别,有没有那张纸,还不是一样过。
他不这么认为,很是惴惴不安,总担心她哪天厌了烦了又不要他。万一再看上别人怎么办?都躲到穷乡僻壤了,居然还有狂蜂浪蝶追着献殷勤。就比如傻小子盛烨,早先那点小心思,当谁瞧不出来呢。为了捡回灯塔里的日记,他跳进海里差点淹死,没狠狠收拾这小子一顿,纯属看宴晚面子。
转念又很惭愧,或许她依然对他不够放心吧。蘼芜牵挂哥哥,兄妹俩经常保持联系,打视频电话能聊一晚上,拿不定主意的事,也会仔细征询他的意见。一个人的来处是不可磨灭的,若他留恋往昔的荣华富贵,重蹈覆辙很容易。
要怎么才能让晚晚相信这种事不会发生?现在孩子都有了,还是不肯嫁他,只能等生下来再试试。什么呼风唤雨都是虚的,此一时彼一时罢了。日子终究要落到平实处才叫圆满,他们的孩子,不能再像无根的浮萍那样漂着。
宴晚托着腮想了半天,说:“不如就叫阿宝吧。”语调里有些淡淡的怅然。
如珠似宝,听上去很不错。他马上说好,“就这么定了,叫阿宝。”
半岛的海湾无风无浪,悠悠长夏,无事发生。
盛烨热得满头是汗,进门就先告状:“你们家那位可出息了,跟小孩子下个棋至于吗,非给人输哭了不可。”
宴晚在做薄荷冰,听完浅浅一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就是那本经。”周以棠不知几时从后院溜回来了,大咧咧往沙发一躺,枕在她腿上任由采撷地撒娇,“喏,你念吧。”
眼角还故意瞥了瞥盛烨,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特别恃宠而骄。半路收的破徒弟,哪能跟阿宝的爸爸比呢。
破徒弟瞧不下去,抖一抖浑身的鸡皮疙瘩,闷头往厨房里躲。
“上回教的法子,我试了好多遍味道都不太对,师父你帮我看看问题出在哪儿。”
宴晚应一声,“就来了。”
谁知周以棠愈发得寸进尺,就是赖她怀里不肯起,“急什么,再多歇一会儿嘛,累着宝儿怎么办?”又指指盛烨手里那杯饮料,扭捏着:“晚晚我也渴了。”
“真是……上辈子欠你的。”她无奈地笑着摇头,拿起自己那杯,喂他喝一口,又喝一口,才满足地不再闹腾。
大多数时候她都很纵容他,从来不起争执。两个人春花秋月地过着,有朝有夕须臾不离。漫漫十年都是聚少离多,他要把亏欠的陪伴全部补偿给她。
周以棠过惯了有人伺候的日子,对俗务基本上一窍不通,也愿意为她去学。不能像在泰北的时候那样,除了会饭后洗个碗什么都要她操心。尽管做得一言难尽,还是兴致勃勃从不气馁。
滕海村的小房子太潮湿,怕对孩子不好,宴晚怀孕后不久,他们就商量着搬到了海棠湾主湾区。海岸沿线的法式别墅地处幽静,交通却很发达,衣食住行去医院都更方便。
托孩子的福,宴晚吐啊吐了好几个月,终于有一天猛然发现,他做出来的东西是多么难以下咽。想想都可怕,这些一言难尽的黑料理,她居然吃了快两年。也是奇了,手艺糟糕得如此持久稳定,日复一日却没有任何长进。
据说胎儿在两个多月的时候,就开始发育味觉,最喜欢甜食。所以阿宝一定是个坚强的孩子,没出娘胎就吃了这么多苦,还不是一般的苦,顿顿苦得花样百出。
天生拥有更多味蕾的“超级味觉者”,全世界只有不到25%,对一个厨艺非凡的人来说,更是天赐的幸运。宴晚曾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这份眷顾,没想到恢复得也很突然。
又一碗弄破了苦胆的鱼汤端上来,她简直欲哭无泪,委婉劝他:“我和宝宝都知道你的心意了,她昨晚还托梦跟我说,不想爸爸太辛苦。那个……其实她比较喜欢听你弹钢琴。”
周以棠立马心领神会,也有一种默默松口气的庆幸。终于从烟熏火燎里解脱了,没天份的事勉强不来,该请人还是请人吧。
阿宝在肚子里长到五个多月的时候,淡季的海棠湾忽然变热闹。一艘光闪闪的大游轮泊入港口,又来了很多辆车,把附近的美高梅酒店全包下。
白色的大船叫“白鲸号”,按蘼芜的说法,那是小姑姑送给阿宝侄女的见面礼,不能不收。
他不肯回去,只能做妹妹的千里迢迢跑一趟了。
周家人一下子全找上门,盛烨担心宴晚出事,急匆匆往那边跑。
事前没打招呼,还带了那么多人随行,是有点突然。周以棠没把他们往家领,收了鱼竿朝酒店方向走,步子不紧不慢,不知道在寻思什么。盛烨跟在后面,脸阴得要滴出水来。
眼看快到地方了,周以棠回身把渔具往他怀里一塞,“跟你师父说一声,让她别担心。我去见见我两个外甥,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是多久?那她要是问……”
他俩在太阳底下磨蹭,已经有一大群人匆匆迎出。
为首的是个身量娇小的贵妇,妆容清淡,保养得十分年轻,上前紧抱着他,“二哥!”兄妹久别重逢,喜极而泣,草帽被风刮落在地也浑然不觉。
另一位器宇轩昂的男子,戴着宽大墨镜,神色亦难掩激动,大力拍拍他的肩,“阿棠。”
盛烨猜测,此人估计就是日记里提到的程南星,便偷偷多打量几眼。
跟这些光鲜考究的人相比,周以棠的白T恤沙滩裤太过随意,脚上还踩着双凉拖,跟满大街闲晃的当地人没什么两样。
保姆在后面牵着玉雪可爱的小童,四岁模样,打扮得比橱窗里的西洋娃娃还精致,想必是周蘼芜的大儿子。天气沤热难挡,小的那个没带出来。
拖家带口还有孩子在,应该不至于干什么过分的事,盛烨略觉放心。
其余人他都认不出,有男有女,面上不苟言笑。挨个过来握手,神色都很恭敬,还按以前的习惯,口称“周董”。
周以棠仍是琼帮的后人,但也已经跟星洲没什么实质上的关系了,这些人依然认旧,丝毫不敢轻慢。
他站在那里,不怎么主动开口。要么就是有人凑到近旁低低讲了些什么,才简短地回应一两句。态度从容闲散,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还是有摄人威严。只有跟那小外甥说话时,会得耐心的蹲下身,脸上露出笑容。
一行人浩荡走入大堂,玻璃门徐徐合拢。
盛烨抱着鱼竿,心直往下沉。以前在藤海湾的时候,总觉得周以棠跟周围的人和事格格不入。融入得再好,也隔着一层说不清楚的屏障。原来这才是他如鱼得水的世界,他天生是这些人之中的一份子。不需要衣装,不需要指环,不必有任何特殊的东西来标志,他只要出现,就会得到他们的认可、信任和尊敬。
搞出这么大阵仗,他妹子是铁了心要劝他回去吧。宴晚肯定不愿意,那她怎么办?再折腾一次,真会要了她的命。
那天周以棠回来得也不算晚,也就八点刚过。一进门见盛烨木着脸坐在客厅,诧道:“你还没走?”
盛烨白他一眼,不应声。
左右看不见宴晚,周以棠窒一下,头皮都麻了,“她人呢?你又跟她胡说八道什么了?就那么唯恐天下不乱?!你个混——”
竹帘微动,宴晚端了刚切好的水果出来,“小点儿声,一惊一乍的嚷嚷什么呀。”
盛烨理都没理他,站起来告辞,“师父那我先走了,有事随时打电话。”
他稍微松口气,还是惴惴的,想说的话全忘了。宴晚神色平静如常,不像生气的样子,拿了纸巾在他额上轻按一按,柔声道:“热得这满头的汗。”
“是急的。”他抱住她才觉得安定了些,小心地不压着她的肚子,嗓子有点颤,“我以为你走了。”
还能走去哪里。现在有孩子了,凡事不能光考虑自己。她安抚地摩挲他的背,觉得心疼,他一定很为难吧。毕竟是血浓于水,要他狠心不理,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一个人不管漂泊到多远的地方,心里总有份牵挂,是割不断舍不下的。异乡异客,身似浮萍,年轻的时候或许觉得无所谓,时间长了难免会厌倦疲惫。她是自幼断绝了故乡的人,但他不是。
一转眼,待在外面也快三年了。其实宴晚能看出来,他很放心不下妹妹和那边的事。有时坐在岩石上吹风,会静静向南边眺望,很久都一动不动。海的另一边,就是璀璨的狮子城。他的童年岁月,半生心血成就,所有熟悉的一切,全都在那里。
他可以为她放弃那么多,她为什么不可以为他再试一次呢。
仿佛要给自己多一点勇气和决心,她在他耳边问:“我是不是从来没说过……没说过‘我爱你’?”
他震了一下。
“以棠,我爱你。”
很爱很爱。如白昼之光与夜色之深,如天空之远并海之不可量。在有限的生命里,人还可以用什么去抵抗时间的浩瀚无垠。
他绵绵地吻她。
周蘼芜一行没有待太久,三天后就悄然启程离开。临行前,宴晚还是同意跟她单独见一面,谁也不知道她俩聊了些什么。
盛烨觉得奇怪,雷声大雨点小,整件事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他妹妹大张旗鼓跑一趟,就为送来一艘船?后来才知,除了那艘白鲸号,跟永兴挨着的几个港口,绝大多数帆船、渔船都是周以棠的。
纨绔子弟就是这样了,每天什么都不用干,一样有花不完的钱。他依然很瞧不上他,不事生产坐吃山空,跟小白脸没两样。那么高大的人,动不动就靠在女人肩膀上撒娇求疼爱,肉麻死了,连跟自己的孩子都要争宠。但小玫瑰不觉得烦,一味纵容这家伙刷存在感。偏爱是没道理可讲的,所谓一物降一物。
不过这不重要,日子还和以前一样,什么也没有改变。
一个月后,宴晚收到一份漂洋过海的神秘礼物,来自南美洲某个非常遥远陌生的国度。
很大的木箱子,沉甸甸半人高,比铁板还结实。盛烨拆得汗流浃背,花了整整半天才把它弄开。
里面装得满满的,全是酒。
各种各样的手工精酿啤,红橡木桶封装,桶身上有烙烫的闪电纹章标记。每一桶都标注了酿造方法,酒精浓度和风味,名字亦很独特:独角鲸号、无尽荒野、浓雾与熊、望星人、遥远的航行者、隐士之极乐……是盛烨闻所未闻,原来啤酒都有这么多花样。
其中一桶尤其特别,用的是白橡木,叫“今日往后”,配料里有白曼陀罗。
“咦?这是什么?”
缝隙中掉下一张雪白卡片。
盛烨捡起来看,上面写着一行字,“人已他往,平安勿念。阿宝。”
笔迹潇洒之中透着几分阴柔,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笔。
裴阿宝!他倒抽一口凉气,大白天见鬼也不过如此了。
宴晚抚摸那张卡纸上的字迹,把它紧贴在胸口。诈死,太像他能做出的事了。分明是开心的,笑着笑着,眼泪滚滚而落。
人家说怀了孕容易伤感,动不动就哭,看来是真的。
盛烨默默地走开,不打扰她的怀念。
迎面撞见周以棠正从外面回来,就笑了,很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笑得周以棠莫名其妙。
两人都懒得跟对方打招呼,走出老远,周以棠想想不对劲,扭头问:“你吃错药了?”
宴晚端着小半杯粉玫瑰色的液体,朝花园方向去。月份大了身子渐沉,要走得慢些。
周以棠揣着颗七上八下的心,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暗骂了裴怀光千百遍,死小子埋的好雷,原来等在这儿摆他一道。说好了远走高飞永不露面,居然还敢玩一手回马枪。非要在宴晚面前阴魂不散,几个意思?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早知道就不分给他那么多钱。
宴晚看不见他似的,扶着秋千椅小心坐下,把那酒凑在鼻端嗅了嗅,很清幽的香气。
他咽了咽喉咙,“你现在能喝酒吗?会不会对孩子不好?”
“一点点,不要紧的。”
——我只是不想以后都喝不到你酿的好酒。
——傻妞,你根本就不会喝酒。
她会的。为这岁月陈酿,也为往事干杯。以笑以泪痛饮,了却一桩因果,各得其所。
“是你大伯伯酿的酒,很好喝对不对?”宴晚抚着肚子,神情无比温柔,脸庞镀上一层宁静洁白的辉光。轻轻地跟孩子说:“他的小名和你一样,也叫阿宝。是个绝顶聪明又勇气非凡的人……他以前给妈妈讲过一个故事,公主在清晨出发,去森林里猎熊……”
忘掉他的坏,只记得他的好。
什么鬼聪明绝顶勇气非凡,裴怀光有这么好?!周以棠越听越紧张,脸都青了,手足无措地蹲坐在草坪上,呆呆地看她。
她坐在秋千架上晃呀晃,很慢地喝完那小半杯酒,才肯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就定定地望住他。
周以棠咯噔一下,有点语无伦次:“我不是故意瞒你,当时那种情况,再节外生枝只会给他带来更多麻烦。”
“可你后来也没提过。”
“我怕你不要我……万一你比较喜欢他怎么办?”
看这样子,他愈发觉得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真要放虎归山,晚晚不一定选谁。
果然她蹙眉,一字字道:“周以棠,我现在也可以不要你。”
简直要命。
他可怜巴巴拉她的衣角,“那反正已经这样了,他不也还好好的活着,没病没灾逍遥自在。看在孩子的份上……”
又拿孩子当挡箭牌,很有恃无恐了。
宴晚拨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抿着唇,反问:“我都有孩子了,还要你做什么?”
嗯?他脑子嗡一下。仿佛没有哪里不对,又好像哪里都不太对。
她没理他,径自起身走向阴凉处,留他在太阳底下烤着。
“不是,晚晚你听我解释,是他不让我告诉你……当时说好的,真的……”
口干舌燥好话说尽,好容易哄得她顺了气。
故人音信犹存,总归是件高兴事。知道他和花明都平安,宴晚也就放心了。
周以棠就没这么想得开,忐忑如临大敌。裴怀光占着她心里的某一个位置,是毋庸置疑的了。可他这辈子除了她,再没爱过别的女人,一丁点都没有。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相当缺乏经验。
“你说过爱我的,还记挂着他死活,对我不公平。”
“不公平又怎样呢?”
现世报来得快。他实在没招了,气咻咻地捧着她的脸对准自己,“你不嫁我,我就不回去。”
宴晚发笑,想了想还是先说正事,“这边的生意怎么安排,要结束吗?”
他不依不饶,埋在她颈窝里低声嗡哝,“交给你徒弟打理吧,让那小子捡个大便宜。”
“突然这么大方呀?”
“我最小气,心痛得不得了,你要补偿我。晚晚你很久没搭理过我了,我就那么不重要吗?”
“别闹……哪有很久?”
“就是有。”
渐渐他说不出话了,呼吸的频率由她操控起伏。
天上星月正盛,风里带着清澈的夏之气味。
海棠湾的雨季很快过去。
岛屿无风无浪,烈日之光暴烈绵长,激起海水的辛辣。宴晚揉揉酸痛的后腰,打开橱柜深处的保险箱。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明月切”留给盛烨,别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
那本皱巴巴的日记,浸过海水,变得更加脆弱。松脱的纸页,被周以棠仔细粘好。有些字迹已经泡模糊了,像她的回忆一样。
也好。从海里来的,该回到海里去。始终抓着过去不放,背上的负担越来越沉重,是走不长的。
她不想从头再看一遍。随手翻开到空白处,提笔写下:
“六千年六百万年前,在遥远的白垩纪,人类还远未出现。古老的蓝色星球上,只有星空、浪潮、荒漠和海风。
一群生活在沙漠里的鸭嘴龙,要向着更适宜生存的地带迁徙。茫茫沙原,找不到任何参照物。于是它们学会了如何仰望星图,辨识星辰的方位来为同伴指路。跋涉过无数艰苦漫长的路途,渐渐懂得了感知脚下的流沙,远方海潮带来的细微震颤,为它们指引方向。
终于咸湿风吹来,在枯裂的皮肤上凝成了含有盐分的水珠。它们低头舔舐着,为身体补充能量。
没有哪一只鸭嘴龙见过大海,但它们坚定地相信海就在前方。饥饿、虚弱、疲惫甚至中途脱水死亡,都不能阻止它们对海的追寻和信仰。”
或许用它来做日记的结局,会比较合适。
再过不久就要回狮城了,带着孩子一起,这是他们共同的决定。
人生代代无穷已。
每一代人,都有他们要自己去面临,去解决的问题。为之计深远,也不能什么都提前预料,无法处处安排。
像日升月沉,花落花开,万物皆有时辰。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大海与天空却亘古长存,生生不息。
周以棠和林宴晚的沙滩婚礼,在藤海湾的白色小房子前举行。
只是一场很简单的仪式,以海浪、鲜花、篝火和满天繁星为见证。她不喜欢浮华热闹,也不想太多无关紧要的人知道。
岛上的孩子采了许多红艳如火的花朵,放在她的白纱裙上。浓密黑发垂垂如水瀑,没有华贵妆扮,依然是最美的新娘。
唯一的装饰,是她用孔雀羽毛沾上白色的海娜膏,在手背上描绘出某种古老神秘的图案。自手腕处延伸向每个指尖,以虚线和细小的多芒星、船锚相连。
宴晚说,这种图案原来是刻在萨摩亚女性手上的刺青,代表一种古老的航海技术。萨摩亚人从远古时期,就会运用星座和手指确认目的地。
真是浪漫的指引。
“像这样——”
她将大拇指放在海平面上,让手指垂直,夜空中的星星会与手上的图案交错在一起,海面上的船只便不再迷航。
云开月明,无关人间悲喜。
香槟砰然打开,数不清的烟花破空燃起。璀璨盛大,闪亮如倾城钻石雨。
很神奇的,花火像是从海里升腾出来。原来海面上聚集了那么多船,都在悄悄地等着这一刻。
宴晚的手仿佛带着魔力,连烟花也要听她的。指到哪里,哪里就会绽开一朵,照亮了他们曾在暴风雨中泅渡过的整片夜海。
周以棠从身后环住她,轻轻问:“还记不记得那年的小愿望?想在海上看烟花。”
“记得。”她也不问是哪一年,彼此都不会忘。
他不用抬头,只往她眼睛里看。
从此岁月漫漫,烟火人间,蔚蓝深处皆有你。
……
我是盛烨。
小玫瑰不会再写日记,这个故事的结尾,就由我来补全。
有时候觉得,我就像那一盘菜里的酱油,放多了不对劲,少了仿佛也不太行。
婚礼结束后不久,他们启程离开,提前一个月回狮城待产。师父没有娘家人,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我和晴天怕她受欺负,就跟着去了,顺便把一些要当面交接的法律文件补全。
师父留给我很多东西。整套“明月切”,还有她当年为“蔚蓝号”做餐品研发的全部资料。皇后湾那几家颇有名声的店,就当做我和晴天的结婚礼物。
恍恍惚惚,做梦一样不真实。
一个人的运气,真的很难讲。绝大多数人,不过是海面上飘着的叶子,时运来了能翻腾一下,时运过了就跟着泥沙一起沉底。如果没有遇见师父,我连随波逐流的叶子都做不了,只是泥沙而已。可师父说,蚌贝生珠,也不过始于一沙之痛。
我曾问过她,以后都不自己做菜了,会不会觉得可惜?她笑着答,教会了徒弟就不枉费。
再高超的技艺,无法永远维持在巅峰,却可以源远流长地传承下去。总有一天,这也是我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师父还说,能力高超的人,如果贪图安逸轻省,把自己的能力延伸到另外的空间去,又没有经历该有的磨砺,那不光致人绝业,也是自身走向毁灭的一条路。就比如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觉得自己与世无争,就跑去看大门。这种故步自封的学识,是死去的种子,于人于己都无益处,还让那些本来只能看大门的人无路可走。
她的刀给了我,是何等贵重的交付。我知道自己天资有限,没资格占有“明月切”。但我会替她好好保存,等到将来更值得的人出现。
生命这样汹涌跌宕,我只是无意中闯入一座灯塔,在半明半暗的浪潮崖边旁观,已是惊却无言。终于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相识与聚合,是很有点天意在的。
周以棠总说她是渡海观音,他爱她重于生命。我这辈子都讲不出那么动听的甜言蜜语,也从来没见过比师父更善良纯粹的人,如灯塔生而有光,懂得这世上最温柔的感情。能娶到她,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现在也说不清,因为我的莽撞,让周以棠找到滕海村,到底是对是错。大概只有宿命能解释得通,相逢的人总会再相逢。
师父临盆那天,比预计的日子提前了,只有晴天在她身边,手忙脚乱吓得够呛。好在家里佣人一大堆,周以棠他妹妹及时赶到,没出什么岔子。
这厮我提都不想提他,好歹也是来了吧,反正没赶上进手术室前见一面。师父失去过一个孩子,她一定很害怕,脸白得像张纸,还忍着眼泪安慰我和晴天。
他来了也毫无用处只能添堵。医生说没见过这种神经病,没怎么着呢,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他只要大人平安不要孩子也行。不要孩子你来什么医院?师父要是知道,非揭了他的皮不可。
从来没听过那么痛的叫声,煎熬得催裂心肝。晴天绷不住吓哭了,他妹妹一直在安慰她。我等得心焦,看什么都烦。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揍他一顿。结果发现他靠墙坐在地上,眼神发直,连动都不会动了。
师父很争气的,花了六个多小时终于熬过来,医生说过程比较顺利,就是大人吃了点苦头。
他们的女儿在九月出生,母女平安,总算能松口气。
至于周以棠,反正我死也不会叫他师公。看在他也同意我做他女儿干爹的份上,就勉勉强强原谅他吧。
苍天有眼,这糟心的辈分好歹是抹平了。
小姑娘有个诗情画意的名字,周雨浓。雨是来自天上的水,天空是它的故乡,化成漂泊自在的云,还会回到深海。
师父要我去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那本日记放进漂流瓶,交还给海。
我想这的确是最好的安排。
她常爱听的戏文里,有一段是这么唱:“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柳暗花明休啼笑,善心花果可自豪。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以前听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
你所知道的爱恨悲欢,都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亲爱的陌生人,谢谢你捡到这个漂流瓶。看完了,记得把它丢回海里。
——画骨师
2022.6.8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