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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三章
鲸渡

久悬不决的事,有可能变好,也有可能变得更糟。

殷重黎缴纳了新加坡历史上数额最大的保释金,共计400万新元,顺畅地恢复半自由身。

等待调查审判的日子里,他依旧住在周家的祖屋豪宅里,因为那是殷宛华名下的资产。只是方方面面的用度简朴了许多,参加完最近一次法庭听证会,离开时乘坐的不再是限量豪华超跑,换成一辆普普通通的黑色奥迪。

事件热度还未过去,新发布的消息都可以从媒体新闻上看到。

陈池只能叮嘱她要有耐心,等到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谁也说不准。

发达国家里,新加坡是极少数仍然没有废除死刑的国家,但只能对“最严重的罪行”实施。根据国际法,只有涉及故意杀人的极其严重的罪行,才能被视为“最严重”的罪行,连毒/品犯罪都没达到这个门槛。

也就是说,即使最顺利的情况,加上香港投毒案在内的八十多项指控,都要不了他的命。以他的年纪,早就超过了可以实施鞭刑的范围,坐牢都会比较轻松。

于是在司法层面,殷重黎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如果他对所有指控进行抗辩,就能在法庭审理过程中,继续逍遥法外好几年,尽管不能离开新加坡境内,也争取到更多操作空间。若在审判中被定罪,可能面临最长的20年刑期。如果他此刻认罪伏法,并尽量偿还受害者,一样会被判处很长刑期,只不过会略少于20年。

他至今未曾提出抗辩,以后更不会。动机很明显了,无非是拖时间。甚至依然可以过着比绝大多数人都优渥的生活,还要恬不知耻地卖惨今不如昔。

漫长的数年光景,足够他再谋划出一场天衣无缝的脱壳。当仇家逐渐放松警惕,受害者的呼声也慢慢无人问津,公众就会收回聚焦在他身上的目光。当合适的时机出现,甚至只是临时起意的冲动,他会在哪一天,哪一分,哪一秒,突然人间蒸发掉?陈池没有把话挑得太明,大抵是怕刺激宴晚。其实彼此都清楚,结局大抵会是如此。

世上就是有拼尽全力也无法办到的事。只是,真的尽全力了吗?忧愤焦灼中,宴晚反复自问,除了被动等待,还要什么是她能做的。

只有故意杀人才是“最严重”的罪行。周以棠和裴怀光都找不到的人证,她如今更没处去找。连陈池提交的证据,都被怀疑其真实合法性。殷重黎的律师也非等闲角色,一味揪住顾玉山在世时与陈池从无往来这个硬伤,提出很多难以辩驳的质疑。这么重要的证据,怎会托付给他一藏就是二十年?又指后者跟内地富商叶海天私交甚密,纯粹是出于私心报复,才伪造证物混淆视听。

都说擒贼擒王,可事实是,她跟殷重黎从来就不在对等的位置。强弱太过悬殊,要凭什么去擒他。

房间黑黢黢的,窗帘遮严实,半片月光也透不进来。宴晚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恨得咬牙切齿。一闭上眼,心魔复起,景色全变了。风声一丝一丝从看不见的缝隙里漏进来,呜呜咽咽,如弱婴夜啼。周遭天昏地暗,暴雨令温热血池涨满,化作深渊之火,阴谋般淹没她的口鼻,无休无止。

逃不掉的。哪怕走去千里万里远,只要一想到殷重黎还活着,就会反复提醒她失父失子之痛。那些朽坏的日子,永远灼烫如新。

被血海渊火追堵到穷途末路,她不再徒劳躲避,猛地挣扎坐起,惨白嘴角浮起薄薄笑容。

花明说过,从不撒谎的人,偶尔精心编织出谎言,会更容易骗过所有人。

用什么方法也好,无论是公义还是卑鄙,她只想要他血债血还。

时隔一年零八个月,宴晚带着和当初如出一辙的坚定,再度找上陈池。这次,她带来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决定。是决定而不是想法,他同不同意她都要做。

陈池惊了一刹,很快恢复如常,缓声提醒道:“作伪证是犯罪。”

“但撒谎不是。”

黑与白之间,有太多深深浅浅的灰色地带。

此时此刻,唯有选择是真的。

转机出现在两个月后。

香港传媒非常发达,弹丸之地聚集了众多有影响力的媒体机构。想要制造舆论,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地方。

威猛的巨矛,并不是打击敌人唯一的武器。有时候,一根足够毒的细刺也可以。

快要被人们遗忘的扑朔旧事,再度泛起沉渣。

顾玉山之女林宴晚死而复生的消息,一夜之间甚嚣尘上。光是这短短几个字,便衍生出多少曲折离奇的揣测。

是的,林宴晚没有死。她回来了,站在一个人人可看见的地方,像一只被残忍撕开的穿山甲,暴露出自己最脆弱隐晦的全部。身世再也不是秘密,经历也不是,都沦为供人品头论足的谈资。

证明亲缘关系不难,令那份古早的证据有了切实可靠的来源依凭。更重要的是,她声称自己手中还掌握着另外两份至为关键的物证,将作为补充证据提交法庭,足以坐实殷重黎不仅是投毒致人死亡的幕后真凶,更与顾玉山所遭遇的“车祸”有脱不开的干系。

假的东西,去制造就有了。一个故事讲出去,就会有人信。传的人足够多,就会显得很真实。这是岸上的人教给她的,可悲但有用的经验。

不是作为深思熟虑后反复权衡的决定,而是各方势力为了自己的立场和目的,试图控制事情的走向,不断博弈的结果。什么暗流涌动勾心斗角,不过都是自相残杀而已。

谁是谁非本来就分不清。太聪明的人太想赢,最后往往黄雀在后。

她知道自己没本事做黄雀,只好舍身悠悠之口,做一只把螳螂引出来的蝉。

这只蝉叫得很大声,蛇信般不断卷上,从骇人的深渊里翻涌而出。火上添油的既有主流杂志,也有八卦秘闻周刊,轰轰烈烈烧出激荡的火啸。

在香港,还有很多人保留着买周刊或者报纸的习惯,节操是没有的,怎么抓眼球怎么来。最大特点就是劲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形容得天雷地火。没有新闻制造新闻也要上,语不惊人死不休,就像跟热衷撕耳朵的三姑六婆亲切面谈,让人读完大呼有毒,却又忍不住看得津津有味。

扒有钱人的恩怨隐私,从来是最安全也最受欢迎的素材,不火都没天理。

宴晚主动把自己送上了浊浪滔滔的风口浪尖。她要殷重黎付出应偿的代价,命都可以不要,脸算什么。

这么大张旗鼓地折腾没多久,惊动黄雀先去找了蝉。

她知道总有这么一遭,既然选择回来,某个人避不开躲不了,正好把前尘一笔勾销。

每天都要见很多记者,有些要花钱,有些不花钱。三流小说家主动找上门,表示很有兴趣给曾红极一时的玫瑰女厨写一部口述自传。跟星洲太子周以棠的婚外恋,黑帮商人叶海天的契女情,以及牵涉两代人的冤案,无不是吸睛爆点。

太平盛世也好,莽莽乱世也罢,名声都是女人最好利用的武器。尤其当这个女人年轻貌美,还经历复杂。浮名无分好赖,务求一波三折跌宕刺激。

预约名单排得很满,间隔又短,从早到晚不停歇。见的都是全港媒里最会玩弄笔杆的媒体人,用词刮辣,取个标题都耸人听闻,比八点档连续剧还要狗血精彩。她不会让这场造势轻易冷却,请了专业的团队拿捏好节奏,充分利用网络传播优势,时不时会抖出几分猛料。凄惨身世,坎坷情路,昙花一现的屠龙之路……不管绕多大的弯子,最后都会回到她的秘密武器上——还未公布的,足以置殷重黎于死地的杀人证据。

跟《新地周刊》的主笔Lisa黄聊完,外面天色黑沉,大雨瓢泼淋漓。推开长窗,周遭浮动着凉爽的夏之水气。

陈池的事务所楼层很高,能望见无数楼宇璀璨林立,如同被雨水浇洗得亮晶晶的剑,沉默直指夜空。

风一阵吹来,扬了一地的烟灰,烟头上还留着Lisa黄的口红残印,有种凋零的妩媚。

她很累,懒得叫人进来收拾。掩着胸口咳嗽一阵,摸摸索索地在深咖色水牛皮沙发上坐下来,静静躺倒。

宴晚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似乎回到香港之后,还从未这样对明天要发生的事,怀有某种期待。

人间火宅,眼看就要烧起来了。火是由她亲手引燃,此刻她竟睡得着。

为什么不呢。

选择不过是宿命的一种,人的感情微不足道,像所谓自由意志,不过是种自以为是的幻觉。但总有事物不灭地存在着,比如火。

炽热是有形有状的,四面八方围拢她,自下而上托起她,扬起衣衫鼓荡不已。

梦里的渊火鲜红如血,染遍她赤裸双足。每往前一步,如踏琉璃浮桥,足底生清凉,全不觉痛。然后她环顾四周,竟见一头白鲸于火海中浮沉翻滚。那鲸眼神哀且痛,正望向她,发出悠远鲸鸣,如歌哭亦如婴啼。

宴晚于心不忍,欲俯身施救却不得其法。要如何引之渡之?一横心便朝着它的方向跃入深渊烈火中。孰料须臾之间,白鲸一跃而起,在半空驮了她,冲破火涛朝光明处游弋。

凌空破风何等飒沓,宴晚回看来时路,哪有什么烈焰深渊,不过是夕照残阳,哪有什么琉璃浮桥,不过是白骨如山,累累堆积情天恨海里。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猛然堪破这迷障,只留心中一片空明。

那鲸将她放在一艘大如岛屿的船上,再度腾空跃起,隐入云海中不见了。

原是白鲸在渡她。

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门无声打开,周以棠蹑足走了进来。

深蓝色的雨夜里,他脸上有蓝色的影子,停在两步远的距离,不敢再靠近。

宴晚睡得很熟,睫毛如蝶翼般覆在眼睑上,随呼吸轻颤起伏。她是早已习惯世间的凉薄,无论有没有人看顾,都是茕茕而自足的。轮廓幽美蛊惑,简直像个女巫,以波澜不惊的表象,掩盖着一切汹涌跌宕的狂潮,令人色授魂与,洒血断头亦要纵身扑入。

不是雨声,也不是空气震动,是他的心,连着肺腑一颤。

“晚晚。”

他叫她的名。

“——嗯?”

宴晚似自白鲸的迷梦中悠悠醒转。

先吁一口气,很轻很慢地别转过面孔,然后才将散落在虚无之境的心神收回,放到他脸上。她认出他,竟一点没受惊。停了数秒,便重新坐起身。该叫他什么呢,阿无还是周以棠。

想不出,索性就不叫了。幽暗光影之下,神情十分木然,眼睛却很亮。脸庞瘦削苍白,干冰似地冰凉又灼热。

周以棠说不出话来。

然而,似与他之间不曾有过那么多分离错落,宴晚心平气和地说,“最后一面了,不想再同你吵。把该说的说完,各人还有各人的事要做,也有各自的日子要过。”

周以棠仍然说不出话来。不知魂游到何处,眼角涩痛难当。她也是,以为流了泪,伸手一摸是干的。眼泪都给不了他了,彼此之间还剩下什么。事情的来与去那样迅疾,容不下奢侈无用的情绪泛滥。

良久,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模糊得几乎辨认不出,“我从来不信你死了。”

她听了只想笑,喟然摇头,“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会知道她经过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付出太多代价已无法计算。

宴晚去拧开了灯,站在空荡荡房间中央,一盏寂寂的吊灯之下,倒杯冷水捧在手,一口一口喝掉,连胸口一起凉透。

这个一无所知的残忍凉薄的男人,看上去异常疲惫,昔日神采还是在的。唇角薄而锐,眉目依旧秀致昂扬,纤长如狐的眼尾轻轻拖入浓鬓。很好看,这么多年过去,还如初见。谁说一见钟情完全与色相无关?怪只怪当时年纪小,世面见得少。

爱让人短暂地彼此慰藉,又长久地分离。

他们真正的相处,其实只有在泰北的那段辰光。手头时常拮据,到处都很难找到工作,诸多柴米油盐的困顿,并没有回忆粉饰过的那么桃源无忧。

他瞒着她偷偷去地下拳馆给人陪练,捂一身青肿的伤藏在衣服底下,不敢让她知道。赚来微薄薪水,交给她为两人的生活打算。彼时宴晚才21岁,却全心全意地像个妻一样,经营来之不易的小家。将磨练多年的技艺束之高阁,也不去想什么前程与未来的事。

过日子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无非是烧菜做饭洗衣擦地,清扫陋室叠被铺床。以一朝一夕的用心,对他千好百好。尝尽凡俗女子一文不值的琐碎与辛劳,统统在所不惜,并竭力忽略这种生活背后没着没落的空虚。

每天沿着唯一认识的一条路去买菜,穿拖鞋踩过污水横流的集市。疲惫的深夜,忙完所有杂事,靠在他肩膀昏昏欲睡,他亦会把乳霜均匀涂抹在她日渐粗糙的双手上,轻柔仔细地抚按。

难得休息的黄昏,一起出门去河边散步,或在露台看看书,喝杯薄荷冰,就这样度过一日。

再多颠沛困苦,没红过脸也没吵过架。随着相处的深入,彼此的熟悉如发肤之依存,日渐沉溺并越陷越深。泰北的阳光从来热烈,如同他额上的汗珠滴在胸口。因为太爱他,凡事都肯迁就,就差没给他生个孩子。啊,后来是有的。从知道有孩子的那刻起,她没有一秒犹豫,从未想过舍弃。真的很想很想生下他们的女儿,奈何缘短留不住。现在孩子不复存在,最后的羁绊也随之灰飞烟灭。

如花美眷不敌似水流年,他们的青春都过去了。

想想都不可思议。在她持续并深入地探索过广大世界之后,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年轻时有过一段这么封闭然而缱绻知足的生活。如今对流离失所真正习以为常,深知长久停留不过是虚妄。倾其所有的热望,再不会有第二次。

并且她晓得,他也是一样的。

一股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力量,蛮横地把他们从世事里隔开,要他做回他该做的那个周以棠。宴晚怜悯地想,若他以此时的面目来与她相识,或许她不会爱上这样城府至深又冷酷的人。最起码,他不是一个能过日子的人。有太重的野心,太多画地为牢无法撒手的桎梏。

就像她做屠龙之女的技艺,困在旅馆的小厨房里也只能困束高阁,用来烤一片两面焦黄的面包而已。周以棠从小到大学的那些东西,搁在一个养家糊口的普通男人身上,根本毫无用处,不过是以浑身皮肉伤换几千泰铢。

不是没为彼此付出过代价。悲哀的是,他们只能用上天赋予的特质去践行人生,而不能选择如何生活。

他也曾竭力抗拒,挣扎着不肯服软。反复摇摆拉锯,又伤害了更多人。水落石出的当下,也该放弃执迷妄想。说到底,人怎么犟得过命。不如顺从红尘声色,去贪恋财富权势,享受不必伤筋动骨的爱与被爱,捍卫世代所有的一切并继续将之奉为圭臬。如此,方可平安到老,并在某一个相似的艳丽黄昏,在花园里听孩子的欢笑。

那样对他们都比较好吧。

她明白他已经尽力了。一件事做得好与不好,又不是看有多用力。

还要再说什么呢,以棠。她看着他,看得很心酸,腹腔一阵抽搐。连应对的心情都没有,匆匆背过身,只等这最难捱的一刻过去。 w8Qoc51/m9oVY/ZojfabJzNlJp/AzFLkvWUQDQrPUonfdInOJan/fyUAOZESSvx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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