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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隐世

回音岛外接东海海域,连着东舟渔场和西边的嵊浜渔场。

持续不断的烈风,令岛上草木荒芜,唯天地壮美无言。

日光刺破最后的夜雾,若天地初开,紧张刺目,涨满无法形容的金与红。当长夜渐明,与白昼交替的时分,塔顶的灯才会悄然熄灭。

原则上,“守塔人”并非可以继承的工作。只有上一任守塔人亡故或退休,才可以允许他的一个家庭成员来接任。但这种模式,并不适用于建在小块礁石上的灯塔,或直接从海底建起的灯塔。

老人们说,早年间守塔工的艰苦,普通人真是难以想象。

岛屿地理环境特殊,气候恶劣潮湿,虫袤不绝。夏天有很多蛇,毒蝎会爬进被褥里。以前海岛上水电不通,收音机、电视机、手机统统没有。漫漫长夜,只能与煤油灯和窗外塔顶的灯光作伴。

这种绝对的孤独与寂寞,相当难以忍受。原本该是两人一班,隔两个月轮换的工作,迟迟招不到另一个守塔工,最后变成宴晚一人独守,休假则遥遥无期。

日常职责,就是按部就班处理日常事务,最重要的是照看好灯塔。

塔中的任何角落,都不能出现灰尘。要求按顺序记录燃料和其他物质的库存量,不行允许浪费或监守自盗。让活动塔灯转起来的半自动齿轮,必须按固定的间隔上发条,通常是四小时一次。

守塔人要坚持记录详细的灯塔日志,包括气压计、温度计、雨量计的读数,风向和风力强度,每天记录来往船只,以防它们发生不测。

有时候,守塔人也会扩充日志内容,在里面记下对大自然的观察,日常生活中的琐事,甚至写下很多诗歌和思考的文字记录。

那些身体差,胆子小,过于活泼外向,或有精神抑郁症状的人,都不适合值守。即使这样一份苛刻而艰苦的工作,也要经过重重考核才能获得。

评估资料上显示,林蔚蓝年轻健康,情绪稳定,财务状况良好(无躲避负债倾向),无父母亲人。最难得是对海上生活经验丰富,也没有超越尺度的心理问题。她执意要成为回音岛的第六代守塔人,是冷静清醒的决定,绝非心血来潮。

如果,对陆地的失望不算一种病。

古老的童话里,小人鱼为了心爱的男子投身红尘,失去舌头和鱼尾,化成泡沫就再也没有了以后。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她还活着,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那么痛。终究也要回到深海,把往后的日子过下去吧。

宴晚对余生的全部想象,就是这样。

进行面试的工作人员锁着眉,哗啦啦翻动资料。上面写着很独特的个人经历,邮轮资深海乘,参与过长时间的国际志愿义工活动,去的都是比较落后艰苦的地方。

男子反复斟酌,把同一个问题重复了三遍:“你为什么想去守塔,更具体一点的理由是?我相信这不能成为一种爱好。国际志愿是团体协作,要知道,在岛上你不会见到任何人。”

她的三次回答都一模一样:“因我亲眼见过巨轮沉没,是海难的幸存者。”

坚守只是一种选择,怎么可能成为爱好。具体到某个人,某件事,或某样东西的爱,有太多惊怖颠倒,虚妄的痴与贪,注定难长久。

世人大多渴望从这种“爱”里,定义出自己的分量。有人烽火戏诸侯,证明她重于兵马;有人怒发冲冠谋了反,说明她重于权柄;有人千里送荔枝,证明她重于六宫粉黛;千金买壁,证明在墙上写诗的人重于黄金……诸如此类。

但海难的幸存者,不需要这些。

逝去的岁月,就如同不断袭来的滔天巨浪。无情的灭顶之灾,让人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船沉了,往日的美好已不复存在。漂浮在汪洋中的人,会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溺毙,四周的残骸会加深这种绝望。唯一能做的,只有随便抓住点什么,靠那点碎片活着。

熬过最难的时刻,便发现海浪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浪潮仍汹涌难挡,但因为熟悉了它的力度和频率,偶尔也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再过一阵子,即使呛了水浑身湿透,被冲刷得筋疲力尽,甚至手里还抓着某片无用的残骸,却知道自己肯定能撑过去。

幸存下来的人,会明白一件事——海浪将永不止息,重要的是学会怎样去面对这些浪潮。下一波海浪还会来袭,而她一样能撑过去。

二十五岁的林宴晚,得到了这份无人问津的工作。与天地沧海,结下人在塔在誓约——凡有一口气在,灯就不许灭。

寂寂深塔内,一待就是两年多,从未踏出海岛半步。

数十载航运变迁,唯有灯塔是沉默忠实的见证。船只越来越多,从小船到大船,到现在的万吨轮也很常见。渔场旺季,往来渔船从早到晚穿梭不停。

这些年条件逐步改善,小岛也能接入网络,安装太阳能发电装置。灯塔内部有了电动旋转机,灯塔由遥感监控。随着海上GPS的广泛使用,亦不再需要人工记录往来船只信息。

时代的发展如浪潮汹涌向前,灯塔设施也越来越现代。完全自动化后,塔内的居住区便被废弃,不需要看守。总之,这种形式古旧的柱状灯塔已日渐稀少,过不了多久,守塔工职业就会被彻底取代。

整片东舟海域,目前还有人值守的民用灯塔,包括回音岛在内,仅剩三座。

日落开灯、日出关灯、清洁维护、保养检修……如今的守塔人,一样要在值守期间,保持灯塔的透镜锃亮、柴油发电机组一尘不染、值班室干净整齐。日保养、周维护,随着天气变化,每月、每季度、每年都有不同的要求。

数月后,当盛烨再次回到这座岛,才听闻灯塔要进行机械化改建的消息。这意味着,第六代守塔人,就是最后的一代。继林宴晚之后,不会再有。

意料中的人去塔空。她想必早已知道,给灯塔值守的日子不剩多少了,但言谈间从未提起,更不会留在这里等他。

至今都还记得,初次踏上回音岛时的情景。

灯塔高而直,如兽脊上的刺,突然迫近。

那是个极糟糕的天气,小渔船在风高浪急中颠簸不停,晃得他吐掉半条命。

摇摇晃晃爬上岸,在荒滩踩出一长串歪斜足印,很快被海浪抚平。塔顶的目光敏锐,发现了不速之客留下的莽撞痕迹。

但她没有再多看一眼,像往常的每一天那样,拎着水桶离开灯室。

很多命运横生枝节,不外因为多了一次转身,一次回眸。她之所以留在此地,是打定主意要把前尘和余生都结庐于荒岛,不再向外延展。

谁知雾笛响起,竟把那傻子吓得从旋梯滚落,闹出好大动静。笨手笨脚,肯定摔得不轻。要不要多管闲事?宴晚确实有点犹豫。救他容易,就怕又多牵扯一桩麻烦,毕竟是外面来的人。

天刚亮时还晴空万里,不过转眼之间,阴云已逐渐聚集。

雾笛预警,表示海面即将出现雾、雪、暴风雨或阴霾等天气,海上能见度将小于2海里。这种海牛吼叫般沉闷的声音,将持续很长时间。5秒响,2秒停;2秒响,2秒停;5秒响,2秒停;5秒响,7秒停,30秒为一个周期反复鸣号,最远听程32海里。

厚重的混沌被撕开,连湿冷的空气都跟着震颤,发出共鸣。

不知过了多久,盛烨从昏迷中睁开眼,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狭窄的房间里。塔内所有空间都是圆形,直径3.6米多。承重柱从正中央穿过,连床铺也不得不做成弧形,以方便贴合墙壁的形状。他个子高,在上面根本躺不平,只能侧身而卧,脚还空悬晾在外面。

窗外夜海深沉,一盏煤油风灯放在床头,红光颤颤跃动。

唯一的暖源来自炭火。南方沿海常见的老式黄铜炭盆,上面扣着竹笼,已经被火熏得焦黄,他的外套搭在木椅子上烘干。

那响声还在,洪亮的嗡鸣绕塔三匝,兀自连绵不绝。

海天之间,起雾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能见度低的时候,守塔人必须定时发射雾炮或拉响雾笛,提醒夜航的船小心避开暗礁。

那么此刻让雾笛鸣响的,除了灯塔的主人还有谁。守塔人夜里不能睡,是最要集中精神保持清醒的时候,还是别去打扰她。

年轻人头痛欲裂,复又躺倒。想起看过的纪录片,在遥远的维多利亚时代,连续两个月幽闭在海上孤岛的灯塔内,被认为是人类心理承受的极限。守塔人熬出鲸鱼的油脂,加入干燥苔藓彻夜燃烧,用镜面光折射向四面八方,为深夜的船只引航。

纯白被褥有点泛潮,枕间却留有欲说还休的几缕香息。很淡,似有若无,细嗅时已散去。

连日劳累令心神涣散,他仍觉得冷,思绪昏沉沉。未察觉一道流水般的影子,被火光映上墙壁,然后静止。

灯塔的主人斜倚在门边,双臂合抱,身上裹了块粗糙的旧羊毛毯。

漫不经心的姿势,似笑非笑的嘴角。霎眼之间,他看到她。这就是他千辛万苦要找的人,林宴晚。

跟想象中不大一样,她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更不像能长出三头六臂的世外高人。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好年轻的女孩子,看起来比他还要小。眉目清秀已极,并且……有着非常罕见的美丽。

花瓣般眼睛,轮廓古典狭长。漆黑长发久未修剪,自颊边倾泻而下,潦草覆落半身。许是看海看得多了,眼眸很干净,如婴儿般粹亮,眼白泛着一点淡淡的蓝。

她站在阴影深处,抿着唇,静定望住他。

瞳仁是熄灭过的炭,仍有燎原之势,令他觉得烫。就这样惊出一额细汗,莫名悸动,连好奇也来不及有。忙不迭翻身下床,慌乱中找不见鞋子,只好局促地光脚站在地上。

她没有问他是谁,从哪里来。第一句话是,“外面下雪了。”

冷雾过后,就是薄雪飞坠。

没想到是她率先打破静默。太长时间不曾与人交谈的缘故,咬字略生涩,嗓音是微哑的甜沙。简直没法想象,一个那么清瘦单薄的女孩,是怎么把自己扛上好几百级旋梯,再妥善安置。

她目不斜视地走进屋内,把煤油风灯调亮。火光映上面庞,照出右眼角一颗很小很淡的泪痣。藏进浓密的睫毛底下。像一粒墨泪飞溅,不留神便看不清。

年轻人定住神,仔细观察这间卧室。

条件确实很清苦,陈设过分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木椅和一面鹅蛋形镜子,能看见的东西全都在这里了。连衣橱都没有,根本不像女孩子住的地方。

镜面擦得很干净却透着灰蒙,照出他憔悴模样。穿蓝白条纹长袖海魂衫,后脑的伤口被包扎过,白色纱布绕过前额缠了数道。

空间狭小,他不好意思盯住她看,眼神又不知该落往何处,十分忐忑地开了口,“我叫盛烨,我不是坏人。”

下半句“你不要害怕”还没说出口,宴晚拿眼睛斜睨着他,轻轻扯一下嘴角。根本不算是在笑,却也露出细白编贝齿,酒窝小而深,一边一个。

他蓦地明白过来,她不在乎。闯入荒岛的,是个陌生男人还是条流浪狗,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倘有危难当头,该怎样应付就怎样应付。像风暴或海啸,避不开也躲不了,也就无谓去多想。

深塔里的美人,没来历没去处,茕茕孑立在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怕。不露声色的镇定,令他疑心她的血都比常人冷三度。

宴晚调好灯芯,又掀开床罩,拿出另一条厚实被褥扔入他怀里,冷淡地说:“我要工作了。你今晚可以睡这里。别乱跑,不许动塔里的东西。”

圆弧形的床铺底下,还有一个乌沉沉木箱子。她的衣物都整齐叠放在内,也不多。

直到轻巧的脚步消失,他还被定在原地,眼珠都转不动。

深海般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散开,是枕间那种,形容不出的独特。

盛烨昏睡整个白天,夜阑人静时已倦意全消。踟蹰良久,终于拎着背囊走出房间。穿过寂静走廊,连爬三层旋转楼梯,就找到灯塔第二层的电控室。

当班的守塔人,要确保在夜间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出现无人照管的情况。

宴晚果然在这里。身上还裹着那条毛毯,站在仪器前观察数据,用纸笔详细记录。微微低头,神色十足认真。有时会咬一下笔杆,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值班室光线较亮,这样他就看见她右手拇指和食指外侧,无数微小凌乱的伤口。早已愈合了,留下极浅的亮白印子,比头发丝还细。最长也不超过两厘米,只有吹毛断发的关东薄柳刃,才能划出这种伤痕。

层叠交错,像人鱼的皮肤上长出银色细鳞,若隐若现地闪烁。没猜错的话,左手也有,甚至更多。

一双刀痕累累的手,依旧美得动魄。盛烨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不是不惊叹的,心底涌起些空旷和伤感。他愈发笃定,一趟千难万险的奔波,所幸没有找错人。

机械发出沉闷噪音,不断提醒他,这是现代社会,眼前的女孩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要尽快跟她熟悉起来,建立信任是获得认同的第一步。这一点上他很有信心,尽管远离陆地上的科技与文明,过去的经验总不至于毫无用处。

想不通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怎么可以活成这么费解的样子。

他所看到的林宴晚,跟传闻里那个辗转四海乘风破浪的屠龙之女,究竟是同一个人么?讲来好笑,他自问不是没见识的男人,自从见了她,处处大惊小怪得很。

女孩发现了阴影里动静,远远望过。

他猛然回过神,打扫一下喉咙道:“林小姐,你要不要看看我的证件?”

这年轻人,睡足整个白天,苍白脸容逐渐恢复血色,也是一副斯文皮囊。浅蜜色皮肤,浓翠的眉,眼窝略深。

她于是抿了抿嘴角,“我看过了,就在外套兜里。”

盛烨的私人物品,用密封袋包裹得很好,没被海水打湿。身份证,护照,包括Certificate of cook国际证书,全都在里面。

原来早已翻遍究竟,难怪肯把一个突兀闯入的男人留在塔内。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心又细。

说起来算是同行,虽然这点浅薄资历,完全无法与她最鼎盛时的风光相媲。也好,省去多少寒暄解释。

做完数据记录,宴晚重新走向塔顶的灯室。在黑暗中拾阶而上,对塔内的构造无比熟悉,闭着眼也不会磕碰。盛烨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天地疏旷,四周黑云成团,浩荡的雪片无声飞坠,消融在浪花起伏之间。

这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四十多海里外的东舟镇一派热闹祥和,竹纸扎的灯笼挂满船坞。天气特别好的时候,能眺望渔场灯火依稀,像天上的星。

但今晚什么也看不见。

四面八方,只有塔灯发出恒定亮烈的大团白光,照得飞扬的发丝根根分明,更醒目也更寥落。

他摸摸头上的纱布,带着歉意和感激说:“我挺沉的,真是难为你了。”

“还好。”宴晚裹紧毛毯,眼神落向虚无之处,“之前岛上用柴油发电机发电,每次补给船把柴油送到岸边,都是靠人力把油桶背上灯塔。”

岛上只有一个守塔人,缺乏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只能她来扛。

一趟就要爬四五百级台阶,且柴油发电机很容易出故障,经常要做维修。现在岛上利用太阳能发电,电被输送到灯塔上照明,才方便了许多。

在隔绝之地从事艰苦工作的人,守林或者在高海拔地区修路,难得见到陌生人,会忍不住絮絮叨叨。她不是,反而很享受这种孤绝的状态,完全无话可说。怡然自得模样,仿佛跟眼前的海,有着无法诉诸言语的深情。如此种种,让他怀疑自己的存在,已经是种打扰。

盛烨搜肠刮肚寻找话题,试图打破沉默,“我上来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在唱歌,不小心才……”

她忽然打断,食指竖在唇间:“嘘——你接着听。”

波涛拍打着岩石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生生不息。他又听见那段似曾相识的旋律,更清晰更可叹。一线游丝,从耳膜钻入心底,然后不紧不慢地抽拉,荡气回肠。

“是回音岛在唱歌。”

然后闭上眼睛侧耳聆听,又抿了抿嘴角,这是宴晚的笑。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安静地听着,偶尔简短回应。每隔一小时,会回到控制室继续观察和记录,来来往往很多趟。

熬到天光乍亮,在海天诸色都明灭无定的时刻,宴晚熄掉塔灯,打来大桶清水,顺时针绕灯室一圈进行清洗。

原来她不是跳舞,只是在擦拭灯罩。每天清晨熄了灯,都要把灯管和外面的罩壳、栏杆一点点处理干净。玻璃蒙尘,会影响光源的射程。暗了坏了得立即去修,因为灯塔是黑暗海面上渔船的生命之光。

做完这些粗活,夜间工作终于告一段落。他想帮忙又搭不上手,离开塔顶时,才发觉脸颊和双手都冻木了。

盛烨追上去:“你真的是林宴晚?我听过你的事,找了你很久。”

她却没有应声。或许没听见,或许只是不想搭理。 skqLaY928Sl96aWJBp6MjQ44IUJYuc2/uhfM/xGx9Z4vzuIovvBUzPSrBfj1H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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