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殷重黎的做法，其实也算不上高明，甚至没有太复杂。
简单的庞氏骗局流传至今，仍经久不息，本质上是利用人们对低投入高回报的赌徒心理。他一手炮制了这场精心策划的梦幻泡沫，镀上令人眼花缭乱的黄金色泽，并尽可能推迟它被戳破的那刻。
类似的投资骗局，在世界各地都层出不穷，而且持续的时间都比IFSCL长得多。他能在各阶层投资者和金融监管机构的眼皮底下，经营着一个巨大的骗局，得益于新加坡政治稳定，边境相对开放，法律体系也在国际上享有声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亚洲主要金融中心的地位。大量资金不断涌入，将进一步推动本已强劲的经济。
如此敏感而关键的环境背景下，融资是受当局鼓励的行为，形成不可遏制的大趋势。很多表明可能存在欺诈的危险信号，都在执法和监管过程中，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掉。
IFSCL基金表面上是为发展清洁能源和旅游业，为本国创造就业，实际上却是为了吸引国际资金，方便幕后主使中饱私囊。
殷重黎赶上做大宗商品贸易最好的时机，几乎没有比新加坡更合适的地方了。那一年，全球大宗商品价格已经从十年前的峰值下跌近一半，这为任何有勇气拿出资金押注大宗商品价格回升的冒险家，提供了巨额利润回报的潜力。
他一直对稀有金属业务非常感兴趣，看中它巨大的流动性市场，在真实世界的工业需求和全天不间断的波动性。
但他玩转的既不是黄金也不是白银，不是任何人们耳熟能详的稀有贵金属，而是选择了被市场严重低估的“镍”。它对可充电电池至关重要，世界级制造业对其的需求效用日益增长。
专注于镍金属业务，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策略。在此之前，这一行业由少数几家人脉广泛的运营商把持，几乎形成垄断，他必须从零开始。
在外行人看来，这种独具慧眼无疑带来了巨大的成功。IFSCL的生意非常好，大部分时间里，镍价一直处于高位牛市状态，殷重黎借此良机，稳步扩大他的客户名单，同时还得到很多知名财富经理的信任和帮助。这些人在自己投资的同时，也不吝向自己的客户提供IFSCL的镍交易。
殷重黎号称他可以通过交易大宗商品镍，赚取超高回报率。在雪球滚到预期的体量之前，似乎也在不遗余力地兑现承诺，实现了一个季度接一个季度地稳步盈利。一位不知名的投资经理通过交易镍，给所有和他一起投资的客户带来惊人的季度利润，高达闻所未闻的15%。没有任何合法的实体经营交易，能达到这种回报比。
迅速缔造的财富神话，流传在新加坡的许多富人和其他不那么富裕的人群之间，形成新的投资风向标。
金钱昼夜不眠，令人疯狂。新加坡的浮华，还在不断为这海市蜃楼添砖加瓦。
乌节路购物街上，随时有私人司机驾驶着宾利，停在国际奢侈品牌旗舰店门外等待；滨海湾金沙赌场，豪赌客在六千多平方英尺的VIP套房挥金如土，动辄下注数百万美元。
即使在这片富豪们争相炫耀的黄金土壤上，殷重黎所彰显的阔绰也毫不逊色。当一个人的作风突然跟以往大相径庭，摆出刻意的高调，说明他的目的，需要靠掩饰和展示来达到。
周氏这种老钱家族最忌讳的显摆，殷重黎一样不落地玩了个遍，简直像最后的疯狂。
IFSCL在市中心设立的办事处，花费高达七千四百多万新元。装潢奢华至极，被一个藏酒充足的酒吧环绕，客人可以在这里喝到所有现存于世的稀有珍藏，日本珍宝级名酿Hibiki Whisky，沦为其中最便宜的一种。
光有这些还不够，他的挥霍仍在不断升级。在亚洲最昂贵的社区买下数栋豪宅充门面，136英尺长的游艇不在话下，又斥巨资购入新加坡唯一一辆帕加尼超跑，组建豪华车队。甚至在殷宛华生日的时候，把意大利顶级奢侈珠宝品牌宝格丽的销售团队请到家中，展示专为姐姐准备的精选新品，最后买下六件。
肥皂泡越吹越大，殷重黎几乎没做什么营销，关于他能给投资者带来巨额回报的消息，却一直在沸腾。持续的讨论，流传于名流宴会和高尔夫球场上，也传递在圣淘沙湾的游艇俱乐部之间。圣淘沙游艇的持有者，都是新加坡的超级富豪们。
一直以来，这个城市型国家都是繁忙的国际枢纽，如今正逐渐成为一个强势的全球金融竞争对手。它的增速崛起，不仅吸引着整个东南亚地区的投资，还引起了印度、中国和其他地区的投资兴趣，指望以小博大的野心家们，无不想从IFSCL的成功中分一杯羹。
有了这些人带头投资，越来越多的城市金融精英开始寻求渠道，愿意把自己的钱托付给IFSCL。其中竟然包括狮城最著名的风险投资家，跟合伙人总共投入了2600万新元。
整个过程里，并不是完全没出现过值得警醒的预兆。
在殷重黎的高额回报操作满三个季度之后，作为主要市场监管机构的金融管理局，就决定将IFSCL列入“投资警告者”名单。意味着，IFSCL其实从来不是受到新加坡金融管理局许可或监管的公司，不像看上去那么安全。
神奇的是，几乎没有人对此感到不安。每年都有好几十家基金上榜，这只是名义上的警告提示，缺乏实质性的管控措，并不能阻止大大小小的资金持续流入殷重黎手里。
他在星洲呼风唤雨多年，也算狮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并非什么来历不明的灰产暴发户，增加了整件事的可信度。
其实IFSCL的操作跟星洲集团半点关系也没有，这不得不引起周以棠的警惕。殷重黎的显摆肆无忌惮，且愈发有变本加厉的势头。打着星洲的招牌，还要拉上有“富豪遗孀”头衔的殷宛华一起做戏，恨不得一礼拜上七天杂志头条。动辄包下整座私人沙滩，点燃价值上千万的烟花，拍卖行里买下四多万的钻戒和水晶钢琴之类。
内容都是些挥金如土的细节，秀得周以棠脑壳嗡嗡的，只觉丢脸无比。然而太太毕竟是他的生母，买点宅地置办些古董珠宝罢了，用的还都是亲弟弟的钱，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他留了心，认定事情绝对不简单，不是稀有金属国际大盘猛涨的风口可以解释的。五十来岁奔六十的了，又不是头一天有钱，前半辈子都没这么浮夸过，太反常。
柴玉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是急了。你们动作得快点，最起码不能比他慢。否则这老狐狸一旦金蝉脱壳，一辈子找不着。”
确实，谁的钱他都一视同仁，多多益善，少点儿也不嫌弃。无论是来自于国有投资公司的法律顾问，还是境外银行的大宗商品全球主管，都成了骗局里的一环。持有小量资金的散户，社会覆盖面就更广。包括餐馆老板、退休教授、医生和小企业主之类，这些不算太富裕但有闲置积蓄的人群，都在给IFSCL输血。一方面维持着殷重黎穷奢极欲的排场，另一方面又可继续招徕新的资金，无本万利。
宴晚刚被接回香港不久，裴怀光就一意孤行地开始了复仇行动。这跟周以棠的想法不谋而合，两兄弟决定从摆在明面的IFSCL基金入手。
从那时候起，殷重黎就被调查人员盯上了。周以棠通过多种渠道，收集了有关IFSCL公司运营的线索，并直接提交给警方。
动静最大的一次，反欺诈部门商务事务部的官员直接堵上门。那是个很平常的早晨，在周家老宅里，警察客气地让殷重黎洗了澡换了衣服，把他带去IFSCL的办公室收集文件，然后去了警局。
殷重黎只被拘留两天多，拿出准备好的说辞详细解释了IFSCL的业务，号称想通过这个基金部门，从国际上募集资金发展本国的新兴产业。两天后，便因证据不足被依法释放。
事后他告诉员工和投资者，这次拘留只是出于误会，最多会被从轻处罚，缴纳一些罚款而已。
很多人相信了他。关于警方对IFSCL的调查，殷重黎显得比任何人都镇定轻松，仿佛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这种表面上的平静，在叶翠微拿出新的证据后被打破。
当初她拒绝了殷重黎一起投资IFSCL的邀请，那家用来洗钱的海外离岸公司，最终注册在殷宛华名下。他们是亲姐弟，总不至于互相戕害。某种意义上，这可以成为一种自证，表示殷重黎没有算计她的想法。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在太平汇远的圈套拆穿之前，他们的交往仍在继续。叶翠微对他的怀疑打消了大半，为让面子上过得去，也跟风投进一笔千把万的小钱。
前期进展得非常顺利，看不出任何异状。业务刚展开不久，IFSCL确实进行过一笔真正的镍交易。那年八月，IFSCL斥资4200万新元，从大型贸易公司Raffemet Pte购买了2000多吨镍。殷重黎去了当地的一个仓库检查装载货物，叶翠微也一同前往。
随行的工作人员录下了交易的全过程，以及他查看货物的大量视频，又把视频发给了投资者。
蒙在鼓里的投资者，想破头也不会想到，殷重黎紧接着就把这些镍又卖回给了Raffemet。这种动静很难彻底瞒过叶翠微，惊讶之余她多留了个心眼，悄然保留下部分证据。回程后不久，便找借口斗宴资金紧张，提前撤回了投进IFSCL的钱，并愿意为此承担合同范围内的损失。
航运合作导致斗宴资金紧张，是人所共知的，这理由很合时宜。殷重黎不愿打草惊蛇，爽快地把钱退了回去。那时候他也瞧不上这点小钱，初始目标都定位在投行大佬的级别上。
一个极度符合目标心理需求的骗子，才能赢得那么多精明人的信任。殷重黎很懂得运用“财富快速增长”的永恒吸引力，并将此目标嫁接到一个更特殊的愿景上：分享一个几乎比其他任何地区都发展得更快的金融市场带来的红利。
叶翠微掌握的证据打破了僵局，成为周以棠和裴怀光手中最重要的杀手锏。
宴晚结束在斯里兰卡的志愿者行程时，检方对殷重黎提起了首次刑事指控。加上在香港的投毒旧案重审，他一下子陷入双重诉讼风波，于公于私都很麻烦。
再又三个月后，殷重黎被正式批捕。当局勒令IFSCL关停一切业务，第三方审计机构开始正式介入调查。
截止到当刻，IFSCL基金所筹集的总金额，已飙升到30亿新元（合22亿美元）之巨。
随着调查深入，这场惊天骗局的真面目逐渐揭露，引起社会面巨大震动，媒体称之为“新加坡史上最大诈骗案”。
警方和审计机构的法务会计师团队的调查结果结论是，IFSCL有关镍交易的一切痕迹都系伪造，而且并不高明。
殷重黎在第一次配合调查时提交的交易报表，是他正向法国巴黎银行设在伦敦的子公司BNP出售货物。但英国公司记录则显示，该实体公司早在一年前停止运营，IFSCL的记录却包含了十几份自那以后的报表，这些文件毫无疑问是伪造的。
他还声称，IFSCL跟澳大利亚一家矿业公司有合作，对方负责镍的采购。但对方公司告诉审计师，该公司与IFSCL不存在业务关系，从未进行过任何交易。
简而言之，这是一种粗暴大胆的欺诈行为。殷重黎实控的IFSCL，几乎从未购买过他声称要交易的镍，一公斤都没有。前期投资者收到的回报，全部是从新客户身上收割的资金中提取的——具备非常典型的庞氏骗局特征。
击鼓传花的同时，投资者的资金被以每笔30万新元的形式，分阶段转入海外空壳公司，即殷重黎可能控制的账户，有时每天高达数十笔。之后又通过海外一家律所，把钱从空壳公司转移到律师信托账户，成功套取了巨额资金。
新加坡两家主要银行对这种行为感到担忧，在殷重黎被捕前就关闭了其账户。但这更加快了他在其他银行套现的速度，包括汇丰控股在内的数家银行，也都先后向执法部门提交了可疑交易报告，但仍与他有业务往来，直到批下逮捕令。
在一家管理松散的瑞士银行，他所开通的账户就高达十几个，企图通过复杂的资金往来掩盖资金源头。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一家专门从事洗钱勾当的新加坡金融公司Amicorp Group，制定了一系列繁琐的基金运作模式，成功洗白了超过15亿的美元资金，这家公司也因此赚取到数百万佣金。
事情做到这个地步，被骗走洗掉的钱注定很难追回。
法院强制要求债务重组，激怒了损失惨重的散户投资者。更多的民事诉讼接踵而至，粗略算算起码有数百起。受害人范围很广，几乎遍布所有阶层。上至金融家、国际投行律师，广大的中产阶级，下至各行各业普通百姓，皆囊括其中。
庞氏骗局的诱惑在于它简单却有用。永远有一茬又一茬的人上当受骗，也永远有人锲而不舍地尝试，以贪婪收割贪婪。
陈池喝一口冷掉的茶，沉静道：“以上，就是目前全部的案件情况。调查仍在进行，还没有正式结论。相关细节，是通过业内其他渠道获得，不保证毫无出入，也不代表我的个人论断。”
雨势陡然疏狂，落在半开的窗台，溅起水花沾湿宴晚的衣角。她抚了抚手臂，默默打个寒噤。
陈池为人严肃审慎，对任何事都不会添油加醋，能告诉她这些，已属分外之情了。
殷重黎犯的事，乍听也就跟其他金融诈骗案差不多，数额较为巨大而已。只有清楚前因后果的人才能想象，其中暗藏多少飞火流光的凶险。他们兄弟俩已经尽了全力，旷日持久的拉锯，如今再度陷入僵局。
半晌，宴晚咽了咽嗓子，问：“凭这些就可以定他的罪吗？”
“牵扯的起诉太多了，审理取证会很漫长，你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好几年没结果都是有可能的。目前情况对殷重黎很不利，指望无罪脱身几乎不能，但要说真正把他送进监狱，还言之过早。拖得越久，中间变数就越多。”
“比如呢？什么样的……变数？证据有可能被推翻？”
“有些能，有些不能。他申请暂停投资者发起的民事诉讼，直到刑事起诉的裁决出炉，但是被法庭连着驳回了两次，应该是周以棠暗中角力的结果。”陈池神色不动，“目前为止，针对殷重黎的指控共计85项，但他以警方正在调查为由，还未提出过任何抗辩——相当沉得住气。”
IFSCL暴雷，造成更广泛的损害仍在统计中。敢于犯罪的人，总是预先想好退路。殷重黎几乎把所有法律责任都转移到那个空壳公司上，让公司来道歉，公司来赔偿（账户里没钱），公司来破产清算，再把几个具体的执行人当替死鬼推出去承担责任，事先给予过他们的家人补偿，当然是一笔难以拒绝的数字。
层层隔离的运作手法，追究起来，可以推诿的余地很大。罪恶链条上的每一环，都只是“做错了一点事”，结果却造成很多人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新加坡、英国和马来西亚已经冻结了殷重黎名下的豪宅、游艇、汽车、古董名画等资产，目前还不清楚法拍后能筹集出多少资金。绝大部分被偷偷转移出去的财产，没有人知道在哪里。
几位不愿在媒体前公开透露姓名的富豪表示，他们已不指望能挽回大部分损失，只能说尽量追回。
丑闻对星洲集团造成恶劣影响，因此又添加一桩诉讼，星洲要求逾6亿新元的赔偿。
在宴晚回香港前，殷重黎姐弟已被双双限制出镜。
她听完忍不住唏叹，“聪明人大多个通病，就是明知道经验有值得借鉴之处，却不肯相信不可控制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陈池默了片刻，口气很不乐观，“这种金融诈骗案在国际上发生过很多起，套路并不新鲜。一般来说，敢这么干的人，就不是奔着脱罪赔偿去的。比如八年前，马来华裔经商世家的小儿子Jho Low，一手设计了轰动全球的金融骗局，把美国高盛集团、瑞士BSI和马来总理都卷入其中。这个瞒天过海的诈骗高手，至今都下落不明。”
侵吞了那么大一笔巨款，改头换面用另外的身份逍遥法外不难。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
“您的意思是，殷重黎会设法逃跑？”
他把头转向窗外，答得愈发模棱两可，“凡事皆有可能。你现在能做的，只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