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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因为我当时还不懂,赢的意义在哪里。为了出名,为了让人知道?船上人来人往,都是随缘聚散,谁也不会久留,无所谓记不记住。我那时候……太小了,很多事想不明白。”

那一年的林宴晚只有二十二岁。才十七岁时就遇见那个人,她是为他才肯从船上走向陆地,结果不提也罢。

他就笑了,“小玫瑰现在也还很小。”

宴晚知道拒绝没有用,他会坚持,言语神气里的骄傲会燃烧得更炽热。她情不自禁地观察他,眼角眉梢流露的诚恳,挺直的背和仰起的下巴。之前觉得这些都平常无奇,但突然之间,有种感觉,他们是能够互相理解的。

世上有那么一种人,只靠一文不值的骄傲,就可以活得满足。

“你真想清楚了,不后悔?万一输掉,他们会给你更多难堪。价格也不好谈了,很可能连原先的条件都保不住。”宴晚转过脸,望向这个心坚意定的男子。他有尚未被岁月打磨灰颓的斗志,头发短而硬,根根倔强竖起。

盛烨的答案始终不变:“我想赢。生意说到底是人在做,自然要按人的意愿来。”

“赢了以后呢?一路赢过去,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

“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他再一次鼓起勇气,注视着宴晚逐渐抬起的,惊讶的脸庞,逐字逐句说:“找到和得到,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者对我的意义更重要。”

宴晚被他沉着的声音打动,心头泛起一层柔软涟漪。

良久,终于松口:“行吧。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下午一点到小厨房找我。”

盛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兴奋地搓着手在斗室里转圈,“我可以不可以再提个小要求?”

宴晚忍住头晕,站起来披上棉袄,“有话快说,我要去工作了。”

“那个……我能不叫你师父吗?”

师徒的名分一旦定下,半丝逾矩都不能有。分明已受了她极大的恩惠,还生出这种得陇望蜀的思慕,更觉得赧颜。

宴晚没空琢磨他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冷淡反问:“我什么时候答应收你做徒弟了?”又肃容道:“你必须保证,不管是输是赢,不许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要是做不到,马上给我跳进海里游回去。”

风停雪住,夜愈深寒气愈重。

盛烨没敢再动那本日志,爬进睡袋小眯一会儿,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记挂着宴晚带病还在守塔灯,灌了个暖水袋上去找她。

从塔顶的环形走廊举目四望,漫天繁星如织,静默晶莹。

该说的话早已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他坐在角落,视线安静跟着她打转。宴晚像往常的每个夜晚那样,按时检查数据,用纸笔做记录。每写一行字,就呵一下冻僵的手。

好几次他想问,你的亲人朋友都在哪里?是打算在灯塔守到地老天荒么?还有……阿无是谁?你那样记挂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但明知不会得着答案。

等她忙完,他把暖水袋递过去:“比赛结束以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你的帮助。”

意思是,我要再回来见你。

宴晚垂着头,嘴角挽一个很薄的弧,拒绝之意却很清楚,“动听的话,讲一次已经足够。再说下去,我就要怀疑你的动机。”

他一激动,脸孔再次微微涨红:“我是诚心诚意的。”

她看着盛烨,自离开声色浮靡的红尘陆地,这样干净的男子已许久不见了。

“我本来也没想过要你什么回报。你口口声声说报答,却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在他怔忡的时候,她又笑道:“我根本不在乎你输还是赢,之所以肯教你,因为那是‘小玫瑰’会做的选择。有些事,是他们那些拥有数不清名利财富的人也理解不了,做不来的。”

盛烨定定望着她的双眼,目光像被雪夜擦过一样清澈,“陆地上或许发生过让你很失望的事,再也不愿回去。我没问过你想要什么,能做的只是不让你失望,让抗争变得有意义,哪怕输了也不后悔。我父亲和那些老字号的掌厨,他们在烟熏火燎里守了大半辈子,只有经验和责任心,有的连初级证书都没去考过,缺乏商业眼光,更不懂做大生意——可我想让他们也不再失望,让他们的付出被世人看到,所有这样的人,我都会把他们当成小玫瑰去报答。”

她没再说什么。莫名有些心痛,悄悄问自己,却也问不出原因。

灯塔内天光微渺,总分不清晨昏日夜。

盛烨熟睡正酣,冷不防一记擀面杖咣当敲上他的头,“起来!”

睁开眼,宴晚抱着胳膊一脸嫌弃地训斥,“都几点了还睡?你要再这么吊儿郎当——”

他忙接上:“就跳进海里游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步下旋梯,盛烨纳罕手机闹铃怎么没响,偷偷瞄一眼腕表,十二点三十分整。明明没起晚,却不敢再多话。

宴晚像背后长了眼睛,不用看都知道他在犯什么嘀咕,斥道:“哪个大厨在比赛之前不要先踩场熟悉环境的?光线如何,通风怎样,案台多高,方向顺不顺手你都不知道,怎么提前做准备?”

夹在值班室和储藏室中间的灯塔小厨房,层高只有两米,他站在里面,连转身都费劲,处处缩手缩脚。地上多余的杂物已被她清理掉了,空间仍然狭窄。

宴晚不插手,冷眼看他按自己的习惯清洁操作台,准备工具,把调料顺序摆好,放在最容易拿到的位置。

每天都在这里面鼓捣简单饭食,因地方实在简陋,他从没留意过有什么特别之处。真收拾起来,才发现小地方别有洞天。

厨房一亩三分地,称得上海纳百川。厨师有各种各样,有专做汤品的,也有专做的点心甜食的面点师,最高阶的是精通全球各菜系的厨师,包含中餐和西餐。通常来说,但凡做好一样,水准能达到术业有专攻,已经很难得。

盛烨的中餐是跟父亲所学,后来又专门念了烹饪学校。跑船时走远洋客轮航线,主要还是做西餐,难免有点露怯。

可她说不要紧,“我在学中餐之前,也只会做日式料理。花一年才煮得好一锅醋饭,握手卷就握了两年,杀鱼练的时间更长。”

小玫瑰成名太早,最拿得出手的还是中国传统名菜,他一直以为她精研的是中式烹饪,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直到发现那本日志。他装出惊讶的模样,却心虚地不敢看她的眼睛。

半路出家,其实算不得优势。学的东西太多太杂,最早形成的习惯不好改,和固有的经验混在一起,反而容易变成阻碍。

角角落落都收拾整齐,盛烨认真净过手,见她还歪着身子靠在墙边,声气很虚弱,未及多想便去探她前额,“你烧褪了么?累了就说,别硬撑。”

宴晚往后一缩,偏过头躲开,“没大碍。你时间不多,别浪费在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上。”

说话间,从门后拖出一口四十公分长的木箱子,“你用这个。”

箱子上有窄窄的几十个小抽屉,横排竖列,上面都挂着精致的铜锁。木箱右下角的戳记已很模糊,盛烨弯腰细看,认得这是专门用来收藏刀具的藏箱,容量是他那卷皮革刀套的两倍有余。

很多人觉得,厨子整日与锅边灶台为伍,不过是干伺候人的活计,浑身油腻腥膻,难登大雅之堂。但民以食为天,只要不是神仙,多高贵的人也得吃饭,还想吃得讲究,烹饪就成了大俗大雅的事。只有精于烹饪的顶级名厨,才会费心打造这种容器,完全把刀具当成艺术品来收藏。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套好刀,是料理师最重要的东西,堪比左右手。

宴晚当着他的面把抽屉依次打开,果然是整套消失已久的“明月切”。

很多年来,中国餐饮界一直流传着“中华厨房一把刀”的说法。

中国文化讲究中庸之道,菜刀也追求一刀多能。刀跟、刀背、刀面、刀尖、刀柄,都各有用途,剁、切、拍、剖、剔,一把刀就能全部搞定。久而久之,被误以为中餐不讲究器具,全靠厨师刀工,甚至许多专业厨师也这么认为,事实却并非如此。

真正专业的中式厨刀,其实不止一把。

厨刀的重要性,人们古已有知——夫厨刀,庖宰用以切割之利器。刀若不利,其割不正,则鲜不能出、味不能入、镬气不能足。故子曰:“割不正,不食。”

第一层是并排摆放的共三把,分别是桑刀、文武刀和九江弯刀。

文武刀后段刀刃略厚,比手掌还宽的刀身可以磨几十年,能切能刮能斩骨,故称文武;九江弯刀型曲如九江,头大背厚,刀腹微鼓。劈开一条鱼,贴着中骨可一刀过;桑刀的刀身更薄更轻,上黑下白,源于浙江海宁三把刀中的叶刀,讲究轻、薄、利。韧性有余刚性不足,却能把喂养幼蚕的桑叶切得细如发丝。过去真正讲究的人家,葱必须用南方小葱,只有两三根牙签那么粗,要切成寸许来长,比发丝还细的葱丝,就得用桑刀。

宴晚又拉开第二层抽屉,依次放着片刀、斩骨刀、劈刀、拍皮刀、烧腊刀等。第三层是林林总总的雕刻手刀,戳刀、刻线刀、挑环刀之类,更是应有尽有,每一把都堪称绝妙。

雪亮刀光流转,晃得人眼花。盛烨说不出话,默默地咬住牙关。他也曾看过照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得见实物。

名匠打造的作品,兼具实用性和观赏性,刀刃有纯铁、黄铜、碳钢、合金钢、不锈钢,还有几把大马士革钢,不同部位的色泽深浅各异。手工刀具跟机器冲压的机制刀不同,除了陶瓷刀,无论线条还是造型都不讲究过分精巧细腻,有种朴拙粗放的质感。

装饰上的匠心都放在刀柄,由软硬度不同的各种稀缺木材打磨成,其中甚至不乏象牙、犀角和虎骨。有的光滑平展,有的嵌满鎏金银花纹。再细看,那些纹路细如牛毛,勾勒出气势磅礴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另有二十四番花信图和亭台楼阁,远近虚实相融,珍贵精美难以诉诸言语。

名刀认主,“明月切”是为小玫瑰量身锻造,刚从匣中亮出,连空气也多了几分凛冽。

她说,这些刀,是灯塔的心脏。

宴晚把她最珍贵的私器收存得很好,木抽屉底部垫着猩红厚丝绒,用来防尘防潮。陈旧的玫瑰色与雪刃交映,依旧寒光烁烁,锋芒不减当年。只是,早已沉寂多时了。

可遇不可求的机缘,让盛烨短暂地忘记了自己正在学艺,目光在那些刀具上流连忘返,无限神往。但他很守规矩,没有伸手去碰。

老话说“裁缝的剪子,厨子的刀”,都是外人摸不得的。

在以前那个年代,裁缝和厨师靠祖传技艺谋生,拜师学艺的过程极其艰难。工具是一家生计的根本,很多是从祖上代代留传下来,神圣不可侵犯;其次,很多工具伴随主人度过漫长岁月,越用越是得心应手,因此非常珍惜,唯恐被人损毁;但凡练出连名堂,大都有自己独门技艺,就需要特殊制作的工具来配合,也担心别人偷学,抢了自己的饭碗。

最重要的是,刀剪都由金铁所制,属利器,带凶。如果误伤了人,会给自己也带来血光之灾,因此很忌讳刀器被人擅动。

这些老派讲究搁现在有点过时,道理却不变——手艺人要有敬畏之心,敬人者人恒敬之。

宴晚大方地指出其中五件,令他取出来重新打磨,“今天先拿这几把,其他的你暂时还用不上。”

盛烨迟疑地看一眼自己的刀,“这些都是你的宝贝,我用会不会太浪费?不合适吧……”

“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让你用就用。”她的口吻不容抗辩。

这句话,盛烨后来又从她口中听过无数遍。小玫瑰的慷慨,并非一时意气或失去了对“明月切”的珍惜。只是打心眼里觉得,做菜也好,欣赏美食也罢,再独特的食物,都是人做出来给人吃的。东西是死物,只有人才最重要。

木箱最后一层,放置分门别类的磨刀工具。刀棒、砂轮、砂纸、砥石、定角磨刀器和类目从粗到细的各种刀石。这些刀跟着宴晚走南闯北,早就开过刃。久未使用,还要重新打磨才能锋利如初。

她要试试看盛烨的斤两如何,也不给任何提示,只叫他自行取用。

不同质地的刀具有不同的保养方式,一旦弄错能直接毁了一把好刀。挑出来的这三把,质地都不算坚硬,存放得也很妥当,不能直接用砥石。

碳含量少而铭含量超过15%的钢材,锋利度略差,用之前得再加打磨,用双面油石;碳含量高的,要去油增阻,先将刀放在淘米水中浸泡,用开水烫去刀上的保养油脂,磨刀的时候再沾一些浓盐水,用浓盐水打磨;高端碳钢厨刀的主流标准,是基本没有铭或铭含量极低,只需温水冲洗,上保养油软布擦拭,最后用低于2000目的砂纸点擦;合金钢则讲究手法,不同用途的刀,刀口的角度都不一样,收口磨刀的角度要比粗磨的角度小。左边几下右边也是几下,改好口后才会变得更锋利。

盛烨有心表现,将刀锋笔直对准视线中缝,掂几下手感,就判断出它们分别该用哪种方式处理。操作时力度拿捏适中,稳而不乱。

做完这些,宴晚才正色道:“我可以教你,但不保证你一定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品相。”

“明白。一刀十年功,天分不能强求。”

“不止是这个缘故。”她吁一口气,“一样东西消失,自然有它的道理。比方说那道很有名的‘千堆雪’——”

“千堆雪”还有个雅称叫“金银润”,是苏帮菜系中的一种。把上等云腿蒸嫩放软,再切成细糜,用针尖一点点嵌进豆芽的细茎之内。豆芽需挑选肥嫩笔直的绿豆芽,为保证新鲜,从采摘到制作完成不能超过三小时,有一点破损折断,都算前功尽弃。最后再淋上鱼趐、南瓜、鸡蓉秘法熬制的高汤。吃这么一道菜,光前期工作就要准备好几天。

江南菜以精致奇巧闻名,过程极考验耐心和手上工夫,非常磨人。“金银润”的考究简直无与伦比,手艺不够的大厨根本不敢尝试,成品太慢,利润不见得多高。在生活节奏如此紧张的现代,渐渐消失成为必然。

“这道菜我听过,比骆驼穿针眼还难。星洲樊楼有一种用黄豆芽做的仿膳‘金银润’,黄豆芽更粗,容易往里塞普通猪肉末。反正剁碎了都看不出来,高汤里多加鲜味精就能卖上千元。”

这样的仿制品,也要提前起码一周预约,价格高昂且不能外带。

太多人工制造的香精调料,让味蕾习惯了接受强烈刺激,食材本身的滋味反而被遗忘。这也是很多古法中菜失传的原因,谁也不想去干费力不讨好的事。

这次要做的“琨玉煠紫”,比往豆芽里塞云腿更难百倍。

“如果想学那种滥竽充数的东西,你又何必来找我呢?”

宴晚牵了牵嘴角,眼尾上挑,鹿般清润的眼睛变得有些微扬。盛烨注意到,即使在备菜的时候,她也没去碰那些只属于她的刀。

“煠紫盖”最早出现在清朝道光年间成书的《桐桥倚棹录》里,跟松鼠桂鱼、响油鳝糊、碧螺虾仁等苏帮菜一样名扬四方,是一道适合夏天的佳肴。逐渐失传以后,曾有过那么一段时间,被加以改良,成为更加复杂鲜美的“琨玉煠紫”。

“煠”的本义是放到高温油锅里爆,“紫盖”指后腿肉。改良后,把核心食材换成了野生大乌青的鱼肝,即“琨玉”。

肝部肥美鲜润,含有丰富纯鱼肝油,是膏腴里的上品。状如黄金,嫩如脑髓,比西餐里的鹅肝还肥美。要做出入口即化的口感,就意味着它在烹调过程中,很容易被滚油给融掉。

这就是盛烨反复尝试也解决不了的难关。 kUw38DGnfCsJR5BhYTgf2agxuVYGX4y+z+SNks57RWrYT1wOTmWFNV5h+JQ+jPO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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