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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盛夏晚晴天

她习惯了海棠湾的炎热少雨,空气里海水的味道夹杂着花香。云朵洁白植被茂盛,跟东南亚差不多。

很快附近的人都知道,滕海村多了一个新村民,名字叫林蔚蓝,是开客栈的老庄的亲戚。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但不清楚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偏僻小地方,不大关心外面的事,对娱乐新闻也没兴趣。

庄潜生前的人缘特好,不管客栈赚不赚钱,对夏伯爷孙俩的善待有目共睹。于是大家也都愿意给这女孩提供力所能及的照顾,帮着修整屋顶,往小院挖渠引入清水,搭片篱笆什么的,还在大树上绑了个轮胎秋千,用油漆涂成蓝白色。

干完活儿,一群人在沙滩燃起篝火,跳舞喝酒数星星。有时闹到天明,横七竖八睡在沙子上,被一波一浪的涨潮拍醒。

蔚蓝坐在秋千上晃啊晃,离得不远不近,看他们玩耍。她不喝酒,店里卖的都是无酒精纯果汁,十分寡言少语。

大家也习惯了她的安静温和,总是独来独往漫不经心,不知在想什么。叫她的名字,要隔几秒才反应过来。笑容干净,有种不知世故的纯真腼腆,不像大城市里来的人。平时从不与外面联系,也不参加岛上热闹的聚会活动。经常自己爬到高高的山上,把泥土挖回来种花。尤其喜欢跟小孩子相处,爱侍弄植物,对猫猫狗狗都有无限耐心。

这里的人们,都带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不会追问彼此的来历前尘。愿意说就说,若口绝不提,肯定有保持沉默的理由。

盛烨回来过一趟。

从滕海村的小码头登岸,行李也未来得及放就朝这边跑。宴晚正带五、六个小孩,蹲在地上画饮冰室的招牌。

每个人手里都抓着大毛笔,沾满五颜六色涂料,往一块鲸鱼形状的大木板上涂涂抹抹。招牌以白色做底,像画布一样,远看是一尾喷出浪花的白鲸。

宴晚让他们想画什么就画什么,于是鲸鱼身上慢慢浮现很多童趣斑斓的图案,如万物生长。有花有月亮,有小兔子、小松鼠、英俊的斑马,也有小鸟和太阳。

她一边画,一边念诗给孩子们听:

“大象的鼻子,是用来捡开心果的,没必要弯下腰。

长颈鹿的脖子,是用来看星星,没必要飞翔。

变色龙的皮肤,绿色、蓝色、粉色、白色,是用来跟小动物捉迷藏,没必要逃跑。

诗人的诗歌是为了说所有这些,还有成千上万其他的东西……”

盛烨放轻脚步走近,看见她认认真真画了一头微笑的狮子,金棕色的鬃毛如同火焰。

“小……”

他清了清嗓子,像其他人一样唤:“蔚蓝。”

她抬起头。

日光太明亮,举胳膊挡一挡,眯眼认了老半天,就笑了。脸颊蹭上几抹翠蓝的油彩,十个手指都沾满不同颜色,比缤纷的糖果更甜蜜灿烂。

宴晚给他榨了满满一杯桃子汁,冰块是小熊的形状。

两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她根本不问外面的事情,是真的不在乎他是输是赢,只道:“晴天等你蛮久了,天天问,也不给她打个电话。”

盛烨突然脸红,像做错事被发现一样,局促地支吾道:“呃……手机掉海里了。我住皇后湾那边,一会儿再过去,她知道的。家里的事都解决了,那什么……我想先来看看你。”

宴晚听了便很放心。望向远处温柔起伏的海,轻轻说:“我现在过得很好。”

很好的意思是,不想改变,不要任何惊动打扰。

往事浩瀚,岁月深不可测,如大海般藏住了幽秘岛屿。他不过是偶然路过的一叶小舟,不经意窥见一点波澜壮阔。再多动容,亦找不到能留下的理由。

想必她也不愿听到跟周以棠有关的消息。盛烨更不好意思告诉她,他不光偷看了她的日记,还强出头把那混蛋给揍得鼻青脸肿。虽没打赢,但好歹守住了她的秘密。

那天晚上有风有雨,浪也急,没想到姓周的会直接跳下海去捞。视野太差,只能看见白衬衫在漆黑的海面起起伏伏,折腾好久才垂头丧气往岸上爬。神经病一样,早干什么去了。

说话间,一阵热辣的风扑面而至,还带着湿淋淋的海水气。

许久未见面,晴天实在等不及,跟俱乐部告半天假跑回滕海涛。隔老远扑过来抱他,像个小猴子笑嘻嘻挂在他身上。衣服缝隙里的海沙,随着笑声簌簌落不停。皇后湾的沙子偏黄,不似这边的银滩洁白如雪。

“多大的人了,别闹……”盛烨的脸愈发滚烫,一直红到耳朵边去。心噗噗乱跳,才发觉原来他也很想她。

从小一起长大的,读完高中才分开。他去学了厨师,她念旅游管理。小时候的晴天,扎两个麻花辫儿,老跟在后头喊烨哥哥。夏伯拿他当孙女婿看,村里人也觉得他俩是一对儿。

都当不成什么有大志向的人,觉得在老家安稳过日子就蛮好。去邮轮上干几年,攒点钱,回来打理盛源记,像老盛一样,踏踏实实娶妻生子。遇到宴晚之前,这就是盛烨对未来的规划,从来没想过去太远的地方,想象不出另外的生活是怎样。

遇到她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论心眼子比不过人家,到处折腾是自讨苦吃。

晴天活泼过分,好多问题一个接一个:“邮轮好不好玩?你把工作辞了,以后还去跑船吗?那个比赛都上新闻了诶,厉害得不得了!”

他想了想,摇头,“不出去了吧。船上闷得慌,跟人打交道也麻烦,不好玩。”

赢完这次比赛,好歹算在行业里留下点动静,眼看也就是这个范畴了。

一切都是天意,彷如大局初定,好心无旁骛地回到正轨,继续过往后的人生。年深月久,手头经验越来越纯熟,熬出份资历,或许能把店再多开几家。

也会有口碑的。但不是玫瑰女厨那种,二十出头就平地红透半边天的辉煌。即如开赌石,哪块石头里藏的什么货,天生地养早就注定。有些成色好,开出来就是价值连城的玻璃种翡翠。有些刨了半天厚皮,只得一块蜜蜡疙瘩。

不过比下有余了,有些人一辈子成不了蜜蜡,到老也只是破石头。他想他应该懂得知足。

“热死我了。”晴天跳下地,很自然地拿起他面前的桃汁喝一大口,丝毫没有生分。忽又想起一桩事:“蔚蓝姐姐,上次订单的那几串珠子做好了吗,他们老催着要。”

“快好了,还差一点点,我这就去弄。”

宴晚笑着起身上楼,把地方留给他俩说悄悄话。有空的时候,她也会接一点线艺串珠的手工活来做。不值钱的小首饰,却很精巧别致,让晴天带去朋友的杂货铺寄卖,经常供不应求。

盛烨在皇后湾小住了一礼拜,每天都往滕海村跑。帮宴晚拆洗刨冰机,给院子里的植物施肥松土。海滩的地很贫瘠,要精心打理,花才能开得繁茂。

其实没多少活儿可干,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小院里晒太阳,看云听海。疯长的藤蔓爬满篱笆,风吹过棕榈叶,发出哗啦啦声响。清水被竹节引流向青石缸,水面漂浮着巴掌大的睡莲,几尾活泼游鱼藏在叶片底下,红影子一闪。

不再提师徒之份,宴晚待他如客,周到地烧水泡茶。海南当地产的一种茶叶,叫“兰贵人”。汤色深浓碧青,入口微苦,却有兰花的香气。

搁下水壶,便坐在躺椅里晾刚洗过的头发。海藻般浓密,黑漆漆一大把,盘根错节翻过椅背,几乎垂到地上。地面铺一张陈旧苇席,承受千丝万缕渗出的柔凉水滴。

他硬生生挪开视线,又看见那株海棠,一眼就认出来。比在灯塔里养得精神多了,抽枝展叶,煞是翠润好看。

惶惑而悲哀地,他不敢抬头看她。半晌才鼓足勇气,低道:“周以棠还在找你。那天晚上……”

没有动静。偷眼望过去,她已不知不觉睡着了,怀里抱着打呼噜的虎斑大猫。

盛烨口舌发干,极涩苦,原是噙着茶叶。吐出来看,墨绿的一片——当初也曾青翠过呀。顿时感慨万端,不能言语。

灿若流星的好辰光,总是去得迅疾。红尘男女的生老病死爱别离,依旧轮回不息。

盛烨要回永兴,临走前把“明月切”带来归还。宴晚执意不收,说:“你是个踏实的人,这是你的好报,留着吧。”

还能说什么呢。他不能擅自替她做任何决定,只得三缄其口。

这趟重逢,到底放心不少。她看起来确实过得很好,日子朴素安宁。

庭园里种满花草,清晨去集市上买菜,自己煮一日三餐,同时喂养了越来越多的流浪猫。生意做得可有可无,每天弄免费的刨冰和果汁给附近的小孩子喝。

连日记也不再写了。

人生路途递迢,而她已停驻。潜入更深的海底。忘却语言和文字,忘却前世今生。会一直这样生活并且老去,直到死。

淡金的微光似雨水,茂密枝叶间簌簌洒落。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海,像银色丝网脉脉交织,潮水翻动的声音从不停歇。黄昏悄然而至,何等落寞温柔。

春花秋月等闲度。

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往白房子跑,边喝果汁边听她讲故事。

所有故事的开头都一样,在很久很久以前……

“古波斯的巴格达,有个商人差遣他的仆人去集市买东西。”

孩子们乖乖坐成一圈,把宴晚围在中间。

她低垂着头,用彩绳打花结络子,不疾不徐地说:“没想到仆人很快回来,吓得脸色发白,说他刚才在集市上跟死神吵了一架。死神威胁他,今晚一定要取走他的性命。商人很不忍心,借给仆人一匹最快的骏马。仆人骑着这匹马狂奔而逃,赶往千里之外的萨马拉城躲避。商人自己去往集市,果然看见死神穿着黑袍站在人潮当中。他就上前质问:‘今早,你为什么要恐吓我的仆人?’死神却回答:‘我只是感到惊讶,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呢?明明我今晚与他在萨马拉有约啊!’”

故事讲完,手链也编好了。

小女孩轻手轻脚摸到身后,拿布条往宴晚眼睛上一蒙,飞快地系了个结。笑声清脆四散,似一群淘气的小鸟,唧唧喳喳绕着她,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红色棉布遮住视线,隐约透出夕照,带来火焰般温暖的感觉。天边云霞也是红的,光辉灿烂地烧到海里去。

她笑吟吟站起身,循着脚步声摸来摸去,陪他们在沙滩上捉迷藏玩耍。

不时有拍巴掌或吹口哨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召她唤她,“这里!在这里!”

光脚踩在柔软的沙子上,还带着些许余温,不像白天那么滚烫。风徐徐拂过面颊,四周蓦地静下来,只听见浪花翻涌的动静。

潮水涌来退却,从不止息。

车子在无尽漆黑的道路上奔驰,风声寂寞而干燥。临行前夜,周以棠做了个梦,又回到炎热苍翠的岛屿。四处都很陌生,雾气深浓。

走上悬崖边的小路,遍地都是沼泽。迂回曲折地前行,在大雨滂沱里挣扎,双脚完全陷入烂泥之中。路途单调重复,不断地延长。他已经筋疲力尽,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内心满是沮丧和焦灼。机械地前行,看似坚定实则茫然,毫无目标也无处可停。

被黑暗的压力从四面八方胁迫着,脚下一软滑倒在地,再也没力气爬起来。风雨笼罩之中,看见了晚晚。

她拉起他的手,走在前面,像回到森林的幼鹿般灵巧轻盈。乌云散开,电闪雷鸣逐渐远去,只留下低沉余音。他们穿过高耸入云的古树,无数绚烂野花,和被雨水浇洗得闪闪发亮的羊齿植物,来到一处与世隔绝的神秘山谷。

透明的光柱穿透云层,揭开沧海桑田的变貌。

由海变山的过程,数以万年计。洋流无数次改变方向,山脊才会在平地上涌起。曾剧烈喷发的火山熔岩上,覆盖着海相沉积岩,形成闪闪发亮的五色石。溪流清澈如水晶,在墨绿色的火山基岩上奔腾跳跃。

厚重的云雾缭绕,来路已不可见。

谁都没有说话,在幽寂的谷底并肩而立,等待黎明将曙光染遍。空气清凉,天空呈现出一种冰静的深蓝。只觉心底安宁,又有难以描述的寂然。

要过多少年,沉入海底的山脉才会再次浮出,被路过的旅人邂逅。

人一生能亲眼目睹几次这样的沧桑变迁。她的存在之于他,亦是惊心动魄的奇遇。

山与海会变幻形貌,不肯与世间交会,孤立并存在,才得以保留真实。即使曾获得深入的机缘,彼此有过漫长的确认,亦不能带走它,更不能试图改变它。路过或假装视而不见,可以得到某种意义上的安全。一旦决定离开,就再也无法找到折返的路途。

它将成为遥远的幻觉,和天地融为一体,隐藏在具体的时间之外,等待下一次沉入深海。

两难之事,必然两断。当他终于能够承担选择的重量,是否还来得及。

瀑布声轰隆,她身上停满数不清的蝴蝶,影子光亮而模糊,在黑暗里微微颤动。对着他微笑,然后逐渐消失。

他急得大叫她的名,试图伸出双手,以挽留一条河的姿势,浑身却无法动弹。

直到被司机摇醒,“先生,码头到了。”

周以棠在巨大的失望中惊醒过来。一定神,发觉眼眶的湿润。窗外是星星点点渔火,破碎的光影晃动在脸上。

晚晚离开之后,他觉得非常孤独。

仿佛被闪电重重劈了一道,只能闷声不响忍着疼,接受这件事的发生。灵魂的一部分被切断,在惨白的月光下静静失血,沉没进万尺深海,隔绝了人世的一切光亮和声息。

不能听,不能看,不可说,无处安放回忆。深陷其中,明知什么也等不到,又不晓得该去何处找寻。空洞的麻痹从足底开始,一点点向上蔓延,到脚踝、到小腿、到膝、到腰腹,最后直抵心脏。

在往事里面逃避惭愧,痛悔化作随波逐流的暗涌,反复冲刷来去。苔藓却越积越厚,噬空了躯壳,只留下苍老和软弱。一觉醒来,年岁的锈蚀爬满骨头,生命不再充满诸多可能性。见过太多谎言,花谢花开。欲望的潮水退却,海市蜃楼消失,才看清王冠上的荆棘,不过是沙滩上遗留的白色骨头。

周以棠,你对你一生的所得与所失,可感到满意。

有些人毕生都在倾尽全力回避这个问题,害怕答案会成为扎入裂缝的钉子,带来生命的分崩离析。

人对自身的了解,一向是那么自以为是且漏洞百出。盛筵千里搭长棚,不会想到席终人散。积浮沙聚成塔,不会去想高楼塌。总要在盲目的追逐中耗尽了全部力气,才敢直视自己的心。

三十五岁那年,他决定走出规则和理性的藩篱,以朝圣般的一意孤行,向梦中那座幽秘的岛屿靠近。

生命何其短暂,岁月实多忧患。这一去不返的旅程,一定要跟最爱的人同度,才算不虚此行。

没有什么地老天荒,也没谁见过海枯石烂。对时间狂妄的定义,是太宏大虚无的命题。若它真的存在,只不过就是,当他看到她的那一刻,世界变得不存在一样。 Qut+jFQmTBGhIxJvI3K+pqn/KkTFH5uofrqCJRchi0667NF6bWmOZrXz09MlTS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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