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贵宾舱的路要换乘两部电梯,到处都是电子屏障,没有磁卡寸步难行。跟在那二人身后,宴晚走得很慢,呼吸也很慢,全部心思都用在准备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状况上。但其实,根本毫无方向。
一行人默不作声走到长廊深处,再往前就是沈氏夫妇下榻的套房。为首的青年回转身,抬手虚挡了一下,和声道:“沈夫人想单独见林小姐,庄先生请留步。”
庄潜并不感到意外,仍坚持陪同:“她年纪还小,万一有要紧的事说不清楚,造成误会就不好了,我还是跟着吧。”
俩青年对视一眼,其中看起来比较能拿主意那个,婉转地说:“或许是我多管闲事。私以为,刚才那种状况,庄先生还是回避比较妥当。”
连宴晚也听懂了弦外之音,沈夫人指名要见的是她,不包括任何不请自来的外人。而他们之所以肯让庄潜一路跟随,只是看出当时气氛紧张,给他们台阶下。
另一个及时道:“不会耽误太长时间,请别让我们难做。”
都是商量的语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宴晚握一握他手腕,“别担心,沈夫人不会难为我的。”
无论如何是落了桩人情,庄潜不好意思再勉强,只得应允。
贵宾间是双层套房,经过别致的玄关,先来到一个小房间。陈设简单,过分花哨的摆设都被撤掉,不知被搬去了哪里。除却茶台、藤椅,倚窗立着一盏天然根雕地灯,光线柔和洒落。竹制屏风旁,落地窗半开着,外面是深沉夜海,空气湿润清凉。
宴晚猜想沈氏夫妇跟生意上的朋友会面交谈,不愿去公共区域,大约都在此处。
领她进来的青年已自觉退出门外,“林小姐请坐,稍等片刻。”
不知要等多久,宴晚不敢乱动,把视线重新落回陈设上。东南亚风格的茶桌颜色陈旧,由一整块巨大柚木雕成,看着像从有年头的宅门上切割打磨。墙角用来造景的,不是奇石花瓶之类,而是一大堆形状各异的海螺贝壳,最小的也有拳头大,在灯光下散发月亮般莹润的光泽。
她蹲下去看,很快便认出褐黄色带斑点的是南非嵘螺,鹦哥绿的是绿蝾螺,还有千手麒麟螺、车轮草帽螺等等。最漂亮的是夜光马蹄螺,通体如玉透白。这方寸有限的房间别具匠心,不是俗气眼光能随意堆砌出来。
左等右等不见人,索性拿起一颗珍珠塔螺把玩,又把螺口贴在耳朵上聆听。难以形容的潮汐回荡,跟外面真正的海浪起伏融合在一起,辽远而悠长。
听着听着,一把熟悉的女声突然清清楚楚钻入耳,“消息哪儿来的?别是误传。”
是沈夫人在说话。宴晚吓一跳,赶紧扔下海螺霍地站起,转过身却愣住,房里还是只有自己。
四下打量一遍,空荡荡没有能藏人的地方。这是什么哑谜?
她刚要开口,话音继续响起,这次是男人的说话声。沈先生接着道:“来源肯定没问题。要是等财经报出来,那全世界都知道了。你看昨天下午,星洲股票的收盘价才多少?跟上周、上个月的参数图一对比,足够说明问题。”
沈夫人说:“所以你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星洲的财务真出了状况,可以再拖一拖,能拿到更好的条件?”
“有这方面考虑。”沈先生不置可否,“你认为不妥?隔行如何山,我对餐饮本身兴趣不大,跟他们的航业合作才是重点。麻烦就麻烦在,这块业务目前主事的不止一个人。”
短暂的沉默,宴晚大气也不敢喘。从声音来源判断,四折竹屏风后面还别有洞天,大概是通向另一个房间的入口。
大门紧闭,现在出去闹起动静更不合适,只好留下来继续坐如针毡。偷听他们私下谈话真的不要紧吗?她忐忑不已,在心里反复道歉,绝对不是故意的。
沈夫人轻笑,嗓音清澈温柔,即使在谈严肃的公事,也令人如沐春风。
“原来是这么回事情。前阵周太太约牌搭子,电话千里万里打到我这里。漂洋过海三缺一么?当然是法国人的钱不好拿,外资条件又苛刻。她比我大二十多岁呢,有什么体己话可聊?见了面还要充长辈的,何苦来。一边是亲儿子一边是亲弟弟,胳膊肘朝哪边都拐不动。周老先生去世以后,周太太在周家根本没有话事权。”
“那倒是,周太太实在不像能出来走动的人,手腕不够活络。周繁如老爷子还在时,人人不看僧面看佛面罢了。可惜他们的大公子周元亭走得早,二小子当时才十一岁,撑不起这么大家业,实权都落在娘舅手里,真是世事无常。”
沈先生的踱步声,被柔软厚实的地毯过滤掉,酒瓶起塞子的闷响特别清楚。冰块在玻璃杯里叮铃哐啷,把他低沉的语调染上几丝凉意。
“上半年世界航运都不景气,周氏的星展航业也受影响。不拿住这条航线,每年光上下打点就不是笔小数。尤其大马到狮城,沿途航道归属权复杂,数不清的手续,想挑刺总能找出借口。什么吨位超载、环保污染……动不动扣押整条船,货物多压一天滞纳金都比罚款贵,这不是明抢么?该花的钱可以花,被讹就没必要。”
宴晚心头咯噔一记。狮城?星洲周氏?她依稀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过相关报道。这些关键字眼,都跟父亲的生平联系在一起。但她不能确定,时间毕竟过去了很久,往事如同噩梦留下的残影,很淡很模糊。
会有如此的巧合吗?世上姓周的生意人那么多……她甩甩脑袋,尽力撇开这个念头。有点烦乱,漏听了好几段,再回过神时,他们的话题仍在继续。
沈夫人嗯一声,“这么些年过去,周家二小子也成人了。听说挺能耐的,等不及要从舅舅手里夺权亲政。星洲集团靠餐饮起家,琼帮的航运却算不上核心业务,规模还比不过其他几个侨民家族,潮州帮柴家才是东南亚航运的龙头。”她话锋一转,“这位小周总的聪明之处,就是先吞下这块蛋糕,来个‘围魏救赵’。你也知道,当年他亲哥周元亭若是没出事,现在已经娶了柴家小女儿。”
“柴玉?没记错的话,小丫头今年也才二十六,周元亭要还活着都快四十了。娃娃亲订得太早,可能是长辈一时戏言。她还没长大呢,未婚夫就英年早逝,难不成再嫁给二小子去?不大好听。”沈先生说下去,“提起周家老二,你对他印象如何?”
沈夫人沉思片刻,“闽南自古民风保守,更何况这种名门望族,掌上明珠不可能外嫁到不相干的人家。早年闯下南洋吃第一口螃蟹的五大商帮之间,互相嫁娶结姻亲,都是寻常事,我看没什么不可能。周以棠么……心思缜密手段利落,为人还算低调,年纪轻轻已属难得。听说手底下人还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小阎王’,可见不是易与之辈。”
“你说得对。明知道殷重黎在跟他抢,小子倒沉得住气,态度一贯强硬,不再做丝毫让步。”
“他只肯给出这样的条件,说明对长久的合作想法很明确,也有十足信心。算一算成本,底线就到这里了。”沈夫人续道:“你要问我的意思,周家的生意,最好只跟姓周的谈。殷重黎口头承诺再好,给出的便宜,全是在挖自家墙角。把家族基业当成内斗的工具,怎么能指望长久?小周总面上肯叫他一声舅舅,背后早斗得你死我活。咱们选谁合作,不是看谁眼前给的条件更好,而是——星洲的未来最终会落在谁身上。”
“你就那么有信心,星洲的船舵,早晚要把持在小阎王手里?”
沈夫人打个呵欠,“所以咯,我不耐烦应酬周太太。脑子么拎不清的,尤其大儿子没了以后,忽然就怪模怪样。上回见她,脖子上挂好几百卡拉钻石,照得额角油汪汪,夸张得唻。小周总也怪可怜,摊上个糊涂妈。当家主母不顶事,儿子当然没好日子过,少不了明枪暗箭吃苦头。”
“哪能人人都像我这么好福气。难为你,跟了我半辈子,不也是这么风风雨雨过来的。”沈先生不紧不慢地,忽然说起温存蜜语,低哑而温柔。看不见神色如何,却不显造作。
“又作怪。”沈夫人芳心大慰,低低嗔他,“哪是为你,我是为我的孩子。真的,一眨眼功夫几个小的都满地跑了,有时候回想以前的事,还跟昨天一样。”
宴晚在外面听得面红耳赤,脑袋几乎要缩进肩膀。这些话题对她而言都是天方夜谭,全属于听了白听,半懂不懂的范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沈先生提到的周家,应该就是当年商业投毒案的事主。
这多少带点标志性的意义,顾玉山往后走了近十年的大运,都是由此开始。
唱针压下,滋滋杂响过后,悠扬明快的曲调响起,音乐是七十年代旧歌。老式唱片机音质很有穿透感,两人的谈话变得忽远忽近,不如方才清楚。
依稀听见沈先生道:“容我再斟酌。过几天新加坡华人商会要办‘送王船’,周以棠从不下海,不知怎么,这次竟肯跟他舅舅登同一条船。”
“唔……王船每隔四年才有一次,听说场面壮观得很,我想看。”
“不行。”沈先生突然严肃,“我总觉得可能要出事情——当然没有最好。你还怀着孩子,犯不着冒这个险。随便找由头推掉吧,当心点好。”
“哦——”她故意把调子拖老长,“要是没有孩子,就无所谓冒险了呗?”
娇妻顽皮,一句话噎得他结舌,“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我是说……”
不等他说完,沈夫人“啊呀”一声,“最近头昏脑涨,差点忘记还约了小姑娘在外头……不跟你扯闲篇,自己拿主意好了呀。周太要是再来电话,让你妹妹去应付。”
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屏风旁泻出一道狭长的光。
那扇门终于打开。
逆光走来的沈夫人,长发盘出鬈儿垂在腰侧,出奇的美。随意披件素净白绸睡袍在身上,裸足趿一双缎面软拖鞋,步子极轻盈,像朵镶了月晕的云从窗外飘然而至。
“不好意思呀,有点事情耽搁,害你白等那么久——哎,你坐,不用起来。”
熟不拘礼似的,给宴晚一种莫名的安全感。陌生尴尬和无所适从,全部神奇地消失了。
两人面对面坐定,沈先生也从里间出来,边走边穿外套,“对了,周家小阎王那边——”目光一瞥宴晚还在,“我去一趟顶层酒吧,唐生他们也在,回头再跟你细说。”
沈夫人扬一扬下巴,“晓得了,别聊太晚。”
那是宴晚第一次听见周以棠的名字,还有他的外号,周家小阎王。
跟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如此遥远神秘,还隐藏着朦胧未知的凶险。有生之年,她都不认为这种只能在电影里看见的事,会跟自己发生交集。
唯一觉得耳熟的,是“送王船”。在槟城的时候,庄潜也曾提起,还说要带她去看。中国闽南和马六甲沿海一带最隆重的民俗活动,类似中原端午划龙舟,用于祭祀祈福。每年盛夏,由新加坡华人商会牵头举办,他们的王船总是打造得穷工极丽,比龙宫还要奢华。船头正面为狮头图案,船尾正面则绘上大龙,一架焚烧,一架巡游。
沈夫人微笑看着她,“还是有人难为你了。”
一句话把宴晚的思绪从天外拉回,她打个突,“啊?没有的。一点小误会,跟会席无关。”
“是么?”沈夫人神情洞悉,显然并不相信。
船上发生的事,没什么能瞒过她的眼目。那两个保镖想必早就把目睹的经过汇报清楚了。可宴晚再次点头,反问:“您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如果是因为今天的食材有问题,我一定配合调查。”
沈夫人弯起嘴角,对这女孩多添了几分好感。明摆着有人能撑腰的情况下,不告状不诉苦,时刻谨记自己的职责所在,品性很过得去。
“不要误会,叫你来只是随便聊聊,别多想。”她忍不住又打个呵欠,脸上倦容明显,“倒也没别的,最近总是犯困,但睡不大安生。”
宴晚想起刚才听到的谈话,委婉地说:“保养精神最要紧是放宽心,思虑太过,吃什么都补不回来。”
她看一眼沈夫人曼妙的腰腹,薄丝绸勾勒出影绰绰的轮廓。刚有了孩子,嗜睡昏沉其实是正常反应,便提议道:“您现在不能随便吃药,我可以给您留几份安神食谱,长期坚持也会有一定效果。”
除此之外,宴晚想不出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夜已深,沈夫人精力不济,不再绕弯子,“也不为这个。对了,你英文程度怎样?”
“我上船之前在香港念国际学校,后来就……不过这些年跑的基本是远洋航线,日常交流没问题。”
“还会什么别的语言?”
宴晚偏过头想一想,连数出五、六种。动荡的经历,让她所学多而杂,五花八门且不成系统,唯一精通的只有厨艺。
沈夫人笑着摆手,“够用就行。”再问:“除了你师父,在岸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对面毫不犹豫地称是,“没有了。”
林宴晚的个人情况,跟资料里显示的结果差不多。无牵无挂,刚刚成年,在几乎与世隔绝的环境里长大,秀美而聪慧。多好的璞玉,稍加时日打磨,必定有别样光彩。
他们这样的人家,不会随便把来路不明的人留在眼皮底下。沈夫人身世相惜,原本想聘请她为自己工作,于是例行做了背景调查,谁知牵扯出一连串的隐秘浮出水面。这女孩口中英年早逝的父亲,竟然是港岛TOP排名前十的大状师顾玉山。
多年前,周元亭冤死狱中的惨案已渐渐沉寂,当事人全都不在人世。然而随着周家内部权力更迭,锋芒崭露的周以棠又开始重新追查,誓要为长兄讨还公道,矛头直指亲舅舅殷重黎。如果不是丈夫跟星洲周家有生意往来,她断不会联想到这一层。
顾玉山的女儿,这里头牵扯大了。
沈夫人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做,也不打算过早点破,怕吓着她。提出这样的建议,算是种保护,某种意义上,也是未雨绸缪,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周元亭横死那年,林宴晚还只是个年仅几岁的幼童,能知道什么呢?但说不定,顾玉山生前留下过一些蛛丝马迹。如此种种,全停留在猜测里,无法获得证实。
对方接下来所说的话,让宴晚清楚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一次很重要的抉择,将直接改变未来人生的走向。
“可、可是,为什么是我?”
“我怕麻烦。”沈夫人平静地开口:“污糟事见得多了,这几年越发不耐烦操心这些,更不喜欢家里到处都是心眼子。邮轮上人多口杂,比如今天的冲突,以后还多着,你能应付多久?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出来做事,避也避不开。年纪大了就不能出海,终究不是长久的去处。”
她说得很隐晦,宴晚只觉得紧张不安。沈夫人是好意,言语间处处为她考虑,可超级富豪家事的龃龉,不是她这种阅历的小姑娘能够想象,更遑论成为其中的一份子。哪有那么容易?否则沈夫人为什么会觉得,邮轮上萍水相逢的陌生小厨师,比那些重金挑选出来的专业人士更值得信任。
深思熟虑也好,心血来潮也罢,这根突兀递来的橄榄枝,让她震惊又为难。
“我其实……没那么厉害,船上很多大厨都做得比我好,资历也比我深。我可以给您推荐——”
“那些不重要。”沈夫人听出她话语间的犹疑,柔声道:“或者,你还要去问问庄先生的意见,也不用急着现在答复。有什么要求可以提,我尽量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