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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岁月忽已晚

窗外月色浅淡,她眼眸微张,凝望他安静的脸容,昏沉沉半睡半醒。

整个人瘦了很多,下巴冒出淡淡青影,眼睛底下也是。许久没睡过安稳觉了,撑着强弩之末的一口气,跋涉千山万水,总算抵达终点。有她在身边,才能放松下来,觉得安全,有心心相印的幸福感。

毕竟太突然,宴晚心里仍忐忑,生怕又是镜花水月。她经不起再多一次死去活来,每天都很矛盾,反复提醒自己别抱太大希望。不再对他冷言冷语刻意回避,也无法若无其事地回到从前,不曾明确答应过什么。关于未来,更是只字不提。

人是可以控制“恨”的,但没办法拗过“爱”,甚至谈不上和解。它是这样一种神秘而艰深,强悍且暴戾的存在。不请自来又挥之不去,全然无法强迫。像风暴,也像海啸,人无处可躲,只能身不由己地受着,等待它不知何时才会停止。

就这样吧,火烧眉毛且顾眼下,过一日有一日的欢喜。

欢喜吗,她问自己的心,答案无须怀疑。

他真的在尽力弥补,时时处处有回应,不离开她的视线之外。怎么让她每天笑着,被他当成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要让她知道,她就是最重要的,永远排在一切之前。不是可以被选择,被权衡,被取舍的那一个,再也不需要怀疑、猜测和等待,他会一直在。

宴晚伸出手指,仔细摩挲他的面孔,自眉梢划过微仰的唇。忽然被他咬住了指尖,牙齿不轻不重地啮一下,传来酥麻痒痛。

失而复得不容易,两人相处得很小心。中间总隔着一些什么,远不得近不得。他想同她亲近些,贴过去轻轻耳语:“给我亲一下好不好?就一下。”

见她没有太拒绝的意思,便强作镇定地寻到她的唇,痴心地吸吮,恨不得把她整个吞入腹中。手掌托住纤细的后颈,指腹在那一小块细腻的肌肤上抚触。眼角漾起撩人的桃花色,怎么都不够,呼吸渐沉。身体自作主张,很难以意志为转移。他知道自己有点沉不住气,重逢才两个月,就想让她重新接纳,然而很耐不住了。分开太久,朝思暮想的人终于触手可及,每次抱她吻她都百爪挠心。

宴晚很快明白过来,“只亲一下”实在有点为难他,而且这一下也太长了。可是她还没想好,不自在地往后躲了躲,伸手抵在他腰间,绷紧的腹肌有一道道清晰的棱。

他进退两难,轻轻抽气,牵过她的手覆上自己,委屈地缓声相求:“晚晚……”

她又有点于心不忍,晃神之间,已经被他扣住,一下子倾身压过。

一些可怕的记忆汹涌而至,那种剜心剔骨的痛,受过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

宴晚忽然尖叫一声,身体蜷缩成一团。应激的反应彻底把他吓清醒了,手足无措地退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摇头,没有怪他什么。眼神里有一点点的悲哀。

他们仍抱在一起,像两条缺氧的鱼。

“不要紧。”他平静下来,很克制地保持些许距离,从身后揽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道:“我爱你。你一辈子不让我碰我也爱你。”

台风过后,天色泛起淡淡婴儿蓝,是晴空的序幕。

盛烨抽空回来过一趟,跟晴天一起来探望宴晚。七点多了天还没黑透,隔老远就望见两个亲密的身影,正蹲在地上修整歪倒的篱笆。

宴晚气色很好,看上去恬淡安宁。穿洗得发旧的斜襟衫,干活的时候,头发用一根毛笔随便盘起,不用刻意打扮也美得发光。另一个无非就是周以棠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有台风登岛,难免要毁坏一些植物。数不清是第几回收拾残局,宴晚已经很习惯。她觉得这是四季阴晴一样自然的事情,反正避免不了,不如接受它的存在。花落了还会再开,被狂风拔起,就重新种进泥土。

一个人要走过多少穷山恶水,才能来到一处平静的海滩,坐在餐桌前认认真真吃一顿饭。

这顿饭还是盛烨做的,难免搞得有点百味杂陈。

晴天不会下厨,宴晚失去味觉后,容易触景伤情,平时也只做些很简单的餐食。重任只好落在盛烨头上,谁让他当过她的徒弟呢。一日为师,什么什么的,命苦。难道以后要叫那家伙师公?想想都起鸡皮疙瘩。

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对年轻男女,都是晴天在滑板俱乐部结交的朋友,经常来照顾饮冰室的生意,跟宴晚熟络地打招呼。不知谁说要去海边聚餐,工作量顿时翻倍。

周以棠自告奋勇要帮忙,一问发现他最拿手的只有削土豆,最近一次进厨房摸约是六年前。结果当然是被盛烨一脸嫌弃地轰出去:“可不敢劳动大驾,怕被你毒死。”

沙滩铺上洁白餐布,新摘的花朵浮在盛满清水的盘子里,再点上风灯和蜡烛。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对着夕阳举杯。

总有新面孔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大家很自然地接纳周以棠成为滕海村的一份子。

这个自称叫“阿无”的男人,谈吐斯文,肤色白皙,生得极清秀俊朗。一看就不是当地人,却听不出口音。很少主动与人交谈,也不大会入乡随俗。不像那些热衷水上运动的浪人,因为天热就光着膀子到处晃,总是穿戴得干净整齐。脖颈上有一道骇人刀疤,不知带着怎样的来历,更多添几许神秘。

摩托艇教练打量他半天,忍不住问:“兄弟你哪里人啊?老觉得有那么点眼熟。”

他低着头抿唇一笑,“可能我长了张大众脸吧。”又看向宴晚,眼神无限温柔,“我是我们家晚晚的人。”

有她在,日子过得像做梦一样,万事俱足。

“用不用这么肉麻?”盛烨翻个白眼,“嘴上的油刮下来,能做一桌满汉全席。”

晴天跟谁都自来熟,把拌好沙拉的大碗给周以棠递过去,关照道:“这里住得还习惯吗,待久了会不会觉得闷?皇后湾那边热闹多了,有空常来玩儿啊。哎你会不会冲浪?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免费哦。”

“都挺好的,没什么不习惯……就是蚊子比较凶。”

盛烨简直不放过任何一个怼他的机会,“怎么个凶法儿,跟你打架了?”

周以棠不想跟他计较,在晚晚面前显得多小气似的,便低下头喝汤。一口下去猛觉不对,整个人当场石化。

这哪是什么牛肉汤,又咸又倒牙,千年的老陈醋都没这么酸。

他在整他。

“这道汤还是我教他的。”宴晚尝不出滋味,期待地问:“好喝吗?”

周以棠咬咬牙,“好喝。”

死小子补刀及时:“要给钱。”

带着视死如归的勇气,他闭着眼灌下喉咙,齁得不停喝水。

平心而论,盛烨手艺相当不错。除了这一小碗特别加料的“汤”,颇得宴晚真传,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晚餐结束后还不舍得散,又在海边燃起篝火。浪人们多才多艺,时间一大把,什么好玩的都能学会。有人弹吉他,有人会用唇语模仿出各种乐器的声音。

大海幻惑,长风孟浪。

钟爱危险运动的人,倾其一生关注自己的身体,塑造它并从不放弃超越它。有时与海浪相搏,有时与肉身的局限角力。舞也是其中的一种形式,用以表达对自然的敬畏和渴慕。

他们的舞没有什么固定姿势,全凭直觉,相当酣畅尽兴。如同亿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在火焰前进行巫祭,最原始的生之热烈。

宴晚靠在他肩上,跃动的火焰在她眼睛里闪着金色的光点。互相依偎着,含笑看这一群人纵情玩乐。

都是陌路相逢的缘分,不掺杂任何利益关系,让周以棠觉得很放松。没什么可防备顾虑的,用不着连多说一个字都要思前想后。

又不会喝酒,也不唱歌跳舞,弹吉他的小哥看不下去,拉着他俩调侃:“两个人性子都那么静,以后的小孩肯定能说会道。哎我那远房表哥你们还记得吧,平时话可多了,有他在的地方谁都插不进嘴,他儿子就跟闷葫芦似的哈哈……”

宴晚肩膀微抖一下,他马上按住她的手背,暖暖地一握。

独乐不如众乐,吉他小哥提议玩狼人杀。没想到周以棠一个人闷声不响包揽了超过百分之八十的胜率,硬是能赢到滴酒不沾。

没法信这个邪,又改成真心话大冒险。抽牌是有概率的,次数多了总要被逮住。

盛烨存心让他下不来台,问了个男人一秒就能心领神会的问题:“你平时习惯用哪只手?”

谁知他没有半点迟疑,坦荡答:“左手。”

“为什么不是右手,右手更灵活啊,吃饭又不见你是左撇子。”

他面不改色,“这是第二个问题。”

“顺便答了呗,大伙儿都挺好奇的。”

周围人都开始起哄,周以棠挑唇笑笑,大方地伸出右手张开。火光映照下,能清楚地看见,每根手指都有明显割伤,横穿掌心的一道尤其深,把掌纹全部切断。

就这样做了回答。

他不觉得不好意思,谁都拿他没招,连盛烨也没法再穷追猛打地取笑。有一种人,开玩笑也开得,看上去凡事懒得计较,也不会对人怒形于色。但你能感觉到他其实不好惹,最好别去过分招惹。

男人真是匪夷所思的生物。宴晚尴尬死了,恨不得挖个沙坑钻进去。

晴天忽然跳起来大喊:“快看!蓝眼泪!”

天地一霎安静。

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黑暗里出现一大片发光的蓝色海浪,宛若星河倒悬,随海浪一波波涌上来。

蓝色的雾越来越近,勾勒出海岸线蜿蜒绵长的轮廓。海萤和夜光藻形成的荧光海,像无数璀璨的星星蔓延。起起伏伏,聚了又散,美得难以言喻。

据说那些会发光的藻类,被冲上岸后,只能存活不到100个小时。

荧光海非常罕见,能亲眼目睹一次,真是难得的幸运。

尽兴而归,夜已深却了无困意。

烛光柔柔洒落,宴晚拉过他的手在面前摊开。三年前的旧伤了,留下的痕迹还是那么清楚。可想而知当时伤得有多重,肌腱都是手术缝合接上的,整只手几乎废掉。

她看得揪心,喃喃问:“阴雨天疼不疼?”

“抱你没问题。”他笑着揽过她的肩,故意压低了嗓子:“哪有那么严重,我骗他们的。”

宴晚想起刚才的玩笑,难为情极了,转过脸不好意思看他,“……你脸皮怎么这么厚,说的都是些什么。”

“我脸皮多厚的样子,都让你见过了,你要负责任,将来不许抛弃我。”

周以棠是真的觉得没什么。这些伤疤,是他人生的见证,是努力去弥补错误痕迹,也是他深爱一个人的证明。愈合后的皮肤没那么好看,却会变得更强壮,证明他还能继续生活,继续去爱。只有那些不明白的人,才会觉得伤疤是丑陋的。

可她对“将来”,还有很多模糊的不确定。手背翻转,中指上的戒痕犹在。当了那么多年琼帮的家主,真能一走了之么。

他也觉出她有心事,回避不是办法。不如坦诚把话说开,以免再酿成别的误会,才能心无芥蒂地相处。

“你一直不肯问,是对我没信心,不想再失望了,我都明白。”周以棠拉她坐下,正色道:“今年送王船,是我最后一次巡海,陪蘼芜一起。历练到如今,她完全够资格独当一面,带给星洲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以后都不需要我在。”

亲耳听他说得这么明白,还是很震撼的。“我不做周以棠了”,短短一句话背后,分量有多重,绝不仅仅是枚戒指而已。

宏图伟业梦一场。她纠结地望他:“可是……”

“没有可是。晚晚,这不是儿戏。我不会再回去,也回不去了。”

“你以后要是后悔怎么办?”

他又开始耍赖,眉眼弯弯凑过去亲她的耳垂,缠绵道:“那你好好对我,别让我后悔。”

她不躲,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说好。

渐渐起了风,连风也是热的,带来岛上花木的香。衣裳永远汗涔涔,贴住肌肤,和亲吻一样绵密。

这样抚过他的眉,眉目便驰然舒展了。这样咬过他颈,颈项便柔软低伏了。这样搂过他的腰,鼻尖相抵,已足够让他心浮气躁。

她贴着他的额角呓语:“你小心些。”

“唔……知道了。”

除了当下,此外无所有。被她像以往那样迁就包容着,知觉和记忆全部打开,最轻微的震颤也悸动不已。他受到鼓励,想来她也不是不喜欢的。又担心表现不好被她嫌弃,很有耐心地做得漫长细致。至于够不够小心,谁都不大顾得上。什么都不愿去想,也想不起来了。

烛火缠着一双起伏的影,在白壁上晃来晃去。如潮汐蒙受召唤,化作幽暗而腥甜的波浪。

两个太完美的人,是没办法亲密无间的。只有经过破碎的那些,才能找到正确的姿势相拥。肉身生而必朽,所以必须勇敢。

蘼芜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半生心血一朝拱手让出,是否值得?江山美人又不是不能共存。可他说不能,人不可以什么都要,否则发生过的还将发生。

爱一个人是给对方想要的,而不是把自以为她想要的强加到她的世界里。晚晚最初爱上的,不过是个一无所有两手空空之人,连记忆都残缺不全,她也没嫌他哪里不好。

二十几岁的心态跟现在不一样,他醒悟过去的自己有多自私执迷,实在太不成熟。事到如此还不懂得反省,那么多苦岂不是都白受了。

这个决定,虽则事关重大,但由他做出来,却比无风无浪的日常更平淡。

即使至亲的手足,想法也不可能一生不变,不同的理念,会分化出不同的立场,是迟早的必然。裂痕一旦在内部滋生,就变得有机可乘,多坚固的外壳也会不堪一击。前车之鉴够多了。为杜绝手足相残,星洲周氏每一代只能选定一个担当大任的继承人。是周蘼芜,就不能是周以棠,反之亦然。

蘼芜也会有自己的想法,渴望进行的尝试,和竭尽全力想要去实现的未来。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妹妹的能力,阴错阳差的际遇,让她得到了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从周以棠落海失踪的那一年起,阿芜再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小姑娘。

周以棠做足所有准备,才郑重地提出这个打算,已经下定决心而不是在打商量。

她震惊不已,“哥,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知道你有她消息了,当年的事,我可以当面向她道歉,不要因为这个影响了我们兄妹的感情。”

“我不是在怪你。”他心平气和地摇头,“南星说得对,在你当时的立场上,只是做了一个无可厚非的选择。而这恰恰是问题所在——更严重的分歧,以后势必越来越多,因为人力不可控的客观规律,会让你我所走的路不再相同。”

有他在,她永远会被当成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被质疑,被比较,被挑剔,很难有无所顾忌展露拳脚的机会,没有人能长久忍受这种落差。危险的平衡,即使能勉强保持下去,时间一长,也避免不了嫌隙和误会。持续剧烈的内耗,对大局的影响更为致命。

他脸上显出怀念的神色,缓缓说:“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教你骑山地车?你总觉得自己一个人不行,要我在后面扶着不许放。”

但她明明可以的,骑得那么快那么好,一学就会。周以棠跟在后面跑,装作还在扶的样子,其实早已松开手。

“是不是一定要这样?”蘼芜心里慌乱不已,一下子没法接受,“你把她……把二嫂接回来不行吗?害她孩子没了是我的错,我陪你一起去跟她解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能有多大的仇化不开?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你心里知道,这是最好选择。”他温柔地抱了抱她,“我永远是你的二哥。”

律师最后一次询问:“周先生你要想清楚,一旦签字生效,所有股份、业权均不能讨回。”

周以棠只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调中有奇妙的期待,让对面的人十分费解。

接下来是向董事会递交书面辞职报告,召开股东大会、新闻发布会等。并再次提交正式书面声明,安抚重要股东和债权人的情绪,给出合理解释,打消其疑虑。一切公开流程,都进行得比较顺利。

有人漏夜赶科举,有人辞官归故里。大火烧开了又晾凉,水也还是那瓢水。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留下兄妹俩。

蘼芜浑身都提不起力气,垂着头说:“哥,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你觉得孤独。”周以棠站在身后,温和地扶住她的肩膀,“我们都会有这种感觉。但是一想到生命里那些值得去捍卫的人和事,就觉得可以忍受,并且心甘情愿。以后你要用你的方式来守护,我也有我的。”

“要是我做不到怎么办,我是说万一……你还会回来吗?”

他把狮首指环戴在妹妹的手指上,又低头以唇碰了碰那颗冰凉的绿宝石,“我选的人,怎么会做不到呢?周以棠的时代结束了,从这一刻起,你是星洲真正的女王。”

蘼芜深知二哥对她意味着什么。

三十五年手足情深,他保全她,培养她,亲手托举她,去开辟一条与世间大多数女子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是她最亲的亲人,最可信任的盟友,最坚定的支持,最精明的智囊,永远无可取代。

她很怀疑,以后是否还有人能超越周以棠所创造的星洲时代。

琼帮再也不会有他那样的主人。

然而他仿佛并不在乎,用淡然的口吻说,“人生代代无穷已。” 5wUdaV08ktTlRSttsr/yt9gkY6VSMkKO1EpI/g0lcR7QWrab8WLiq5L7q3Z+nN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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