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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旧芳华

那天以后,盛烨在岛上扎了根。他包里有睡袋,在灯塔第三层的储藏室打地铺。

补给船来过一次,他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宴晚知道三言两语很难说服这个固执的年轻人,索性随他自便。荒岛上的日子不好过,三、五天还有新鲜劲,通常一周以后就会难忍枯燥,她不是没见过。

刚入岛的头一年是盛夏,天气沤热潮湿,蛇虫遍地。宴晚巡岛时不慎被蛇咬伤脚踝,抗生素都用光了,敷草药许久也未见好。伤口出现溃烂,她无法处理,渐渐连行路也困难。不得已跟渔场联系,次日便来了个医生。

岛上的蛇无毒,咬伤只是消炎不当引发感染,治疗起来不困难。不巧的是,夏季台风频繁,海上交通很快被阻断。医生回不去,跟她一起滞留在回音岛。

也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刚开始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兴致勃勃四处溜达。熬到第六天,就有点受不住了。

那时候还没通网络,手机直接变砖头,找不到任何娱乐,跟岸上歌舞升平的繁华差别太大。两个人加一座灯塔,连斗地主都打不起来。宴晚虽不爱说话,也会主动陪他聊天,把书借给他看。

没有用。对方还是日渐焦躁,动辄对着空旷的地方大喊打骂,半夜偷偷哭泣。人突然被禁锢在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心理很容易崩溃。熬到第十天,脑子基本一片空白。夜里睡不着,天一亮就绕着岛晃悠,转了一圈又一圈,恨不能把每块石头都数遍,差点疯掉。

半个月后,可怜的医生终于被补给船接走。听船工说,他在船舱里哭了一路,从此再也没在回音岛出现过。宴晚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渔港工作,以后也没叫过医生。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吃点药撑一撑就过去了。

盛烨问她:“如果只想过隐居生活,有很多方式。待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出了意外都没人知道,你一点不觉得难受吗?”

宴晚没直接回答,讲了前几代守岛人的往事给他听。

这座岛的灯塔,至今已伫立过百年。守塔人一年365天,少说有320天要待在岛上,逢年过节也不例外。

几十年前,回音岛第一代守岛人在海上遇难后,由他的儿子继续。第二代守塔人在岛上度过一生中最好的岁月,从年轻到年老。有一年除夕,他实在很想念妻儿,于是妻子决定带着最小的女儿坐船来岛上探望。他等啊等,却等到妻子和小女儿葬身风浪的噩耗。

尸体被搜救打捞出来,并排摆在面前。老人跪在礁石上,面朝大海彻夜恸哭。谁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后悔当年守塔的决定。

安葬完亲人,老人重新住进灯塔。直到退休,他的儿子又继承了这份工作,在岛上过完大半辈子。到了曾孙辈,便不愿再回来。

回音岛这片海域,每年进出船舶达2万多航次,不允许航标有丝毫闪失。灯塔不能无人值守,才给了林宴晚留下的机会。

“我不喜欢陆地,在这里很好。”她这样做了结尾,“只要我在,灯塔就得一直亮着。少一艘船沉,都是好的。”

宴晚说话时并没有看他,自己站在高处晒太阳。风吹得围巾猎猎作响,像合拢翅膀的白鸟,一肩一背都是孤清。他在身后看着,情怀真有些震荡。下意识伸出手,想替她挡一挡风,惊觉造次,忙又缩回来。

刹那间,紧张得满手心汗,好在她未曾察觉。

雪后晴冷,正午才稍微回暖。宴晚带他走遍了岛上每一处角落,不出所料的沉闷荒凉。海浪拍卷,鸥鸟鸣叫,还有烈风回响,是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或许是他多事了,无端替宴晚感到寂寞。当然,她本人并不觉得。

时间的流逝缓慢至难以察觉。接连错过三趟补给船,盛烨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留在塔里,饮食起居恪守规矩,完全适应了岛上的生活。

宴晚没想到他能坚持这么久,有点出乎意料。转念又想,总会厌倦的,催也没用。等他烦了,自然会走。

盛烨好耐心,摆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不动声色地较着劲。

有人没人,她日子还是一样过。

每周七天不间断,例行看守塔灯,都是重复单调的工作。没有变化,日复一日无限循环。跟什么大海啊,星星啊,诗意和远方,一切浪漫的想象毫不相干。

岛上缺乏绿叶蔬果,辨识岩石缝里野菜成为重要的生存技能,必须要掌握。天气好的午后,宴晚补完觉,会带上盛烨去采野菜。随手摘下脚边一束草叶子拿在手里,告诉他,这种“菜”可以蘸罐头装的芝麻酱吃。

他带来的食物快消耗完了,只好跟着她一起嚼草。试过好多次还是无法习惯,苦得舌根发麻,回甘是半点尝不出来。

但宴晚吓唬他,如果不多吃点,手掌会发干脱皮,吃维生素片也难以缓解。

朝夕相处一个多月,盛烨相信她没有撒谎,确实失去了味觉。他自告奋勇,每天给她做饭,包揽所有杂活。缺东少西的条件下,也绞尽脑汁尝试些新花样,自觉已经超水平发挥。

她就支着脑袋在一旁看,给什么吃什么。从不多话,毫无建议,更别提指点一二。对宴晚来说,吃饭就只是吃饭本身。为了果腹而已,好吃难吃都没区别。

有一次他故意往菜汤里洒了大半罐盐,想试试她是不是真的没感觉。海盐跟岸上的精制盐不同,颗粒粗糙,咸味也更重。一碗汤咸到发苦,结果她面不改色喝掉大半碗,眉头不带皱的。

盛烨想拦都来不及,又怕她生气,赶紧抢过剩下的咬咬牙全咽下去,齁得直犯恶心。

她觉不出咸,依然会觉得渴,过后便不停喝水。他愧疚不已,犹豫到后半夜,吞吞吐吐承认了。蹲在她面前道歉,垂着脑袋等候发落。

宴晚听完,怔了怔,倒也没跟他计较。

“我不会骗人。”她看着他,依旧用那种安闲的语气说,“告诉你的,都是真的。用谎言去掩饰不会变好的真相,玩弄别人的希望,是很残忍的事。”

他就静默了。突然冒出个难以遏制的念头,一定有人对她施行过这样的残忍。有些事固然可以忍受,却永远不会习惯。除非关闭身心的某种通道,失去觉知,才能不再感受到痛苦。是否为这缘故,小玫瑰再也尝不出世间百味。

“下次不要再这样。岛上食物不易得,做不好是一回事,故意糟践浪费,不是一个烹调师该做的事。要尊重你的职业,再粗陋的东西,都值得认真对待。”

盛烨不敢对上她的眼睛,良久良久,喃喃说:“我以为你在考验我的诚意。”

她摇一摇头,“原本简单的事,非要搞得一波三折,好像不这样就配不上结果,不过是舍近求远罢了。”说着嘴角一弯,带些揶揄之色,“如果凡事必须要饱受磨难才显得可贵,世上最成功的应该是切菜板,每天都在被刀砍。”

难得她有兴致开玩笑,那么就是原谅他了。盛烨松口气,看一眼外面天色,黑云飞渡,又有风雪将至。下一趟补给船,恐怕不能按时抵达。

遂问她,“岛这么小,要是连野菜也挖光了怎么办?”

“没办法,只能等它们再长出来。”

他打蛇随棍上,“做错了事,十分对你不住。真要弹尽粮绝,你就把我吃了吧。”说话时朝她眨动眼睛,眉目间有跳脱的顽皮。

大海暴戾无常,海难里,幸存者相食这种惨事确有发生。生死关头,求生的本能往往会压倒一切。它们存在于隐秘的海事调查记录和添油加醋的猎奇传言中,常年海上讨生活的人都很忌讳,轻易不会提起。

这人,恁地口无遮拦,轻描淡写当成玩笑随便开。

宴晚笑不出来。心脏异样地跳动,阵阵牵痛,眼睛几乎模糊了。

一段遥远的过去,冉冉浮出脑海。

曾几何时,那人也说过同样的话。

——船要是沉了,我把自己烤给你吃。

——漂到孤岛上也不错,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会陪着你,一直对你好,到我死。

……

她就眯起眼笑吟吟追问,为什么啊?

以为他会说,因为爱她。但没有,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只答,你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她是他很重要的人,在宴晚心里,他却是最重要的人。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最终他们没有在一起,彼此离开已经很久。至于理由,再也无人可知。

玩笑或真心,无所谓去确定。如今,在这一切之后,算了吧。

宴晚瞪着他发呆。靠窗的侧影,高且瘦,头发剪很短,显得精神。双手插在裤兜里,带着陌生的明朗和活力。作为男人,称得上器宇轩昂。但,分明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盛烨被她阴沉的脸色吓到,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个……”

她眼中情绪复杂,风云变化,声音也变了:“你如果在船上,一定很容易挨打。”

他好纳罕,目送宴晚关上房门,梆地一声闷响。

本就沉默的林宴晚,话更少了。当他是团空气,出出进进都不搭理。甚至下出逐客令,“下一艘补给船来,你就走吧。”

盛烨百宝出尽,好话说一箩筐,也难以转圜。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地道歉,她不为所动,冷眼要把他射穿。

多添了张嘴,再怎么简省,塔内储存的食物还是日渐紧缺。宴晚依旧吃很少,大部分米面都让给这个不速之客,开始用压缩饼干果腹。

但她不曾流露任何焦虑,照常度日。更糟的情况也遇到过,十分安之若素。只有当遇到风浪,或者需要紧急修理塔灯时,才会紧张得手都发抖。就希望快点修好,千万别在灯坏的这点时间,一艘渔船因为看不到灯塔失去方向。

补给船久候不至,台风却先来了。

陆地上7级风,刮到岛上风力可能达到9级,对应急能力是重大考验。这年元旦刚过,有连续的寒潮雨雪,受极端天气影响,为船舶提供导航定位的天线被狂风刮断,因故障停机。

大风、雨雪和大雾,都是不利因素。

守塔人的职责,是保证设备运行正常、灯塔发光正常。当设备发生故障,又出现风暴等天气原因,航标处不能及时派船检修,只能靠林宴晚来处理。

岛上有备用的3台柴油发电机组,闲置有段日子了,临时启用故障不断。没办法她只能抱着工具箱,在机器上一处处地试,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足足找了一天一宿,才发现是柴油机和发电机组轴线不一致造成。柴油机运作时震动很大,配电箱因此损坏。

好不容易把沉重的配电箱焊在墙上,本以为问题解决了,没想到连接片磨损、固定螺丝震断等新旧毛病又接二连三冒出。她只好再把机器全部拆开,一点一点排查。

盛烨在旁看着,干着急又帮不上忙。鞍前马后地跟在后头,想打个下手,她说什么也不肯让他碰。

劝得急了,被她回身一掌推开,“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出了问题算谁的?!”脸容前所未有地严肃,语气又闷又硬。

让灯塔一直亮着,是比守塔人的生命更重要的事。她从没说过诸如此类的豪言壮语,脸上的神情,却分明把这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复述一遍。

三天三夜过去,风雪毫无停止的迹象。备用发电机组用上了,还是治标不治本。定位天线必须尽快恢复正常,必须顶风冒雪抢修。

支撑天线的铁架子冰冷刺骨,手一抓就被粘住。基座台结满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摔倒。宴晚换上防滑胶鞋,头上戴着带照明灯的安全帽,手脚并用爬上去。

把沉重的铁架重新扶稳固定,不是件轻松的事。她一手撑住铁杆,另一只手从挎在身上的帆布包里掏摸电焊枪。空旷之地风势强劲,摇摇欲坠的铁架晃了晃,压力百上加斤。这东西要是全塌了,砸在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宴晚的手早被冻僵,连工具的轮廓也分辨不出,顿时进图两难。现在松开不可能,继续耗着,使出浑身力气也不知能维持多久。时间分秒流逝,肌肉绷紧到极致,两条胳膊不停发颤。

刹那间,狂风卷起碎石块砸向手背。腕骨传来剧痛,她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失去重心摔倒。头灯磕在石台,应声爆裂。

金属支架扭曲变形,发出刺耳的刮擦锐响,在扑面而来的漆黑里,形成巨大的恐怖。她只来得及闭上眼,把身体蜷成一团。想象中的垮塌迟迟没有发生,宴晚喘息稍定,伏在地上疑惑地扭头看,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前,堪堪把支架扶住。

岛上没别人,虽然看不清面孔,但她知道是谁。

盛烨的声音在风里雨里微弱难辨,却很镇定,“扳手递给我,快啊!”

线路的中断解决了,暂时。剩下的仍是等待,等台风减弱,海务工作人员登岛处理后续。

冰珠子不断落在安全帽上,嘈杂声不断,敲得人脑子一片空白。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懈,她再次瘫倒,怎么都站不起来。

盛烨拧亮手电,照见地上薄雪一片猩红。宴晚的手背被石片割破,血顺着腕子直往下流。雨雪把鲜血冲淡,很快冻结成冰。

她仿佛感觉不到痛,木着一张脸,突然身子一软,晕厥过去。盛烨心头猛揪紧,将人抱起,朝灯塔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狂奔。

塔还是那么高,空手往上爬都费劲,何况带一个大活人。尽管她瘦伶伶,轻得只剩一把骨,仍是个不小的负担。宴晚毫无知觉,就这么安安静静伏在他背上,呼吸极细微。

盛烨驮住她,如待婴儿般仔细,生怕磕着碰着,举步维艰。

越往上爬越难,每隔十分钟就要歇一歇,四肢如灌铅,胸腔缺氧炸裂。这次他数清楚了,从塔底到塔顶,一共四百八十七级台阶。

午夜时分才把她安顿好,盛烨不敢耽搁,去储藏室翻出急救箱,把宴晚手上的伤包扎好,血才渐止。两人浑身上下浇透,嘴唇冻得乌青。衣裳湿哒哒,分不清是雨雪还是汗。

她侧卧在狭小的半月形床铺上,额头烧得发烫。中间醒过一会儿,神志仍涣散,喂水喂药都会在无意识中配合。

做完这些,盛烨累得瘫坐在地,胳膊腿全抬不起来。精神过度紧张,反而不容易睡着。又担心她醒来无人端茶递水,决定守在边上。

塔灯光照的边沿漆黑无垠,有风从窗缝灌入。她在梦中亦不安稳,干涸的唇瓣翕动,发出模糊呓语,依稀在唤:“阿无……阿无……”

怎么会有人叫这么奇怪的名字?他把耳朵凑近,还是分不清楚。或许听错了,只是某个相似的音节。

原来回音岛的风声,不止有如歌如吟的那一种。更多时候是咆哮癫狂的,更像声嘶力竭的嘶吼,忽高忽低不肯断绝,令人心胆俱裂。

日日对住这一片荒凉海,听没有尽头的风响,是怎样心情?

盛烨拨亮炭火,把外套架在椅子上烘烤,余光瞥见方桌角落的记事本。厚实得像块砖,掂在手里沉甸甸。封面很旧了,用黑色炭笔写着:《灯塔日志》。

长夜漫漫无事可做,索性翻开打发时间。无意中发现纸页的秘密,从后往前翻,另有乾坤风景。

风卷起狂暴雪尘,一阵一阵猛烈鞭笞灯塔。所有衰朽蒙尘的光阴、遗忘之川下黑暗的潮水、撕心的恨怒、刻骨的眷恋、沉重的忧患、绝望的痛悔……顷刻从字里行间奔涌而来。

他毫无防备,如同坠入一个幽深神秘的国度,就这样窥见了小玫瑰不为人知的前半生。

从一艘船到另一艘船,从一片海到另一片海。流言纷纷里,出现过各种扭曲支离的解读。而所有谎言背后,必定有更加不忍睹卒的真实。

她的笔触却平淡如此,仿佛一早便知,能让她一生记得的往事,终将变得轻若鸿毛。

人永远无法用语言表达幻灭,原来是这个意思。 dr+IhrEP0i1Ii49879zmr5fREZbYEE86E9GNWo0Sr1P7SGGIOSxCOeyrjsJKPIW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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