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晚回到舱房已经凌晨。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纷至沓来,让她疲于应付,脑子乱哄哄的。
推开门,台灯还亮着。花明等了太久,伏在床上睡过去,身上披的毯子滑落大半。小小的盒子电视机还开着,在播一套新加坡版的陈年苦情剧。漂亮的哑女嫁了身患重病的公子哥,一对苦命鸳鸯整天哭个不停。宴晚被哭声吵得不耐烦,随手关掉。推一推花明,动都没有动。
宴晚叹口气,放下怀里抱着的大箱子,弯腰捡起毛毯想给她盖好。花明却不知几时醒了,揉一揉眼睛,“这什么东西?”
“哦,沈夫人送的,我也不知道。”
“我看看。”她不客气地撕掉包装纸,打开来,是整套手部护理用品,很高级的样子。
花明表示不感兴趣,搁到一边去,“那女人找你,到底要干嘛?”除了宴晚,她似乎对任何人都有着难以遏制的敌意。
“她说喜欢我做的菜,想让我跟她一起下船。”
花明安静下来。有她在的地方,像摇晃中的万花筒,连空气也充满五光十色的嘈杂。可这一秒如此不同,女孩睁圆眼睛,如同听见最不可思议的故事,诧异的眼神无处落地。
这场谈话的内容很简单。
沈夫人希望宴晚能受聘成为私人厨师,保证她怀孕这段时间的饮食安全。职责范围相对单纯,独立于其他私雇人员团队,跟安保文秘都不搭界,日常琐事一概无须插手。宴晚要做的,只是跟在这位夫人身边,负责她一个人的饮食及家宴等。大部分时间待在国内上海,每年会有两、三个月在法国南部度假,或往来于沈家在洛杉矶的集团总部,其余出行活动听从临时安排。待遇之优厚,在行业里可算闻所未闻。
相依为命的远航,才刚刚开始就要结束。花明被巨大的失望笼罩,不亚于脚下的船被礁石撕裂成两半。
“你要跟她走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出这句话。
宴晚的眼睛看向别处,有点儿心不在焉,“沈夫人下船之前,我会给出答复。”
也就是说,她没有当场拒绝。哪怕只闪过一瞬间的犹豫,在花明眼里,都是毋庸置疑的背叛。她们对未来的憧憬,全被莫名其妙搅乱了。
“你怎么了?”宴晚终于发现她不对劲,却理解不了其中复杂的心情。
被抛弃的感觉糟糕透顶。花明没有回答,一言不发站起身,气冲冲摔门而去。
……
彻夜伏案书写,太过熬神。宴晚喉咙干涩,脖子也酸痛难忍。
再冷的天气,她总爱开着窗。云朵是透明的,透着淡粉色的光,在半空中堆砌出琉璃宫殿。像那个黄昏的傍晚一样,光和热都很不寻常,充满波澜壮阔的力量。
她捏着笔,重新合上眼睛,又看见十八岁那年夏天,西南方向的天空,映出一场海市蜃楼。
两行泪水滑落,枯竭已久的泉池,重新被冲洗得柔软润泽。
“很奇怪是不是?我写了那么久,那么久,都还没有让你真正出现过。阿无,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讲述关于你的一切,才最恰如其分,不落窠臼。又笑自己才疏,捉襟见肘的笔触,不足以描摹你轮廓。”
“罕有的流云与惊鸿,因知其弥贵,反而怎么形容都不妥当。近情而怯,非是不愿,不能,只是不敢。我害怕讲我多么爱你。”
“人在年少时的所经所历,像一头撞入奇诡的游乐场,灯光和音乐从不停歇。很多人会在身边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他们来来往往,面目脆弱模糊,连声音也含混不清。如同那些你透过水面看到的,闪烁着鳞片摇曳穿梭的鱼群。”
“等到有一天,惊雷劈开沉睡的地壳,我开始深深记得其中的某些人。于是知道,呵,从那一刻起,便真正长大。”
“阿无,我始终只愿这样唤你。而不是你真正的名字,周以棠。”
“刚写到哪里了?啊对,花明很生气。虽然当时,我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激烈。你突兀出现,才是我们走向分岔路的开端。
她啊,生来大胆爱冒险,是那种随时能跟海盗头子私奔的疯美人。唯其如此,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多干脆,不爱就恨,快意恩仇。
我永远做不到那样洒脱。没有怨气冲天,更不懂得爱意沸反该怎样计算。当各色人物陆续登场,原来天意当前,盲龟浮木也能相逢。”
“人们以为理所当然的那些事,其实从来不会发生,因命运往往另有安排。是的,我没有答应跟沈夫人走。若非如此,我们不会以一种更加离奇的方式遇见。”
“王船大火烧起的时候,我正用刀锋剖开一枚紧闭的蚌。”
“我们的纠葛,始于一场接一场的大火。对你的爱,无异于海底捞月,火中取栗,必有毁伤。”
……
盛夏的热带海域,会有突如其来的风暴登陆。岸上春风十里,刮到海上就变成大风八级。最普通的雷暴风雨,威力跟自然灾害差不多。
那天早上没有任何异常。直到下午13时和16时,当地西南部海岸气象预警中心的账号上,才分别出现一份暴雨及浪涌预警:西南季风将影响安达曼海域,可能带来强降雨和局部暴雨。安达曼海浪高可达2——3米,所有船只应谨慎出行,小型船只禁止出海。
“歌诗尼”号的下一站是普吉岛。预警发布过后没多久,随即传来消息,“绿洲”号嘉年华邮轮于普吉岛发生事故。暂无人员伤亡,但船体受损严重。船在海上是身不由己的,尽管当时“绿洲”号已经及时终止巡游,仍在抵港时被飓风吹拉着锚链漂行,最终撞向码头造成重创。
通报一出,各邮轮公司纷纷调整旗下邮轮航线。“歌诗尼”号得到指令,被迫返航兰卡威,滞留时间不定。
游客们倍觉扫兴,邮轮公司启动应急预案,免费开放一部分娱乐设施,尽一切努力安抚游客焦躁的情绪。
季风的尾巴捎来泼天暴雨,浇熄了兰卡威的艳阳。
黑云压在头顶,怒涛之上电闪雷鸣,停靠在深港里的巨型邮轮,却是天昏地暗里唯一的温柔乡。远远看去灯火通明,好一片宝光灿烂,照亮了南洋不夜天。
挑高三层的皇家大剧院临时增加演出,百老汇级别的专业大秀不容错过。餐厅设流水自助,化妆舞会轮番登场,整船的海乘全忙得团团转。
宴晚只为沈氏夫妇一家提供服务,一手包办当天所有的餐食和茶点。沈夫人和几个孩子随分从时,诸事不过分苛求。沈先生几乎没露面,在同声传译会议厅待足整个白天。
海洋如此广阔,狂风暴雨和灿烂晚霞,可以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的地方。
宴晚记得,那天晌午晴空万里,长天湛蓝共碧海一色。13时刚过,大团暴乱的黑云突然从西南方向压来,携电光雷火迅速席卷了港口。
马六甲相连的兰卡威海域,处于赤道无风带,终年高温多雨,风力很小。只有每年5——11月雨季,才有可能会出现罕见的暴风雨,持续时间很短,基本不超过十几分钟。这颗南洋度假明珠,被称为世上最风平浪静的航行海峡。
像这样一连持续四个多小时的猛烈风暴,太不寻常。根本没办法想象,不远处的新加坡港都发生了什么。宴晚只是个邮轮小厨师,级别还远远不够,无法得知实时消息,也不怎么关心。只是感到些许遗憾,前往普吉的航程终止,就没机会去看“送王船”了。
巨大坚固的“歌诗尼”号无比安全,像诺亚方舟庇护着所有人。她起得比平时更早,打起精神为沈夫人研究最后一天的菜式。
双层海景套间的厨房是半开放式,电视新闻的声音从楼上隐隐传来。沈夫人不能亲至,仍对南洋的传统民俗充满兴趣。
“一座王船萃物华,真器明烛照天烧”,盛景流传足有千年之久。
造价高昂装饰华丽的三桅杉木“王船”,也叫福船。船身长达十余米,船上放满贡品,舱底还备有足够重量的压舱石,可以在风浪中平稳航漂。
按照古老的传统,王船的尺寸、开斧、竖龙脊、立桅、起锚出航时辰等,都要在神前扶乩来决定。
福船分两种,一种在岸边连同祭品焚烧,王船化火付之一炬,即“游天河”:数人驾船巡游海上,谓之“游地河”。
吉时到,被点燃的“王船”扬帆起锚,在火海中噼啪作响,如同船只在狂风巨浪中搏击,致敬人类祖先征服大海的勇气。
与此同时,另一艘巡游“王船”则化吉远行,逐海漂流,庇佑人们在尘世的故乡。
火焰是光明与希望,要怎么让它盛开在水里呢。她又想起用来练手剖鱼的松毬武士,多么特别,是金眼鲷目中最漂亮的一种,可食用也可观赏。
在海洋中会发光的鱼有很多,发光方法有两种,一种是鱼本身具有发光器,另一种是靠寄生在鳞片里的发光细菌。
松毬武士属于后者,头部的发光器官中共生着费氏弧菌,当细菌的浓度达到一定程度,便开始发光。鱼儿用它在黑暗的海洋中寻找并捕食猎物,微弱的蓝白色光斑,好似浮动的磷火般美丽。
宴晚把鱼头部类似手电筒的发光器切下来,利用干冰雾化点缀装盘。
白烟朦胧腾起时,古老的海螺号角在远处吹响,“出洋喽——”
声浪雄浑悠远又经久不息,天地为之震荡。
新加坡华人商会打造的“和顺号”福船,将于当日从裕廓岛启航,沿柔佛海峡绕狮城巡游,途经乌敏岛和大德光岛,最终驶入远海。
清晨风和日丽,预警还未发出,码头上插着绿旗,代表可以出海。即便看到预警,人们也觉得没什么。在雨季,这种预警很寻常,多少有点夸大其词。
雨季在当地旅游业被称为淡季,这个季节欧洲客人较少,认为海上风浪大不安全。相比之下,中国客人却很多,他们不太在乎天气。
“送王船”四年一度,周氏家族在华人商会坐稳龙头后,提供祈福活动全部的资金支持,一次比一次盛大热闹。起锚的日子和具体时辰,早在两个月前就通过掷筊决定,不能随意改动,否则触怒了海上的神明,会降下灾祸。
天光大亮,人们开始为王船装扮,按规矩在两侧插上旗子,谓之左青龙、右白虎。船身前后,分别竖有“代天巡狩池府千岁”的赤色号旗。
船舷正上方,共插有60对纸人,分别代表了“天将、水手”等不同身份,插旗的顺序丝毫错不得,要在序册上一一核对。精心“打扮”过的王船由专人看管,停放在沙坡尾,周围划出一圈空地,以免船身被磕碰。
王船的尺寸、结构跟真船没有区别,船桅、船帆样样不缺。专业的造船工程师严格把控工序,让这艘船放入海中也一样能乘风破浪。
依照古礼,“送王船”的活动要维持五天之久。前四天是游街,进行斋醮、大鼓凉伞、舞龙、地方戏等民俗表演,持续到最后一天下午近3时。近300人组成的9支队伍同时行进,全长两百多米,边走边上演舞龙舞狮为王船开道。长龙沿着旧城一路喧腾,慢慢靠近海边供奉渡海观音的庙宇。
正常情况下,队伍到达海边时正值退潮期。但这天不同,风势从海的尽头卷起,愈刮愈烈,波涛比往日汹涌得多。
王船归位之时,宴晚正站在桌前,注视刚端出烤箱的甜品。
重达十几斤的长条南瓜,经她妙手雕琢,化作威武庄严的龙形大帆船,每处细节都栩栩如生。下午茶点的分量小而精,井然有序地放入龙舟腹内,摆成盛开的花朵形状,远看就像一艘鲜花着锦的龙宫宝船。
光线越来越暗,最后的步骤是点燃装饰蜡烛。
盛夏时节昼长夜短,尤其靠近赤道附近,经常八点过后天还没黑。很奇怪,才刚过午后,窗外的天色已逐渐昏冥。举目望去,到处黑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
水晶烛台如透明冰块,烛焰吐出金灿灿的光晕。她划亮火柴,仔细数着,一盏、两盏、三盏……
风声呼号撞入耳,无缘无故地,突然觉得有点心神不宁,不留神碰倒龙舟左侧的小彩旗。宴晚慌了一刹,赶忙扶正。左右看看没什么异状,才略松口气。
尽管天气突变,聚龙湾沿岸热闹不减。
人山人海全被警戒线拦在千米之外,翘首等候第一支火把燃起。摩肩接踵的喧哗被风声盖过,传不到滩涂。
观音庙前早就清了场,连螃蟹都见不着一只。遮阳伞全被吹翻,沙滩上临时搭建了凉棚,却挡不住飞沙走石。细碎的沙粒漫天扬起,打在皮肤上生疼,迷住眼睛快要睁不开。
年轻人双手抄兜走出棚底,站在狂沙乱舞里,姿势冰静沉着。浓密的黑发被风吹得全向后扬,露出光洁额头。看不清神情,宽大的防风墨镜已遮去半张脸。
他咳嗽两声,用帕子掩住口鼻,对近旁穿一身考究唐衫的长者道:“桥叔,那边在吵什么?”
程立桥原是他父亲周繁如的老部下,年逾半百,梳背头,脸部有些松弛,轮廓仍透着犀利精明。他手里拿一支半臂来长的烟杆,向两艘王船停放的方向瞧上一眼,缓声道:“在换旗。掌册子的也犯糊涂,万幸被架梁的小工发现不对劲。”说罢才远远朝另一边的殷重黎看去。
天将和水手的顺序对调,插错了一对。要是没检查出来,就这么送船入海,篓子可捅大了。迷信不迷信先不说,这是周以棠第首次代表星洲主持“送王船”。老爷子周繁如还在世时,连大哥周元亭都极少有这样的机会,现在终于轮到他。
一种权力的宣示,意味着从今天起,小周总有了跟舅舅殷重黎分庭抗礼的资格。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稍有不慎,就会被人拿来当作攻讦的理由。
祭海神为祈福,是沿海渔港、渔村从古延续至今的传统民俗。送王船的仪式,依序有制造、出仓、祭奠、巡境和焚烧。王船上的数百份祭品都用红纸包裹,其中包括当地村民送来的柴、米、油、盐、菜肴等物。而香烛、金银箔和五牲五畜,则分别由福建帮李家、潮州帮柴家、广府帮薛家、客家帮谢家和承办此次活动的海南琼帮周家供奉。五大帮派是移民华商的代表,理应同气连枝祸福共当。
插错了旗号的王船,正是要渡海巡游的那艘“和顺号”。五大家族的关系很微妙,以后但凡哪里不顺,都会责怪王船在他周以棠眼皮底下出了纰漏,绝非什么好兆头。
他略琢磨便暗暗惊出细汗,眉峰蹙起:“插旗一向由老吴的人负责,多少年没出过差错,今天怎么回事?”
程立桥咂一口烟枪,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仍惜字如金,“何必明知故问。”
年轻人冷笑一声,“老吴也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做不来的事不必勉强。”又道,“不忙着追责,让他们都消停点,别耽误吉时。”
“人做天看,吉时已经不吉了。”
插错的旗帜就算及时更换,不能假装从未错过。或许预示着,风雨如晦的未来还暗藏许多未知但必定降临的凶险。
弦外有音,周以棠转头看他。
“阿棠——”程立桥微微侧身,“你从小就不熟水性,登船的决定太轻率。”
“临时变卦,堵不住悠悠众口。”周以棠沉吟片刻,“我们的船很安全。再说,跟去的人都是桥叔亲自挑选,没什么可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