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宝曾在最后一通电话里说,爱就像命运在沙滩上恶作剧般挖下许多坑,总有人注定要掉进坑里。
生和死,究竟哪一个更大或更重些?
怎么躲开可能的伤害和不利的结果,是他学了一辈子的本事。但总有那么一次,会突然觉得,能不能躲开已不是那么重要。
云在撤退,风也将息。天空变得澄澈清浅,看着看着,宴晚又想起在海上的日子,那种摇摇晃晃,半梦半醒的感觉。
什么是风雨真正停歇的标志,经历了那么多四季流转,她也还是不清楚。想起那些在岁月里消失的人,心还是湿的。
狼之间的打斗非常惨烈,但知道自己即将落败的一方,会主动认输,把最脆弱的咽喉送到对方的利齿下。而胜者则慷慨表示,认输臣服,便可饶你不死,以后留下来卖命。
在邮轮上的时候,宴晚问过裴怀光一个问题,如果对面的不是狼,是老虎呢?还打不过怎么办?
他就吊儿郎当笑答,当然是马上跪下给老虎磕头认爹,虎毒不食子嘛。
鸽子之间的争斗,只会以一方慢慢被啄死而告终,不死不休。她一直以为他是恶狼,没想到最后却选择做了白鸽,振翅飞去很远的地方。
殷重黎的尸体很快被找到。从那么高的山坡掉下去,脸被树枝和碎石划得难以辨认,浑身的骨头摔至寸断。好歹落个全尸,只是少掉一只耳朵。
裴怀光就下落不明。救援队把整座山翻了好几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他跌落前还受了很重的伤,生还的可能极渺茫。
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生存下去的本能和自毁的本能同样强烈。
他什么都考虑到,故意挑了一条有去无回的路——再往前不远是著名的树梢吊桥,以钢缆支撑悬挂在贝雅士山和加冷山之间,汽车无法通行。热带雨林的山谷很幽僻,常见松鼠、猴子觅食,也有野猪和巨型蜥蜴出没。两人掉下去的地方,下面是麦里芝蓄水池,宛若秘境的一湖湛蓝,深不见底。
拉网反复打捞,依然无所获。那几日又连降暴雨,或许被冲入下游的淤泥。
悠悠白云何所往,人怎么可能捕捉到云的踪迹呢?他和真相之间的关系,总是非常微妙。
当她仰头望向天空,羽毛般的云朵散漫飘过头顶,就会想起那个很会讲故事的阿宝。他一生的所得与所失,所执与所弃,自由和不自由。
从那以后,宴晚再也不曾得到过花明的任何消息。
裴怀光一生孤苦,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依稀也没有朋友。周以棠给他选了一块很好的墓地,坐在轮椅上,亲自看着立碑,尽管墓穴里空空如也。
宴晚总觉得,他就躲在某处不为人知的角落,大抵是个炎热而阳光灿烂的地方,笑看这群傻瓜们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
他会笑得很欢畅,容颜还是一样俊美,嘴角带着微微不屑的神气。然后转过身,继续去过逍遥日子。依旧风流洒脱,坦荡无羁,像个流亡异邦的亲王。
殷重黎带着他的罪恶和秘密死去,结束了所有纷扰,也让他的仇人得到解脱。
陈池如释重负地松口气,对宴晚说:“那个人是你朋友?总之人死不能复生,多想无益。我还是多句嘴,千万不要去墓地或任何相关的地方。此事已经轰动全城,再搅进去得不偿失。”
窗外似乎有鸟鸣啁啾。她恍惚向外看去,树郁郁葱葱,鸟和花都很美丽。暴雨冲刷后的水泥森林,原来也有如此天然的动人之处。
一个晴朗无风的深夜,宴晚悄悄来到墓园。
月光如深海,柔和宁静地挥洒在无情草木之间。
她不认为那块石碑跟裴阿宝有什么关系,就站在离它很远的地方,抬起头,看天。
“阿宝,坏人。”她向着天空低唤。
声音轻渺,尾音却拖得很长,好像在喊一个离她很近很近的人。
最后一次喊你的名字。
最后一次。
裴怀光三个字,背负了太多,只有阿宝是真实的。
天空阆寂,浮云无言。
一点泪仰在眼底,怎么都流不下来。
她怀疑自己的内部,有什么地方毁坏掉。坚固的,有形的,都崩解坍塌,逐渐失去记忆与热情。
恨也清空无遗。一场雨下完,连昨日的事都忘光了。
她已经无法认得香港,也不觉得可以停留。
实在是个奇妙蓬勃的城市,光太光,热太热,非常慌张与繁华。城市与海洋之间的跑道闪闪发亮,巨大的飞行金属腾空而起,从密集如鸽笼的窗前掠过。
橱窗明净不染尘,任何东西都可以标上价签,被卖掉或买到。节奏那么快那么吵闹,人人忙得不可开交。走路步子赶赶赶,总被踩到脚后跟,仿佛被什么追着撵,喘口气都来不及。职业女性多剪短发,风风火火笑容精明,为个人情绪浪费三分钟都是不可思议。
连海也是灰蓝沉闷的。铜锣湾避风塘停满了晃动的游艇,明星富豪在上面开泳装Party,灯火通宵不灭。
事情的发生和泯灭如此迅疾,还来不及被记住就会被遗弃,不停地败坏与新生。
宴晚像个过时的爱丽丝在梦游仙境,很容易迷路。孤独而沉默地站在人潮里,赶不上变化的红绿灯。
去过墓地后,昏睡了两天两夜那么久,连梦都没力气做。从来没那么困乏过,低热不退,所有关节酸痛不已。是那种伤口需要愈合,不得不从身体各处抽取精华去弥补,透支的痛。
最后一件事,和陈池当面道别。未作停留,又独自飞往欧洲。
山谷围剿,给周以棠留下三处骨折,两处穿透刀伤,匕首几乎把他整个右手掌从中割断,五根手指都见了骨。
勉强能下地自己走路,便独自赶往香港,去寻他亏欠许多的女孩。陈池不愿透露太多,他还是打听到那处靠海的房子。但没什么用,宴晚已经离开。
再怎么找都是徒劳,他无从得知,世上还有一个林蔚蓝。
离开的意思是不会再相见了。或者当我从任何消息里听见你,看到你,但你与我无关。
世界不会停下来,她也不会。如同玫瑰在野地里,自开自谢,不种不收。
一生都不会再见这美丽的维多利亚港。上次带着相似的心情离开,她还是十二岁的小姑娘。
在欧洲,事物长久而宁静。
小巷深处的庭院,被浓密藤蔓环绕,满墙垂落七里香。街头卖艺者的琴声,比夕阳更缓慢悠长。成群的鸽子在石板路上走动,宴晚席地而坐,掰碎面包喂它们。单独旅行的东方女子,头发随随便便挽在脑后,面孔浸染淡金的辉光,从油画里拓出来一样。
阿宝给她讲过许多年少的琐碎事,最想去的地方,是意大利的首都罗马。因为那句热情的俚语:“Dolce Far Niente.”——体会“无所事事的快乐”。
当时宴晚还在心里默默想,难道不是因为意大利号称“小偷之城”么?骗子和偷盗者的天堂。
谁知世事难料,他人生的大半光阴都耗在多雨潮湿的东南亚。即使后来变得很有钱,想去哪里不过是买张机票的事,却没了那份心情。
宴晚一生不曾知晓什么是无所事事的快乐,便决定替他游历,重新尝试用初生的好奇与渴望,去感受百般滋味,也算完成阿宝的遗愿。
拥挤的路边咖啡馆,一杯香浓卡布奇诺,一块地道的拿破仑蛋糕,烟熏火腿和无花果……简单又热闹。大太阳底下,跟修女们一起坐在西班牙广场的长凳上,吃一个Gelato(手工冰激凌)。
少年的阿宝,还没想过以后要成为世界闻名的一流酿造师。他那时候最想做的职业,是在海边摆一台冰激凌推车,顺便卖氢气球。如果有人想跳海自杀,就请他吃冰激凌,把烦恼跟气球一起放掉,说不定就不想往下跳了。甜食会让人开心,酒也不见得能做到。他妈妈喝醉了酒,脾气只会变得更糟。
宴晚从未想过,自己能记得这样清楚。带着这些记忆,行走过地图上的一个又一个标点。
“万城之城”罗马,历史辉煌无匹,亦是世界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哪怕只是漫无目的闲逛,也不会感到无聊。
清晨沿台伯河散步,河中有船型的小岛,可以远眺对岸的圣天使堡。桥上的两座天使像,曾是伟大的Bernini亲手雕成。
过桥抵达东岸,穿过犹太区,就可以来到著名的纳沃纳广场,附近有万神殿、奥古斯都陵墓和波盖塞宫。
旅馆附近的不知名小广场,入夜后四下都很静。建筑物庞大的阴影里,竟幽幽传出胡琴声,曲目是《良宵》。循声找去,石柱底下坐着白发老者,正垂首拉二胡。遥远的异国他乡,听得这样古老优美的曲调,温柔中饱含凄迷,无端令人心折。
驻足听完,再走过几条街,遇上两个戴红发面具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围拢过来,很礼貌的“打劫一下”。这里骗子、小偷随处可见,用抢的就比较直接。但态度并不凶悍,十分天真散漫。
宴晚就配合地把钱包拿出来,递给他们。现金全被拿走,证件之类都留下了。空包扔在十几米外的草丛里,两个年轻人大笑着跑远,口哨清脆嘹亮。
又去了悬崖上的撒丁岛,古希腊人称它为“Ichnusa ”,是“脚印”的意思。
一庞大而孤立的,从未被征服过的岛屿。有着静谧苍翠的山脉、丛林,无人居住的领地,岩石海岸和蜿蜒的长沙滩。闪闪发光的翡翠海岸,海水蓝得发绿。
宴晚住在西拉努斯村,村里几乎全是长寿老人。这个地方的灵魂是奇怪的,带着与现世格格不入的古老尊严。机械时代总想要改变它,但从来没能成功。
铁路和汽车交通随处可见的今天,矫健的撒丁女人依然骑马上街。戴白蕾丝头巾,穿纯黑长裙,大大的裙摆散开在马背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自然,又美又飒。
当地历史最悠久的传统美食,是撒丁岛薄饼Pane Carasau。
古代的撒丁岛被茂密的树木覆盖,由于长期遭受侵略,海岸几乎全是沙尘。岛上居民以放牧为生,牧羊人要赶着绵羊、山羊爬上陡峭山脉,必须制作出便于携带,耐高温和低温又有营养的食物,于是就诞生了Carasau面包。薄面饼里放入腌制的肉类和奶酪,佐以一些家酿酒,风干后可以存放很长时间而不腐坏。
它还有个好听的昵称叫carta de musica(乐谱)。因为吃起来咔滋咔滋,发出的声音很有节奏。
芳姨的《面包全球史》里写过:“面包是一种很容易描绘,却很难定义的食物。它的演变历史,展现了世界食物传统的非凡广度,是人类宝贵的饮食文化遗产……早在公元前10000年,第一个农业社会形成之前,约旦黑沙漠里的狩猎采集者,就会用块茎和谷物制作面包……很长时间里,面包的用途,是将小麦、黑麦、玉米等谷物,转变成可被带到田地里、用来喂养军队或储存过冬的耐久食物。”
在撒丁岛的日子,宴晚的一日三餐几乎都是这种薄饼。嚼起来费劲,加任何腌肉和奶酪都寡淡无味,但很能饱腹。
家庭旅馆的老板是巴西人,特别乐于向游客展示厨房智慧的胜利:他能用南美本土的木薯。制作成一种很特殊的面包Pao de queijo——这类木薯的根部含有大量氰化物,足以轻易杀死一个人。
许多当地土著找到独特方法,把木薯根变成不可思议的烹饪原料。通过对木薯进行浸泡、压榨和干燥等精心处理,滤除掉根茎里的毒性,再磨成木薯淀粉。制作的奶酪面包卷,现在是巴西最受欢迎的小吃之一。
老板的饼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风味。他别出心裁地把面包和鸡蛋、蜂蜜混合在一起。圆形的木薯面包在烘焙前,要放入蜂蜜水煮熟。捞出来晾至半干,再用细长的木桨把成排的面饼滑入木烤炉,烤出色泽金灿灿的面包。
这么烹制出的Pao de queijo,质地特别稠密,有嚼劲,可想而知甜度也会很高。
可是很奇怪,她吃在嘴里,觉得跟Carasau薄饼没什么区别。越吃越疑惑,难道意大利的蜂蜜根本不甜?
失神地拿起勺子,挖一大勺蜂蜜放进嘴巴,惹老板大笑不止。
阳光那么剧烈,令人昏眩。
熟悉的招呼,自阴凉深处响起:“嗨,小玫瑰。”
转过头,身后空无一人。
她放下食物,失魂般地定在哪里。埋着脸,嘴里塞满粘稠蜂蜜,缠住牙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就明白了,感到发尖的寒冷。
太多一念之间突然的发生……有时“发生”不过等同于“失去”。
也没有太难过,只是有点意外,以及难以言说的,灰心。
“没见过世界的人都想出去看看,见过世界的人都觉得很疲惫。我不想再走下去,我要回海里。”宴晚在日记中这样写。
鲸搁浅后,只要一息尚存,都会执着地往一个方向不停翻滚,这样就有大约25%的概率,能重新回到海里。当然也有一定几率会滚到几公里远的内陆,然后在平地干涸死去。
她为自己选定了一个方向。
时间令人生锈,浑浊,越来越模糊。如果能够回忆的事物多得数不胜数,还须能够忘却,必须有足够强大的耐心去等待,等那些回忆再度光临,并学会在无解中平息。
人生其实无所谓和不和解,跟别人跟自己都不用,是宴晚在回音岛上想明白的道理。聚散离合,都是春有百花秋有月的常事。闭嘴不问缘由,接受它来过,是轮回里很短暂的一种,就不会抓着沉甸甸的恨和哀怨不放。
如今她已不再去想,有没有后悔离开大船去往陆地。就只是,我做过这样一件事,仅此而已。
实在没有比孤岛更适合等待的地方。
等风来,等风停。等雨来,等雨去。有千古日月朝夕起落,有雷电亦有霜雪,有亿万斯年不灭的潮汐,无情轮替。
在十七世纪的欧洲,灯塔不过是海岸上的装饰品,必须建造得富丽堂皇。小阳台、小亭子、栏杆无不精雕细琢,到处都是浮雕、叶饰、旋饰、风信,刻着碑文的卷轴形遮障华丽无比,却禁不住巨浪的拍击。塔壁的藤蔓花纹中间,装满了各种看似有用实则累赘的小玩意儿,什么梯子啦,轱辘啦,还有起重机和救命锚。其实这种过分装饰的建筑物,特别容易招风,遇上风暴就会连人带塔卷走。
到了十九世纪,灯塔结构改进许多,成为一种高高的圆锥形建筑物,顶端安装一个机械化的照明设备。焦点和鼓形的八角尖顶旋转,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机械运作,走得很准。灯室由八面宽大的玻璃紧密镶接,共有两套折射光环。几何形状经得起风浪冲击,但有时候还是会被海鹰撞碎。海上的鸟儿,总是被光亮吸引,飞蛾似地扑向灯塔。
海鸟冲进古灯塔的下场,比现在的灯塔要凄惨得多。它们会跌落火堆,化作一缕黑色的烟。
这种更偏向实用性的灯塔,跟中国的灯塔已经非常接近。
走走停停,宴晚在东南沿海的回音岛上,找到了愿意为之驻足的灯塔。
它非常高大坚固,形似古老而苍劲的石臼,面向万顷碧波巍然耸立。塔身以纯花岗岩建造,有黑白相间的横纹,外壁呈八角形,内部空间则是圆形。每一样东西都是朴素、严谨、精密、准确的。没有任何浮华装饰,跟数目字一样。
有灯塔的地方必有凶险暗礁,而灯塔存在唯一的意义,就是守护往来船只的安全。和那些不会说话的石头一起,伫立在礁岸边,存在于斗转星移海天无垠的广阔里,承受刺骨又决绝的潮水,永生永世的拍打和冲刷。
失去灯塔的船,如同没有鳍的鱼,没有翅膀的鸟,只能随风飘荡。
现在,她将接替上一任守塔人,成为这座灯塔的心脏。
海那么大,船又那么多,少沉一艘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