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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又几岁重逢

岁月的风声鹤唳横亘在中间,化作无形的鞭子,抽打得衣衫下的皮肉无一处完肤。

冷漠比恨更可怕,她看他的眼神,真的连半丝留恋都找不出。因为他的“什么都不知道”,而那些都是他本该知道更该做到的事,现在惩罚来了。

叶海天走得何等惨烈,就在宴晚眼前炸至尸骨无存,这创痛会化作心病纠缠她一生,恐怕再难痊愈。其后又发生了什么,逼得她千里迢迢跑到琼州会馆求助。一定是难到走投无路,说不定还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却没有得到任何帮助,也无人收留,被赶出去自生自灭。其后将近两年,她隐姓埋名再未出现,究竟去了哪里,是怎样过的呢。

直到港媒平地起惊雷,关键证据即将浮出水面的消息一夜间铺天盖地,蘼芜才提心吊胆地吐露隐情,哭着求二哥原谅。至亲至信的妹妹,这么要紧的事上居然瞒着他擅作主张,坑得他好苦。

知晓真相的那刻,周以棠气得浑身发木,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比天塌下来还要难受还要挫败。宴晚还活着当然是喜讯,同时也意味着,这次失去得更加彻底,恐怕再也无望转圜。

他抓住妹妹的肩膀,自己都觉不出用了多大的力,齿缝里咬着一把刀似的吼道:“她来找我的时候,是不是伤了病了,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说,一个字都不许再瞒!”

从小到大,周以棠对这唯一的亲妹子呵护得比明珠尤甚,连说句重话都不舍得,如今的激烈更显得骇人。

蘼芜吓坏了,看着他痛苦得快要疯掉的样子,既愧疚又伤心,口齿都抖起来,“我……我不清楚。她看着……精神是不太好……也不像受伤的样子。说是……有重要的事想亲口告诉你,具体什么事,我怎么问都不肯说。我打算给她安排个地方落脚,或者给她钱都可以,她也不要……就走了……”

字字锥心,他瞪着眼逼视她,痛心疾首只问得出一句,“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

回望这重担千钧的前半生,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永远在面临选择,顾此就要失彼。他对得起死去的父亲和大哥,对得起老桥叔,对得起柴玉,对得起手足,对得起所有人,独独亏欠一个林宴晚。

是南星费死劲拦在中间,“当时你还没离婚,玉姑先提出来的你这边不答应,谁知道你们到底……阿芜的顾虑也情有可原吧?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你有什么火就冲我发。阿芜怀孕了,经不住你这么一惊一乍地折腾。”

周以棠颓然松开手,一颗心坠入无底深渊。气归气,他不能拿蘼芜怎样。现在朝谁发火也于事无补,叶海天突然自杀,紧接着一切都在朝失控的方向发展。要怪就怪自己一再失策,带给她的只有辜负和伤害。

看着阿芜在南星怀里啜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丧气,觉得自己失败到无以复加,无论是做阿无还是做周以棠。否则何以落到这个地步,简直是众叛亲离。哪怕是这些从小一起长大,几度同生共死的手足和伙伴,都在以为他好的名义,行欺瞒背叛之实。

知道宴晚就在香港,要见面也没那么容易。贸贸然出现,只怕更惹她生气。

又辗转打听了好一阵,琢磨来琢磨去,先找上陈大律师。万没料到,陈池对此并不意外,仿佛早就在等他露面,说会代为安排。

看来这也是宴晚默许的。

该怎么办呢,要如何才能解开她的心结,他全无头绪。

周以棠无法开腔,只急于求证眼前人真实存在。头脑根本来不及思考,便疾步趋前,紧紧收拢她在怀里,亲吻她如缎长发,一下又一下。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和磨难,怨他怪他,他都明白,但依然坚信她是爱他的。

“晚晚,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我不信你死了,从来没放弃找你的下落……是在看到那些消息的时候,蘼芜才跟我坦白,你来琼州会馆找过我,但她不肯收留,还瞒下了不让我知道,否则我就是手脚全断了也要爬出来见你。我很想你……都是我的错,我太自以为是,总觉得再等一等还来得及。我真的没想到叶海天会因为炸船自杀,也没想过要逼死他……”

自己宴晚僵直地站着,除了对孩子惋惜,对他已经没有念想。吃够了爱他的苦头,连恨都使不上劲。

但她仍拿得出最后的力气挣脱出来,重重推开他。她听得出他嗓音里的急切和悲伤,再多压抑也掩不住声泪俱下。他仿佛为之羞愧,抬手掩住脸,竭力想要平复呼吸。是啊,那么骄傲的周以棠,怎么可以让人看见他在哭。

她何尝没有过夜夜以泪洗面,又有什么用呢。实在不愿再听他解释那些,侧过身,疏离地说:“我以为你没脸来见我,没想到你真的来了。”语调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他狼狈地立在那里,不敢再靠近也不舍得离去。确实是无颜面对,颤声道:“我知道你对我失望透顶。那一定是你最难的时候,才肯来找我,结果……现在多少后悔也于事无补,我也恨自己。”

“既然知道覆水难收——”宴晚狠下心,抓起手里的水杯砸在地上。一声刺耳的脆响,玻璃残渣四溅,在两人中间碎成一道锋利的屏障。

她往后让一让,指着那道界线清楚道:“不要再靠近我,否则马上叫保安赶你出去。”

周以棠听了简直生不如死,心如半片残破鸟羽,自空中直直坠下。

可还得继续听下去。宴晚明知他会找来,若她不愿见这一面,也完全能够做到,但他没受到任何阻拦。

“我只跟你讲两件事。第一件,那些证物确实是我爸生前留存,被我无意中找到,再托陈先生转交给你。要给殷重黎定罪很难,这些还远远不够,但——”她声音低下去,“它们是唯一的了。没有新的,我撒了个大谎。你能不能明白?”

他神情微讶,旋即反应过来,低声答,“明白。”

“第二件。”

他垂着头聆听,等了很久却迟迟没有下文。

她陷入未知的沉默和犹豫,仿佛不知怎样开口。又过了片刻,才说,“裴怀光救过我。”

略去所有前因后果,只有这样简单直白的一句话。他们男人的世界总是这样,充满斗争、杀戮、诡诈、你死我活……多可怕。

他也懂了,头垂得越来越低,五脏六腑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和凄凉。

“我跟他这辈子注定做不成兄弟,也没必要做敌人。”停一停,又道:“等这事了结之后——”

宴晚对他的自说自话反感至极,很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结之后你爱怎样怎样,和我无关。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走吧。”

风吹得吊灯轻微晃动,满地玻璃和水,闪闪发亮。

周以棠没有走,还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尽管心里明白,它比风中飘摇的残烛还黯淡,随时可能熄灭。

高大的身影忽然下沉,似石像在洪涛中不可抗拒地倾塌。对着她的方向,很慢地,跪下。

先是右膝,然后是左膝,膝盖紧压着碎玻璃。再然后,小心拉过她的手背,抵着发烫的额,姿势如最虔诚的忏悔。

“晚晚对不起。我知道我很多事都做得不好……不,很糟。我错了,错得不可原谅。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才能消解你的心头之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照办。”

只要她开口,哪怕赔上尊严和性命,他也将毫不犹豫。

宴晚悲哀地看着他一抽一抽的肩,头顶浓密的发,能感到手背传来的温度,觉得自己有些难以自持了。

咬紧的唇由刺痛到麻木,她切齿哂道:“你怎么会错呢?做的哪一个决定不是反复权衡算计过的,总觉得自己有能力操控所有事,怎么没料到会有今天?”

他无言以对。一直跪着,裤子慢慢渗出血,在浅色地板留下惨艳的猩红。血不停地流,身体仍一动不动,像是与灵魂分离。

血腥气让她激灵了下,强定住神,脸上浮出个淡漠缥缈的笑来,“你妹妹说得对,我不该去找你的,那是我这辈子犯过最严重的错,代价超乎想象。但不管怎样,没有你我也一样活得好好的不是吗?我不想再和你纠缠这些,没精力怨你恨你,以前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你回你该回的地方,继续做你的周以棠,不要再来找我,不要打扰我的生活,就是对我最好的偿还。”说完用力抽回手,扯得他一个趔趄。

她这么绝情,他却做不到像她一样,几句狠话就把过去割舍得一干二净。他们的爱情里,风花雪月的美好很稀少,是水里来火里去,里用无数血泪浇灌出来的。在周以棠的世界里,从未想过自己的一生会遇到这样难分难解的爱情,何等刻骨铭心。除了和她的往事,他的生命里再也不剩任何值得回忆的温暖。

可是这些她统统不要了,避他如避蛇蝎猛兽。全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宴晚心狠。周以棠固执不愿离开,像被厌弃的孤魂野鬼被晾在那里。再卑微再难堪,也珍惜这片刻的靠近。时间分秒流逝,以后怕是连跪在她面前忏悔都没机会。该如何让她知道,他有多痛悔多愧疚多不舍。真正爱过一个人,不是说结束就能结束的,他们之间太多曲折太多遗憾,就这么放手,余生无一处可心安。

“晚晚……”他被甩开的双手放在腿上,用力揪紧裤管,声音嘶哑,像跟自己搏斗得筋疲力尽,“你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我能做到的……我会用下半辈子来对你好,再也不让任何人伤到你分毫,再有半个字食言,你随时可以要我的命。”

她是匆匆划过他天空的盛大花火,绚烂至令人眼盲,再也不可磨灭。若从此留不住,余下满地冷清和黯淡无光的漆黑,要怎么度过。

真是场无止尽的煎熬。宴晚心里乱极了,比剜刀子还疼,委屈纠结无人能懂。

最可怕的是怀疑和动摇,是还爱他吗?她被这念头吓了一跳。装出最冷漠最无动于衷的模样,口口声声恩断情绝,却连看一眼他流血的膝盖都不敢。其实这点伤算什么呢,跟她所受的折磨相比,太微不足道了。为这般惺惺作态就心软,以后难免重蹈覆辙,她的孩子去得真不值。

想到痛失的骨肉,就像往烧红的铁刺上浇了一瓢雪水,心肠霎时冷硬无比。

“我要你的命来做什么?你起来,再纠缠只会让我看不起你。废话说完没有,说完赶紧滚。”她悲伤地捂住眼睛,硬生生扭过脸。每次相信他,换来的都是肝肠寸断。真的怕了,也够了。

周以棠紧绷的身体又垮下去几分,飞快地用肩膀蹭了蹭脸颊。他以前从来不哭,那么大的男人了,悲戚戚掉泪多丢人。也好讨厌自己这份没出息,然而控制不住。转念想,他什么样子她没见过呢,世上再也没有比宴晚更了解他的人。他们曾经那么亲密,比互为血肉还亲。是在她面前,就无所谓了。

她连看也不看他,离得更远些。他怎么都舍不得,磨磨蹭蹭地拖延着。绞尽脑汁想不出理由,一下子脱口而出:“是什么要紧的事?你去找我那天,说有很要紧的事想亲口告诉我……多难我都为你去办,我……”

“太迟了。”宴晚凄然摇头,“你办不到,也……没资格知道。”默了半晌,又道:“不过还有一件事可以。”

他震一下,未及开口,她已经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周以棠飞快地答,“我答应你。”

那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宴晚抬起头,随手取过沙发上的黑开衫披在身上,就这样踩过玻璃碎片和他血,走了。

黑色衣角被夜风扬起又扑落,似一对翅膀贴住她瘦削身体,就此收拢一个经年的情劫。

周以棠缓慢而痛楚地起来,一片片拔掉扎入皮肉的玻璃,动作潦草轻率。刺骨钻心的疼,不断从腿上传来,若非如此,会怀疑自己整个要魂飞魄散。

宴晚说的是,“不要放过他。”

除了这个,她和他之间,再没有别的。

第一轮审计核算的结果出炉。殷重黎那两间公司将不进入司法管理,直接被清盘处理,估计最多只能取回约1亿新币。加上所有动产、不动产和贵重物品法拍,都不会超过3亿,投资者约八成的钱恐怕要泡汤。殷重黎在瑞士、香港、伦敦和一些没有引渡条约的小国都有提前转移资产,侵吞的钱,可以让他在落后国家非常逍遥富裕地过好几辈子。

为防止寻仇危及被告的身安全,也防止弃保潜逃,他成了警方的重点监视对象。

幽静的花园围墙外,总有巡视的人影在徘徊。

夜已很深了,周家老宅一片灯火通明。

前程风雨莫测,总有人夜不能寐,比如此刻的殷重黎姐弟。

管家佣人全散掉,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他俩。像提早埋入一座华丽的坟,到处静得发出回音。积灰无人擦,石缝里疯长的野草被雨水浇了几轮,快要把台阶都淹没了。

什么都有,也可能顷刻间一无所有。殷重黎午夜从床上弹起,满脸是汗。腔子里倒翻一筐弹力球四处乱窜,砰砰地来回击打。手心发烫,背上也是,很热。

很渴望有人就在身边,像小时候那样,敞开柔软的怀,轻轻抱着他,在他耳边低声絮絮地说话,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言语。这样他就知道,哦,不会有事,他们在一起。会这么做的,除了姐姐,再没有别人。

也不会是别人。以为是一时一刻,藏进岁月深处就无人可知。谁知像淫恶的种子落地一样滋滋生长,蔓延了一生一世。蚕食他们的血肉,又无孔不入地缠住发肤骨骼,密密麻麻,千疮百孔,就这么死死绑在一起。

没有比罪孽更深刻的羁绊。

当然他有过除她之外的女人,但并不热衷,从不肯留过夜的。

现在她睡在他楼上,隔着光芒锋利的水晶灯和厚实钢筋水泥,还有地板和软毯,他都觉得能听到她的呼吸声,这样近的起伏,这样熟悉。

琴声就是她的呼吸。殷宛华拉了一辈子大提琴,弓弦仿佛长在她的身上,丈夫、儿子、女儿都没有同琴那么接近。谁都懒得听她说话,也不在乎她心里想什么,旋律渐渐成为唯一的言语。

其实她的琴拉得很一般,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最喜欢的曲子却是难度极高的《杰奎琳之泪》,被称为史上最悲伤的大提琴曲。连创作它的作曲家奥芬巴赫,都无法将其发挥到极致。直到百年后,20世纪的天才女大提琴手杜普蕾重新演绎,才把让这首曲子举世闻名。

匈牙利大提琴演奏家斯塔克第一次听到她的演奏时就说,像她这样,把所有矛盾复杂的感情都投入到大提琴里去演奏,恐怕根本就活不长。

杜普蕾只活了短暂的42年,仿佛就是为了演奏这一首《杰奎琳之泪》而生、而死。

殷宛华比她多活了那么久,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拉好这首曲子,却执迷于模仿杜普蕾神经质和标志型的揉弦。

总是平庸的,才容易得着长久。

跟聪敏机灵的弟弟相比,她这个长姐实在太普通了。上天安排他们共享血缘,天分却有天壤之别。就好像,她的降生只是用来衬托殷重黎的一个点缀,必要时,更要倾其所有来托举他。

然而在殷重黎年幼模糊的记忆里,姐姐哪门功课都不好,唯独在大提琴上最有天分,刚上手就一鸣惊人。

才学了不到一年,某天父亲忽然说,启蒙太晚了,很难练得出彩。家道再不济,女孩儿也不好抛头露面,还指望靠拉琴登台表演不成?浪费时间学来无用。

就用这种模糊的理由,断了她继续学琴的路。拉得一手好琴的年轻男老师,从此再未出现过。

那时弟弟还很小,姐姐也还年少。若干年后回想起这段往事,他才骤然惊觉,原来看上去温顺木讷的姐姐,也曾有过隐秘的青春。但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只是在嫁入周家后,又重新捡起这项爱好,日复一日地拉琴。

低沉凄切的弦颤如魔音灌耳,吵得他心烦气躁,一旦戛止,又静得发慌。

月光淡淡照进来,殷重黎翻身下地,却不知该往哪里走。所有的门都关上,他进不去。 1ymONf+MvNkyYVhJN86yx2aN6l4/9EnUh7ldjzMZ51erwZoeuSFjzblQfPnaoi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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