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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孤芳自囚

雪仍在落,两人打着哆嗦回到塔内。

灯塔下宽上窄,共有三间房。厨房、卧室和起居室,每间占一个楼层,夹在底部的储藏室和上层的值班室和灯室中间。

宴晚把他带到厨房,在炉子上烧水。拿出存储的食物,先做库存记录,写下这次的取用分量,再小心拆开包装。

“只有这些了。最近气候不稳定,补给船迟了一周没来。”

大部分时间,守塔人都靠最容易储存的罐头食品维持生存。白菜萝卜汤,海带炖绿豆,红薯煮玉米,有什么就吃什么。

想改善伙食,获取外界物资,全靠暗藏危险的大海。补给船负责运送食物和燃料,病了看医生也一样。天气一旦不好,跟文明世界的联系就会被切断,一次可能长达数周。这是很常见的状况,除了忍耐和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近日飓风频繁,又赶上寒潮降雪,回音岛恐怕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与世隔绝。

“我跟附近渔港的海务联系过。”宴晚麻利地生火淘米,一边说:“下次再有船来,你才能跟着离开,但我不确定是什么时候。”

也就是说,他得在塔里安心待上一阵子,想赶也赶不走。真是天助,他心里一阵庆幸,面上仍不敢流露窃喜。

宴晚话很少,继续沉默地准备早饭。

盛烨不在乎吃什么,一双眼睛只盯着她的手。厨具都是最普通的那种,锅碗瓢盆很旧了,擦洗得干干净净,案台也不见灰尘油污。

陈米早已失去油脂,缺乏粘性,看上去发黄。她淘洗得很认真,手指轻柔地抚摸过每一颗米粒。两遍即止,然后静置浸泡。

大概是先入为主,总觉得她的每个动作都别有深意。他抱着那碗米左看右看,笑道:“每粒米饭上面住着七个神灵,洗米的时候要怀着尊重的心情与它们交流,感激它们牺牲自己提供食物,饭的味道会更好。”

海上生活艰苦,粮食和清水都是极稀缺的生存资源,有时候比命还重要。避免浪费成为刻进骨子里的行为准则,于是衍生出很多牵强的故事。也有人说,米饭上住着神灵,是流传自东洋料理的民间神话。

“你还信这个?”她又露出那种意兴阑珊的笑容,很不以为然。

“信啊。我之前就在兰卡威港的维多利亚号上工作——”他咽了咽嗓子,“做Executive Chef。”

豪华巨型邮轮的行政主厨,已经是行业里最高职衔。宴晚眯眼回忆片刻,知道他所说的,是南洋著名的一条东南亚航线。母港在新加坡金沙岛,途经巴生港、兰卡威、马六甲和林查班,至苏梅岛结束。

多么熟悉。林宴晚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都发生在那片海域。

她动作不曾稍停,往小铁锅里加入少许海盐和花生油,大火晃匀烧熟。晾凉以后,盛出少许放入蒸锅备用。

“陈米增香,用醋或者茶汤就可以,跟神灵没有关系。”

说完又开始切红薯。盛烨细心地注意到,木质砧板上只放着一把平平无奇的方片刀,外面随处可以买到。廉价不锈钢材质,刃口未经保养,看上去很钝,使用率应该挺高。都说名将佩宝刀,这个简陋的厨房却与她完全不相称。

如果她真是他要找的人,用的该是整套“明月切”。

那组刀具独一无二,南洋名刀匠的手工遗作,专为特殊的使用者量身打造。取海上升明月之意,业内名物典里排名前五。盛烨只看过照片,至今无缘亲眼见一见实物。据说每一把的材质都各有殊异,唯一的共同点是没有刀镡护手。这种设计,很考验执刀之人的功夫,稍有不慎就会把手指削成肉泥。

宴晚挽起袖口,单手把破菜刀掂起,横竖三两下剖开红薯切块。大的大小的小,毫无技巧可言,形状相当凑合。

淘好的米得静置一小时,滚油晾凉也需要时间,很快就无事可做。她净过手,找出两个搪瓷茶缸,给他倒了杯水。

茶叶早就告罄,所以才改用海盐和植物油来给陈米祛味提鲜。这漏洞百出的生活,细想令人心酸。

绵绵薄雪不知几时变作冰珠子,噼里啪啦吹打在窗户上。光线淡而苍茫,在壁上浮动游移。置身其中,有随着空间不断旋转移动的错觉,如同处在漂浮在海上的客舱。

盛烨借着天光打量她,看得比晚上更清楚些。

为了干活方便,云朵般蓬松的头发全编成辫子,随意垂在身前。皮肤白而净透,似青空不染。不戴任何首饰,也不化妆。还穿着那身石榴红夹棉袍,袖口磨损得很薄,好几个地方勾丝脱线,上面有玫瑰织锦暗纹。盘扣小立领的复古款式,长到脚踝处,底下露一截豆白色窄脚袄裤。

原本明媚娇艳的色泽,褪成一种旧红,黯淡温柔,像枯萎后的玫瑰。若不是衣裳带来一抹跳脱,她整个人就快要融入灰厚墙壁,脸容却那么美,简直妖异。

这身红衣裳,大概是旧日繁华所遗留的唯一痕迹。听前辈们谈起,林宴晚从12岁起就被带上邮轮,大半辈子都在海上漂泊。以南洋为据点,长年累月辗转于各种国际航线,游历过世界上大多数港口。整个东南亚诸国,都是她最常停留的海域,对马来、菲律宾、泰国、缅甸、越南等地了如指掌。

多少声名远扬的盛筵,经由她一手打造。人人都称她“小玫瑰”,真名反而鲜有人提。

后来呢,“蔚蓝号”炸沉,她也跟着消失不见了,是生是死没个定论。邮轮有很多,新航线每年层出不穷。然而每一座在海上漂流的华美城池,再寻不着玫瑰的踪影。

此刻她只坐在微暗的光影里,喝一杯无色无味白开水,不暖也不凉。那么静,像烟花散尽的海。不需要任何人,无忧无惧,亦无渴望和彷徨。

总之,实在是很戏剧化的存在。

原本他有那么多问题要问,待对面一双眼睛毫不闪躲地回望过来,便有点慌。

“林小姐,可不可以听我说几句话?我知道这很唐突,可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千里迢迢跑到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必然怀揣目的。

她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毫无兴趣,打断道:“先吃完早饭吧。人不要在又冷又饿的时候做重要的决定,容易后悔。”

也不要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去爱人,容易变成灾难。

如果深塔里的岁月令她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这是其中之一。

他怔忡的时候,她已转过身,把淘好的米放进蒸锅,再加几匙刚才备好的青盐烧滚油,开始烹煮。淘米水不舍得倒,用来浇灌墙角一盆绿植。

盛烨伸长脖子看半天,发现是一株瘦海棠,空有叶子不开花。苦寒潮湿的环境里,养好陆地上的花实属不易。这海棠虽不繁茂,也盘根雅致枝青叶秀,可见用足了心思。

浇完水,连叶片都要仔细拂拭。姿态之郑重,如轻触情人的脸庞。

要说她是种花养草来排遣寂寞,也不尽然。塔内除了这盆海棠,再没有其他植物。

它是唯一的,得到她除塔灯外全部的关注与呵护。

海棠在民间也称“断肠花”或“思乡草”。花语是游子思乡、或苦恋中的离愁别绪,因此别有雅号“解语”。

古人咏棠花,写的是“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到底怎样的心事,无人可以猜解,令到她只肯与这株无花之叶沉默相对。

侍弄完海棠,食物的香气已被催熟。热气氤氲四散,室内蒸腾得暖意朦胧。

宴晚拿出两副碗筷,盛出红薯蒸米饭。另有一叠凉拌小菜,绿油油的,瞧不出是个什么。

桌子太矮,盛烨高高的个子坐得憋屈,手脚都挤在一起,也顾不上了。晕船折腾一天一宿,早就吐空五脏六腑。他实在饥肠辘辘,道过谢,拿起筷子就往嘴里扒。

没想到第一次吃林宴晚做的食物,是一锅普普通通陈米饭。

金色的薯块甜糯如蜜,小菜也爽脆可口。咸鲜与甘甜,在味蕾依次绽开。次等食材仍不失简素美味,已很难得。但客观地讲,远不如她这个人惊艳,毕竟东西简陋,略高出一般水准罢了。

她吃得极少,没多久就停下箸,剩下的全被盛烨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就没那么畏寒,身上也恢复力气。他主动清洗完餐具,打开背包献宝似的把礼物拿出来。

鼓囊囊的登山包顿时倒空大半,里面全是新鲜的食物,生熟分门别类,泡沫盒内放有保温冰袋。

东西在桌面一一摆开,红翠欲滴,甚至有大串绿宝石般的提子和蜜瓜。

远离陆地的孤岛上,这份礼物着实丰厚,有钱也没处买。

登岛前,盛烨在东舟镇小住半个多月,为准备见面礼费尽思量。背囊里的蔬果鱼肉,每一样都经过精心挑选,亲自洗净存放,品相口感都堪称完美。可惜沿途风浪颠簸,难免磕碰,令漂亮的果实表皮遍布伤痕。

他以为她食欲不振,是因为常年守岛,只能粗糙饮食,乃至败坏了胃口。不管怎么说,这种日子对一个年轻女孩而言,真的太苦了。

这么想着,心头涌上几许恻然,歉意道:“样子摔得不大好看,应该还没坏。”

“这些东西都很好。胜负才需要分别心,感受食物的美好并不需要。”宴晚抬起头,嘴角的弧度稍纵即逝,却是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便也还以微笑,“你不嫌弃就行。”

她支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儿,迟疑地伸出手,拿起一枚红蛇果放在鼻端轻嗅。

半晌,叹一声,“好香。”

闻来闻去,只是不肯放入口。

他不解,做个“请”的手势:“你可以吃,都是给你带的。”

宴晚却摇头:“多谢你一番心意,可惜我用不上。”

“真的不用客气,不过是些很平常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

“跟价钱无关。”宴晚转过脸,浓长睫毛闪得阴晴不定,“以前在港口的集市买东西,他们总是爱说,真心要的话,就算你便宜点。”

盛烨有点茫然,没琢磨过来有什么问题。

她放下果子,依旧微微笑着:“陆地上的人啊,真心总是这么廉价。”

话说得好狷介,好像陆地上的人和她,完全是两个物种。这海上玫瑰,诚然艳异非凡。刺也忒多,动辄噎得人哑口无声。

“盛先生。”她执意不肯叫他的名字,界线分明的礼貌,何尝不是冷淡。

顿一顿,续道:“不是跟你客气。吃什么都一样,因为——我没有味觉了。”

晴天炸响了雷,也不及此刻带来的震撼。

怎么会?他脸上蒙上一层惊异,万般难以置信,全身的血瞬时堵在心口。猜来猜去,没想到是这样。

林宴晚的处境和种种怪异之处,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只是,当真可惜。

“是……因为生病吗?”

她想了想,“或许吧。突然有一天——很普通的一天,上天决定收回我对食物的知觉。查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能接受它。”

盛烨当然清楚,失去味觉意味着什么。对普通人尚且是难以忍受的刑罚,更何况于她。

但她反过来安慰他,“不要紧的,慢慢就习惯了。人来到世上,失去的总会比留下的多。”

难怪无论他如何迂回暗示,话里有话地套近乎,她都以沉默相避,厌倦一切的打探与回答。

内里遭逢大火燎原,清空了一切,外表仍完整无缺。这就是他千辛万苦找到的林宴晚。

其实细想想,很多人都带着讳莫如深的隐疾继续活着。有的没有嗅觉,有的弄丢记忆,有的无法相信,有的不能再投入感情,余下的日子一样寡淡无味。但只要自己不说,旁人不会知晓。

生命的脆弱与粗糙,哪堪深究。

宴晚慢慢站起身,看向窗外阴沉的怒海,“嗳,雪停了。”语调里带几丝雀跃。

雪后的回音岛很美。积雪覆盖了粗糙的岩石,满目纯白,像童话里的冰雪世界。

他无力地动了动嘴唇,脸上变幻着细微的表情。良久良久,说不出话来。

从兜里掏出一把两寸来长的水果刀,开始闷声不响地削苹果。那不是专业雕刀,不够细巧锋利,用着很不顺手。好在纯熟的经验足以弥补,手腕几度翻飞,轮廓便逐渐浮凸。

并非炫技,只是一心一意想为她做好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五、六分钟后,蛇果蜕变成一朵饱满的玫瑰,花瓣边沿巧妙地保留了部分红色果皮,汁液清芬更浓。

果雕是很基础的手艺。入门时在萝卜上练习,然后是青瓜、冬瓜之类,最后才用西瓜和南瓜这种大型蔬果做造型。苹果、梨子则要选果肉紧实汁水少的品种,蛇果这种软糯的东西,反而没人爱用,太难操作。

但他竟然做成了。一次定型,品相精致无可挑剔。

蛇果花瓣薄而晶莹,近乎透明。又过了数秒,裸露在空气里果肉开始氧化发黄。美好的东西总是难以长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谢。

“给你的,小玫瑰。”盛烨把蛇果雕成的花递到她面前,语带双关道:“没有颜色,还有香气,就算连香味都消失了,玫瑰还是玫瑰。”

她拿在手里端详,没地方存放,只好把它吃掉。

恰有一股很大的冷风沿着塔底盘旋而上,把门撞开。宴晚本来想笑一笑,可是笑意被风吹散,脸上只余落寞。

“你跑那么远来找我,想做什么?”

他已经拿出足够的诚意,一天一夜过去,终于切入正题。

盛烨收敛容色,坐得愈发端正,也不打算再绕弯子,直说:“我想求教‘琨玉煠紫’的做法。这道菜品已经失传上千年,各种古法复原都尝试过,没一次能成功。除了小玫瑰,恐怕谁也做不出来。他们说,只有你做成过——五年前在狮城。”

宴晚看一眼桌上零碎的果皮,声音平淡:“你已经很厉害了,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那种证书,我都没有呢。”

Certificate of cook,五个等级里的国际资格一级,代表业内最高水准。

那是因为她年龄还不够。中式烹调的高级技师,通常要求连续从业7年以上,且年满32岁。林宴晚明显差一大截。尽管她在海上生活的时间,超过生命一半长度。

事实上盛烨也只有28岁年纪,比宴晚大1岁。不到而立之年,能获得如此成就,资历想必非同寻常。陆地上日子,她也曾短暂经历。人潮如海,对名声和虚荣趋之若鹜,就这么后浪推前浪,总有新秀辈出。

这个盛烨,当是其中翘楚。

难为他千里万里找了来,宴晚暗自叹息,遂诚恳地说:“盛先生,以你的水准,不做这个也可以做别的。多花些心思,想出彩不难,何苦非要跟一道不知是否真实存在过的菜品较劲?抱歉让你失望,小玫瑰只是浪得虚名。你回去以后,可以纠正这个不尽不实的传言。”

没等他回答,又忙改口:“啊不,请不要提起我……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在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些许紧张,有孩童般的稚气。盛烨立即点头,“你放心。”

回音岛之行并不顺利。玫瑰的秘密收紧在层叠花瓣里,不肯令旁人窥探到半分端倪。他早就料到,打动林宴晚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S1raIDLOWnhFW1hvxWpP4DG/Vb5ggbwpMEOwzngOa0vkewsWOx2rXrpLpDhj/2k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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