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红绿灯尤其漫长。
急救车开得慢吞吞,一时走一时停,像在通过驾校考试。车顶红蓝灯闪亮劈杀,在暗蓝的月光下酝酿着杀机。
另外乔装的两名救护员都戴口罩,看不清面貌,一路上没说话,陆续在陌生隐僻的街角跳下车,消失在夜色尽头。
车里只剩三个人。
殷宛华躺在那里双目紧闭,像睡着了,胸口的起伏却不均匀。霓虹淡淡透进来,照在她蜡黄无生气的面孔上。殷重黎暴躁地低吼一声:“把那鬼东西关掉,吵死了。”
司机不言语,关掉吱哇乱叫的响号,又抬手擦了擦后视镜上的灰,借这个动作观察后面的动静。从兜里摸出半包烟,自己叼了一根,剩下的连盒子朝殷重黎抛去,“老板,不走国道对吧?”嗓子沙哑破锣,比鸭子叫还难听。
殷重黎头也不抬,扬手接住了,闷声道:“阿铭没跟你讲清楚?”
马来仔耸耸肩,吹一声清脆的口哨代替回答。
玻璃窗外,高大精致的建筑接连后退,然后是连绵的雨棚和浓绿的树影,景致逐渐荒芜。
樟宜是新加坡往东靠海最近的区域,也是柔佛海峡东口的重要渡口,交通犹如蜘蛛网般高度发达。下南洋的新加坡华人,最先开始在此地开垦农耕,至今仍保留上世纪60~70年代的怀旧色彩。
空气不凉不热,却是莫名躁动的。漫长的旅途才刚开始就让人感觉疲惫,但愿路上一切顺利。快自由了,殷重黎安慰自己。舔一舔发干的嘴皮,很想喝一杯冰威士忌。仰头靠在玻璃上,偶尔有灯光掠过他的眼睛,便微微打个颤。
疲惫难以抗拒地席卷上来,体力确实大不如前。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非常苍老疲惫。他默默为此感到吃惊,他知道他老了。岁月带走勇气与无畏,像浪潮冲垮沙滩上的堡垒。原来恐惧的滋味是这样,他以为老早已经忘记的。
当下此时,他只感到非常的惶惑与恐惧,以及深刻的孤独。
司机瘦削且安定,一言不发地开车,一根接一根抽烟。殷宛华不安地动了动,摘掉氧气面罩想坐起来,被殷重黎轻轻按住了,安抚般说:“多休息一会儿吧,还早。”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入荒无人烟的路段,是一条连路牌都没有的窄道,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两边都是浓密的树林。救护车又宽又笨重,要开得很小心,速度也减慢了不少。
怎么看都不像是通车的道路。
殷重黎察觉到不对劲,警惕地问:“这是哪里?”
“老板,跑路不是旅游哇。”司机笑了笑,“当然抄近路咯。又不能走国道,肯定要多绕一大圈。”
又开了一阵,越来越摇晃颠簸,旁逸斜出的树枝不断刮擦到车身上,发出瘆人的杂音。
闯入漆黑无光的密林深处,车忽然停住。
“又怎么?”
司机“嘶”一声,干巴巴赔笑解释:“不好意思老板,我想放个水。”
殷重黎扒着窗打量周围环境,不动声色说:“我跟你一起。”
司机无所谓地点点头,推开门走下去。
两人一前一后往树林里走,各自的脚步听得清清楚楚。殷重黎这才发现,司机站起来个子很高,吊儿郎当的步态有点眼熟,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他拼命在回忆里搜索,却一无所获。
再往外就是深不见底的山谷,司机在一棵树前站定了,开始窸窸窣窣解皮带扣。殷重黎不放松戒备,就站在身后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距离不远不近。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正常,可他的直觉却在不停地敲警钟,总感到哪里不太对劲。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男人小解,拉开拉链就好了,为什么要解皮带?!
因为那是武器。
电光石火须臾间,皮带已凌空挥来,梆硬的金属扣砸上他的太阳穴。殷重黎早有防备,本能地后仰,险险避开几寸,额头还是挨了不轻的一击。
司机身手十分矫健,不客气地提起皮带向他劈头盖脸猛抽,一下紧接着一下,像个沉默暴戾的伐木工。殷重黎忍住剧痛,用手抓住皮带末端用力一扯,两人滚倒在地。
枯枝草叶乱飞,两人你一拳我一脚,打得难分难解。
殷重黎气喘吁吁:“黑吃黑?你要多少钱,说个数!”
“去你妈的!”又一记重拳砸在他腹部,司机根本不为所动,切齿恨道:“自己留着黄泉路上花!”
那必然是寻仇无疑。殷重黎不再侥幸,打起精神更猛烈地还击。司机年轻精瘦,比他还高一个头,但不如他魁梧敦实,一时谁也制服不了谁。
殷重黎无心恋战,只想甩掉这个半路杀出的累赘,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抓住机会,朝对方膝窝猛踢,司机一个趔趄跪跌下来。
他一秒也不敢耽搁,扭头朝驾驶室跑。司机在身后穷追不舍,扑上去抓住他的头,朝车框上咚咚撞了好几次,溢出的鲜血染红牙齿,沿嘴角湿腻腻地淌。
状况发生得太突然,外面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殷宛华每听见一声撞击,浑身就微微地抖动一下。
司机坚守住车门,以最汹涌的怒意,劈肘击向他的锁骨,紧接着抬膝顶上胸肋,再次把殷重黎顶翻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双手死死掐住咽喉。
殷重黎额头青筋凸起,面皮通红涨紫,忽然抓起一把腐叶碎土,朝他脸上扬去,紧接着砸一记石头。
尘土眯眼,司机被偷袭扰乱节奏,让他趁机挣脱,重又占了上风。
谁也不肯轻易服输,每个动作都有股搏命的狠劲。殷重黎用尽了全力,扭打中抓到他的脖子,使劲一抠,竟撕掉好大一块皮肤,连着半张面皮都稀烂地扯下来。
但是没有一滴血,连伤痕都没有。
用于特效化妆的肤蜡,能跟人脸的任何部位相融合,改变面部结构和骨骼的形状。塌鼻梁可以变挺拔,短下巴可以接得又翘又长。
揭掉足以乱真的画皮,裸露的部分皮肤,颜色要浅得多,非常均匀光滑——那才是他真正的脸。
哪里有什么马来仔,分明是裴怀光,正瞪着血红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殷重黎愣住。
机会稍纵即逝。裴怀光摸出藏在靴筒里的刀,拔了出来。后脑伤得很重,呼吸浊重而艰难,他快要没有力气了。只要握紧刀柄,再刺出去——
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
很短的刹那,殷重黎看见他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交织着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并那翻涌着怒意和杀气的瞳仁里,有个模糊的影子闪了闪。
殷宛华不知几时潜到他身后,许是太黑看不清路,撞得摔倒在地。
他只觉得背心被很轻地拍了一下,一点感觉都没有。回过神想去扶她,却看见她手上的匕首染满血,正滴滴答答往下落。
这时才觉出剧痛,整个背部被温热的液体浸透。殷重黎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湿哒哒的,借着黯淡的月光细看,手掌狰狞通红。
怎么会这样?
那伤口不大却极深,汩汩地冒着血,力气随每一次呼吸飞快流逝。
“阿姐……”他唤了一声,口中再次呕出血来。
裴怀光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竟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相残杀。可那是周以棠的妈,他不能朝她动手,且搞不清状况,只得怔忡地僵在那里。
寂静里传来车轮摩擦地面刷刷的动静,又似乎只是一些幻觉。
殷宛华虚弱地抬起头,面孔在月光下惨白如素,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里的刀上,再次扑入流血不止的男人怀中。皮肉噗呲裂开,刀锋从右下腹刺穿他的身体。
人在被刀捅进身体的时候,根本不会喊叫,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推着刀柄,整个身体往下压,刀锋又向他腹中插入几寸,直至没柄。殷宛华从不懂得,原来亲手杀死一个人,只需要用很小的力气,但必须有很大的勇气。
“你在做什么?”殷重黎仰面躺倒,像被钉死在地上的昆虫标本,神情却很平静,缓慢地转过脸看她。会拉大提琴的阿姐,在雷声轰鸣的雨夜抱着他一起躲入衣柜……那张温柔又冷酷的脸,变回好几十年前的模样,还是那么年轻。
“我做了我一直想做的事。”
在最不可告人的梦里,想要偷偷做的事。
殷宛华直视他的眼睛,她要求自己必须如此,在他们的最后一刻。尽管这对视让她肝肠寸裂,气息愈发微弱。
“如果早一点这么做,就好了。如果早一点这么做……元亭不会死。再没用的人……也想要自己……选一次。”
几时才过完这些日子呢。杀死小弟的念头总是一闪而过,令她深深震栗。他是她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然而他毁了她的爱意和前半生。
无数道雪亮的远光灯晃来晃去,轮胎摩擦腐叶泥土的刷刷声愈发清晰,由远渐近。有不止一辆车正朝这边靠近,裴怀光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藏进浓黑的阴影里。
殷宛华说完,无力地松开匕首。他的血在她手上干涸,她不敢盯着看,捂着胸口痛苦地闭上眼睛。枯瘦的身体蜷曲着,缩得越来越紧,不断抽搐,心脏像被绞碎般痛楚难当。原来周繁如临死前所经历的感觉,是这样。
很快她不再动弹。垂死的脸容,却是光辉宁静的,凝固着圣囚徒一样的神情。
多熟悉的姿势。殷重黎恍然明白,她吞下了氯胺酮。
他叹口气,一颗泪从眼角滑落。
只有他们都死了,这段畸形的关系和毒杀周繁的真相,才能永不见天日。一个女人为了掩藏毕生的秘密,什么也做得出。当她决意要把这两件事带进棺材,谁也休想阻止。
裴怀光一直看着殷宛华断气,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嘴角到死还挂着笑容。
被石块砸到脑震荡的晕眩还未消退,他靠在树上重重喘气,好几次尝试想站起来,然而实在难以做到。
牵挂已不在,殷重黎重伤的躯体仿佛被注入新的力量,竟咬牙抽出插在腹部的匕首,就有了唯一的武器。
探照光齐刷刷照过来,刺得人睁不开眼,裴怀光抬手挡了一下,从指缝里看见很多警车和纷乱的人影。
急救车里空无一人,周以棠发现倒在地上的殷宛华,大惊失色,冲出警戒线朝母亲奔去。
裴怀光撑着地,艰难地从灌木丛里爬出来,露出遍布血污的半张脸,用口型无声地告诉他:她死了。
而殷重黎还活着,精神已濒临崩溃,站在殷宛华的尸体前,浑身是血地挥舞着匕首。像垂死的豺狼,拼死也要从狮子的利爪下守住他的猎物。
肚子破了个洞,背上的血还在流,强弩之末的身体呼呼漏风。疼痛、疲惫、愤怒和沮丧占据了他全部的心志,所有动作都难以预料。
两兄弟迅速交换眼神。
不顾身后的喇叭警告,周以棠一步步朝最危险的方向走过去。
他答应过晚晚,绝不放过殷重黎。总有些仇恨,公义的天平无法称量,人间的律法不足平息。
“让他们把妈带回去入土为安吧,我跟你走。”
“她没死!”殷重黎狂乱地瞪着他,嘴里呼哧喷出血沫。
周以棠再往前一步,“你一个人逃不了的。”他看上去很冷静,语气却带着难以抗拒的诱惑。
一个亡命的邀请。或许是一线生机,或许是更凶险的陷阱。
殷重黎低头望一眼脚边的尸体,缩得更小了,像熟睡的幼童。人总以为自己有得选其实并不。
刀光一晃,匕首飞快压上周以棠的脖子。
能为晚晚做的那么少,总是错了又错。这或许是最后一件了,就算豁出命也要完成。他毫不反抗,很配合地被挟持着,往密林深处退去。最后的光亮消失在眼前,心却很静,像潜入深海里。
除非主动充当人质,还有谁能去冒这个险呢。不会再有机会,离殷重黎那么近。他想他愿意,必要时可以同归于尽。
殷重黎以手握人质相威胁,开始对警方提要求,要若干现金和一辆加满油的车云云。
抓他回去没有用,弃保潜逃未遂,不构成新的犯罪。宴晚煞费苦心的引蛇出洞,等于彻底失败了。只有当他在负隅顽抗时挟持人质,甚至袭击警务人员,才有可能被当场击毙。
整个计划里唯一失控的部分,是裴怀光忍不住提前发难,他太想亲手杀死殷重黎。
脖颈又凉又痛,匕首在移动中割破了皮肤,血流下是微痒的感觉。周以棠暗暗叹口气。动手就动手吧,还选到这么个糟糕的地方。光线太暗,四周都是杂乱掩映的树木,视线完全受阻,几乎找不到安全的角度。
警方投鼠忌器,若强行狙击,很容易误伤人质。
殷重黎在斜坡边沿停住,借助地势的高低不平,差不多把整个身体都藏在周以棠身后。他受伤太重,不见得有多少耐心继续等,冲动之下,拼个玉石俱焚也不是没可能。
谈判专家还在试图交涉,拖延时间等待增援。
而罪犯给出的时限,只剩最后十分钟。
他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死到临头拉上周以棠陪葬,也不亏。
失血带来阵阵强烈的晕眩,殷重黎的注意力被警方牵扯,没发觉一片匍匐在地的阴影,正悄无声息漫向脚边。似有毒的雾,比鬼魅还轻。
裴怀光不是没有犹豫。
借刀杀人最好的时机就在眼前。
眼前明摆着是个死局。天罗地网密布,殷重黎注定插翅难逃,伏诛之前,无论如何不会放周以棠活路。他只需要继续躲在暗处,静待结果,剩下的全是渔翁之利。
可以息事宁人也可以煽风点火,裴怀光一生都致力于把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上。狡兔无数窟,随时有退路。
然而一想起殷重黎的脸,恨意就以摧枯拉朽的汹涌,淹没全部身心。阴谋、凌辱、掠夺、胁迫、恐吓、穷追不舍……他的母亲还有他心爱的女人,无一幸免。数月流失的胎儿,宴晚是没见过的,他看到了。很瘦小,蜷曲成一团,还没有巴掌大。眼睛都没能睁开,脸孔像暗紫红的樱桃。
她醒来后的眼神,空得吓人,不知在望什么。然后对他说,你没来过。
梦也似的,脑中浮现殷重黎额角缓缓流出脑浆的画面,还有血的腥膻温热。复仇的滋味,何其诱惑。
他伤害了他最在意的一切,若非亲自手刃,连灵魂也不得将息。
离得很近了,裴怀光愈发放轻动作。屏住呼吸,定下心神,把杂念一并抛开,等待给出致命的一击。又定了数秒,飞快地将匕首狠狠戳入殷重黎的右脚踝,再拧动一圈,直接挑断脚筋。
撕破咽喉般的哀嚎响彻密林,全然不似人声。
殷重黎脑中嗡然如弦断,疼痛惨烈之至,激起更凶蛮的狠戾。即使在这一刻,他也没有松开对周以棠的钳制,刀锋全无章法地从他脖颈间挥过,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周以棠只觉眼前一花,听到割东西的声音,脖子有火辣辣的刺痛感。
万幸站的那块地方地势较高,角度影响了发力,未能割破气管。裴怀光偷袭的瞬间,周以棠便迅速作出反应。挣是挣不脱的,受到攻击时拉开距离,反而会暴露更多要害,遂回身紧抱住他,两人一起失去平衡摔倒,往外滚出好几米远。
到底遭受重创,一条腿算是废了,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殷重黎眼中已什么都看不清,本能地挥动匕首,朝压在身上的人影捅去。周以棠伸手握住刀刃,阻止刀子戳入身体,整条胳膊都在发抖,痛得汗如雨下却不敢松懈。
殷重黎气急败坏,强行把刀锋从他手里抽出来,他终于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低吼。下一瞬,刀子便重重捅进肋下。血肉的割裂,很低微,骨头敲响风铃般喑哑温柔。
异样的动静传出,凶徒和人质之间必然发生变故。
包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血流失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周以棠察觉到力气的衰微,也顾不上捂住伤处,忽然俯下身撕咬他失掉一只耳朵的缺口。黑暗无处不在。浸在血泊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要你死。
海上璀璨的烟火如流星,已经遥不可及。失去的,永远不能再回头。
距离压得太近,殷重黎无法拔出深深扎进他胸肋的匕首,再次发出瘆人的惨叫。
生死悬命之际,失去武器就离死不远了。
到这一步,人跟兽没区别。什么心机谋算全无用处,无非是最赤裸原始的搏斗,以命换命。
就差一点点,必须来得及。裴怀光以手撑地,用尽浑身余力朝他们爬过来。有几束手电的光照在他脸上,脸孔微焦而紫白,淤肿的嘴唇翻翘,露出青森白牙,像在笑。
很多年后,周以棠依然会反复回忆起那一瞬,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在笑。
殷重黎遍体鳞伤,已失去反抗能力,若警察先赶到,会直接把他带走,送入医院抢救。然后呢,多一项绑架罪名。只是这样而已?开什么玩笑。
默契是很奇怪的东西。两兄弟这辈子,唯一一次心意相通,做了相同的决定。
不能就这么放过。周以棠闭一闭眼,发狠将匕首从肋下拔出,便要朝殷重黎的脖子刺入。
不料一股大力,将他猛地往外推。回身看,裴怀光的身影轻如落叶,缠住殷重黎翻滚着,一同坠下漆黑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