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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一生一瓢饮

夕阳落入海中,灿烂而烧灼。

她就在那里。他没有想要占有过,所以也没有失去。

真正的爱,拿不走,要不到。如同船和岛屿,有时互相泊靠,有时相背远离。无论经过多少次的聚散,谁也不能困住谁,谁也不能夺走谁。当浪潮来时,总能无限接近,映照生辉。

海水温柔漫过脚背,红布蒙着她的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还是那样无畏无惧,很慢却从容地,一步步走下去。听任拂过发尾的风,决定下一秒的去向。带着她的温暖,柔韧,接纳,宽广而无怨的性灵,足以抚慰每一颗风尘仆仆的心。

宴晚摸到一处温暖结实的胸膛。

呼吸起伏,难以抑止的剧烈,似明浪暗涌纷纷扑往掌心。然后是肩膀,那么高,显然不会是小孩子。

她吓了一跳,惊忙抽回手,却被捉住双腕。再然后,他拉着她的手,贴上面孔。

曾以性命记认过的面孔。从额头到眉骨,从鼻梁到下巴,再到嘴唇。不需要眼睛去描摹,便唤醒所有埋入灵魂的记忆。和二十五岁时完全不一样,那是一张被岁月碾压过,被痛苦、悔恨、欲望、迷失、罪孽和谎言磨损过,被淹没也被灼伤过的容颜。

她十七岁就与他结识。通过遭遇这一个人,去深入世间,遭遇整个人世的一切。彼此有过漫长的十年,纠葛太深。

无论何时何地,即使在最混沌的鸿蒙之中,也能迅速将之辨认。

滚烫泪水沾满她一双手,沿指缝静静滑落。

在她身边,有生命里最安全的记忆,他不觉得流泪是软弱或羞耻。

红色的布条也被打湿了,颜色变深,像浸出两团血。

时空迟滞,方舟即沉。宴晚用尽全身力气远离她的巴格达,却坠入命运安排的萨马拉。勘不破天机莫测,翻云覆雨地颠倒拨弄,根本避无可避。

“你抓住我了。”他低哑的嗓音响起。

将她拥入怀,如百川归海,倦鸟还林,呼吸一样自然。

一个人不能和另一个人分开,就像浪花和浪紧密相连。那些比欲望更深沉而不可回避的情感,激起对于整个生命的感受——光辉与幽暗、超越与折堕、挣脱与沉沦、华美与破碎、崇高与卑下、狠毒与怜悯……统统都在其中。

双臂愈发用力,越箍越紧。她无法言声,沉默地用手往外抵,左右挣不开。

布条松脱,她终于看见他的脸。堪堪咫尺间,眼瞳如夜色之深,神情颇多憔悴。

“你还想我怎样对你?”宴晚别过脸,幽幽地说,“我还可以怎么样呢?周以棠。我跑了那么远,躲了那么久,天涯海角也不过就到这里了……你到底要我怎样才算完?”

饶恕是最大的惩罚。不想恨他,所以不能要他。

她哭了,分明也舍不得,可是态度依然决绝,让他感到恐惧。心揪成一团,慌乱地拿袖子去擦她的泪,“晚晚对不起……我现在知道了,真的知道了,我做的很多决定都错的。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对你和孩子的亏欠……”

似惊雷劈在耳边,她眼前一黑,忍不住浑身发抖,回手一耳光刮在他脸上,“你不配提我的女儿!滚!”

他知道了。究竟怎么知道的……她已无力追问。从未愈合的伤口,被再一次残忍扒开,像一瓢滚烫铁汁浇在裸露的鲜红皮肉上。

手臂震得半边身体发麻,五脏六腑都绞成齑粉。那些痛又被他带回来了,深渊和血泊何其深刻,无法抵挡的撕裂就横亘在中间。所谓平静忘却的日子,不过是自欺。

宴晚扭头就走,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能再走到哪里去。视线不断模糊,脚步越来越快,只想离他远点。

平时上山的小路她很熟悉,闭着眼也能认出方向,下意识往偏僻陡峭的角落里钻。他还傻傻地背着包跟在后面,笨手笨脚磕来绊去,不敢出声也不敢追得太近。天色太昏暗,四处都是藤蔓枯枝,时不时滑跌一下,踩得碎石不断滚落。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发出的任何动静,觉得自己也化成了一块石头,没有想法,没有知觉。

黑色山坡下,隐约出现房屋和树木的轮廓,一小片零星灯火,明灭如同繁星。不知什么时候起,夜空变得阴沉起来。伸手不见五指,盛夏突如其来的暴雨,顷刻横扫过山头。

泥泞让山路更加湿滑,忽然听见一声惊呼,紧接着是什么重物坠落的声音。

是错觉吗?她猛地刹住,回头去看,山路上空空的,没有人。

山路崎岖狭窄,泥地上乱七八糟的鞋印子,很快被雨水冲泡得一塌糊涂。一道长长的划痕往边上延伸,戛止在乱草间。

“以棠!”

可怕的念头划过,宴晚忙跑过去朝山脚张望。硕大的橙色登山包,还在沿着陡峭斜坡骨碌碌往下滚,变成一个很小的点砸在海面,扑通沉了下去。

那么远那么黑,只能看见一点点白色的浪花拍碎在岩石上。

雨大得睁不开眼睛,她惊慌失措,崴身一软跌进泥浆里。大喊他的名字,带着很浓的哭腔,和风的呜咽夹杂在一起。

灌木的刺勾扯住头发和衣服,把她钉在原地,动不了,脑子里空白一片。

难过到极点的时候,恨不得他死。他死了她就解脱了,再也不用东躲西藏逃避自己,什么恩爱亏欠都一了百了。可他真的眼睁睁从面前消失,原来比想象中痛苦可怕一万倍。

宴晚抽噎得上不来气,胸腔里声息很微弱,对着黑黢黢的山坡自言自语着:“你不是说要补偿我的吗?说过的话永远做不到!我本来过得好好的,你非要再让我伤心一次……总是这样,招惹完就不负责任跑了……”

越想越绝望,蹲在地上抱膝恸哭,“你就非要逼死我不可吗?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别死……你要是敢,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要再遇见你,一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晚晚……”

微弱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

雨势小了些,打在树叶上稀里哗啦,还是很嘈杂。宴晚屏住呼吸,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间隔很久,就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时,又是一声,“晚晚,我在这里。”这次声音比刚才大些,隐约出现在左边的斜下方。

她“啊”了一声,整个上半身都扑向地面,差点往前出溜出去。眼睛揉了又揉,终于看见一团模糊的白影,挂在两、三米外的凹坑处。

一株比小孩胳膊粗不了多少的小树,从石缝里横着长出来,被他用力攀住,惊险地悬在半空。

斜坡倾斜度虽然大,好在山土少而岩石多,能找到落脚点。他缓了缓,开始慢慢往上爬。宴晚一瞬不瞬地盯着,越来越近,大气都不敢喘。

好容易爬上来三分之二,还剩最后一米多的距离,周以棠却停住了。

这是最陡的一段,泥土湿滑松散,找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没有石块也没有粗藤。宴晚竭力伸长手臂,咬牙去够,总是只差一点。

他趴在斜坡上,待喘息稍定,仰起脸可怜巴巴地看她:“我要是爬上去了,你还赶我走吗?”

她听了愕然,回过神,忙道:“先上来再说……快,把手给我。”

他还是一动不动,语调愈发委屈,“你让我滚来着,从哪里滚都是滚,要是我从这儿跳下去你能消气,也算没白跑一趟。”

雨水冲开浮土,湿滑的泥浆不停往下流淌。

“你已经气死我了!”宴晚心头剧跳,煎熬得不得了,边哭边骂:“你以为死在我面前,就能把所有事一笔勾销?周以棠你混蛋!”

他知道自己有多无赖。要不是差点摔下山,怎么会知道她还在乎。见她哭得厉害,愧疚又心疼,重又打起精神往上爬。

“晚晚,手给我……我脚扭伤了,使不上劲,真的。”

就这句是真的,那还有多少是假的。她也计较不过来了,使出浑身力气,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拉扯,终于把人拽上斜坡。

都是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到处裹满泥浆,像两只脏猴儿。彼此对望一眼,又想哭又想笑。

他跪在地上膝行过去,张开胳膊再次抱住她,哀戚地伏在她肩头,“你刚才说不再生我的气,我都听见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给他连惊带吓一通折腾,宴晚气得发懵,索性坐在地上继续嚎啕大哭:“我没有!”

反正死不认账,没死就更不用认了。

“好好好……没有。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拿来怎么出气都行……不然你再打我几下,一脚把我踹下海,我保证不往岸边游。”

以前居然没发现,他有这么死皮赖脸的一面。还能怎么办呢,只怪自己瞎了眼。她有种认命的感觉,又好不甘心,徒劳挣扎几下,“……你放开,我什么也没答应过你。”

“我不放。”他抱得更紧,“这辈子就是我们上辈子说好的下辈子,错过了要后悔几生几世。”

浑身好凉,靠在他怀里,心在左边,扑扑跳,带来一点熟悉的暖意。眼前一片迷茫,她非常虚弱,疲惫像潮水袭来,愈发地止不住抽泣。

周以棠头昏脑涨,胸前承接了她一滴又一滴的泪,只一味地重复“对不起”。不记得说了多少遍,忽然她攒出些力气来,一口狠狠咬在他肩膀上。那么用力,马上渗出殷红的血。

他痛得闷哼出声,仍不肯松开分毫,死忍着。怜惜地捋她的头发,把脸深埋入颈窝,声音瓮瓮的像撒娇,“晚晚救我。你不要我,我真的快死了。”

蠕蠕的湿热滑入脖颈,她知道是他的眼泪。这混蛋就是故意的。仗着她对他狠不下心,才这么肆无忌惮。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拉他起来,“先下山吧。”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往回走。上山难下山更难,速度很慢,风雨里有种相依为命的滋味。

在灯下检查才发现,他右脚的伤比想象中严重,应该不止是普通的扭伤。踝骨到小腿肿起老大一块,鞋都脱不下来,只能拿剪刀剪开。

伤口引起低烧,可他仿佛很高兴,又多一个赖在这里的理由。除了腰间的运动包,全部行李都掉下山被海浪冲走。跟当初流落在外时没什么两样,只能被她拣回去收留。

刚刚才表过忠心:“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决定以身相许,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再也不让你伤心。”瘸着腿朝浴室一蹦一跳地挪,站在门边又不肯动了,臊着脸嘟囔,“晚晚……我站不稳,要不你帮我脱一下……”

宴晚没好气,手里的毛巾一股脑扔到他身上,“你爱洗不洗!”冷着脸摔门走了。

足踝火辣辣灼痛,周以棠叹一声,撑着洗手台,很艰难地弯下腰,把毛巾捡起来。以前对她造成的伤害太深,她还不能接受,是人之常情。不能指望马上就和好如初,不过总算有了松动的迹象。能住在同一方屋檐下,跟她离得那么近,只有一墙之隔,已经是他不甘奢想的侥幸。

生离死别都经历过好几遍,大约没有谁的爱情像他们这么坎坷。如果幸福和不幸是守恒的,也该苦尽甘来了吧。他余生都要把她捧在手心上,好好地守着护着,什么也不能把他们分开了。

一晚上像过了一年,分分秒秒心神不宁。宴晚累极了,头发还湿着就钻进毯子里,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一觉。没有要求与渴望,心里空荡荡,连梦也不做。痛楚、伤害、疲乏、软弱,太长了,无穷无尽地展开着,到头来什么也没有。

空白的清晨,阳光遥远。

她在门外站了许久,里面毫无动静。他真的在里面吗?昨晚发生的一切太不真实。

鼓起勇气推开一道缝,听见均匀的呼吸声轻轻起伏。经过一夜动荡,他实在筋疲力尽了,睡得很沉。

窗帘半透光,白墙壁涂满清凉蓝影。这间屋是用来放皮筏子和沙滩帐篷的,没有桌子没有床。他就睡在半漏气的皮筏艇上,裸着半身,腰间胡乱系条浴巾,轮廓难免有些暧昧。

这样就看见了,那些触目惊心的刀伤,一处又一处。肩膀下,胸肋旁,凸起的厚疤像翻开的嘴唇。脖颈右侧还有十几厘米长的一道,颜色已褪淡。

殷重黎伏法的新闻她不敢看,但听陈池说起过。他在潜逃途中拘捕,挟持周以棠做人质,意图拼个鱼死网破,刀刀致命。没想到最后跟他同归于尽的是阿宝。两兄弟一死一重伤,才了结这段恩怨。

宿命再多狰狞难解,到头来不过就是尘归尘土归土,以泪还泪,以血还血。

宴晚心头涩然,鼻子隐隐发酸。小心翼翼伸出手,触碰他脖子上的刀痕,比羽毛拂过还轻。

他不知几时醒了,没有睁开眼,飞快捉住她的手,吻一下掌心,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她烫了火似的抽回来,背过身不看他,音还是冷冰冰,“把衣服穿上。”半晌没动静,又不耐烦地催促:“你要赖到什么时候?我跟朋友借了辆车,先送你去镇上的医院,拍片子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话未落,他忽然用力一拉,把她拽进怀里又裹入身下,低问:“还是要赶我走吗?”

她起先抗拒,后来就静下来了,一抽一抽地流眼泪,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真的很累,没力气再到处跑了。等养好伤,就让你妹妹接你回去吧。看在我也爱过你的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阿芜啊……她现在好忙,没工夫搭理我了。”他埋在她的颈窝里不肯起来,“晚晚我好想你……每天都想,想得要发疯。以为再也见不到你,经不起再来一次,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漫长分离的日子里,酿下的恐惧那么深。即使此刻千真万确地抱着她,也摆脱不了这种恐惧。在所有人面前强装振作,拼命压抑,只有自己知道,伪装的坚强底下有多脆弱不堪一击。没人看见的时候,才敢关上灯哄一哄自己。

宴晚无法答话,只抬起手,抚摩他的发,他颤抖的背。带着心灰的宽容、迁就和耐心,终究热烈不起来了。

明明还有很多话要说,全哽住了,他捧起她的脸缠绵地吻下去。密密地,几乎无法呼吸,也不舍得停下。过了很久,才蹭在她耳朵边说:“让我留下好不好?我只想做你的阿无……哪里也不去,什么都不要了。”很郑重也很坚决,“我不做周以棠了。”

宴晚摸到他的双手,才发现十指空空,绿宝狮首戒指不知所踪。

“你……”

“我自由了。”他抵住她的额,闭上眼,无比放松地舒一口气。明明失去那么多,却像重新拥有全世界。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可回望的日子都活在固定的经验和秩序里。一再实践并把它重复下去,可以积累出世俗的荣光和完满,才是能得到广泛认可的正确路径。

选择背向而行,偏安一隅,就还得慢慢去学。

舍弃总是比争夺更需要勇气。

对她的爱,是悬崖绝壁长出的一根藤蔓。为了越过一切阻碍,趋近山巅的玫瑰,可以把自己连根拔起,切断所有成为阻碍的根须。当然这很难,但无论如何,他做到了。

做到倾其所有,舍去一世荣华,只为她远赴天涯。

“还来得及吗?晚晚。”

她含泪笑了一下,“我不要瘸子。”

瘸倒也不至于,那一跤着实摔得不轻。打了石膏,起码要养上个把月。

日常起居免不了要亲自照应些,更被他抓住机会死缠烂打。明明时候不早了,就是不肯消停歇着,一会儿说腿疼一会儿要喝水。所有借口都用完,干脆抱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别走,再陪我待一会儿。”

“医生说要静养。”宴晚白他一眼,“这么有精神,明天起来把院子扫了。”

“我扫就是了,你别走。”

她拿他毫无办法。

现在没理由赶他走了。周以棠很会缠人,动不动就装可怜相,枕在她胸前软语厮磨,“你再不要我,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宴晚听了反而难过。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亲人也没有家,总是漂泊无定。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柔声说:“会有的,相信我。”

提起失去的孩子她就伤心不已,会忍不住大发脾气。他也不敢再轻易开口,只能将她搂得更紧一些。总归是自己造的孽,这种创痛是很难磨灭的,慢慢来吧。

还有一辈子那么长,他有耐心,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绝不再半途而废。

“上次是你在茫茫海上给了我一个家,这次换我来。” oq50oI9BHBpedKtXdsdzIi7zlp0os08cCTONDuK8H2I6hzlrwJPCj9YWAW6Zpua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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