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鲸姐妹被放归大海后,宴晚去的下一个地方,是马来西亚的东海岸沙巴州。
像芳姨当年那样,两脚踏遍红尘路,历遍山河湖海,见识世相万千。
迟颐芳的浪迹天涯,是为了逃情,美食和写作。宴晚要践行的,是以微薄之力,完成对人世的清偿。
沙巴州生活着一群海上的吉普赛人。巴瑶(Bajau)是外族对这个群体的称呼,在马来语中是“海上之民”的意思。
巴瑶族人在海上世代漂泊,以捕鱼为生,到处流浪迁徙。远离现代文明,没有国籍,也不属于东南亚任何一个国家。这个族群的来历很神秘,传说很久以前,马来西亚柔佛州的公主,在一次洪灾中被冲走。伤心的国王派遣部下出海寻找,并下令只有找到公主才能返回。后来,这些奉命寻找公主的柔佛州苏丹的皇家卫队,因无法回去复命,只能留在海边繁衍生息,就成了巴瑶族的祖先。
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大海的子民,一辈子都生活在一种尖窄的,名叫“莱帕—莱帕”的小木船上。或用长长的竹竿或、木头,在海岸边的浅滩里搭建高脚木屋,远远看去形成村落。习惯了随海浪飘摇的巴瑶族,在踏上陆地时会感到头晕目眩,出现“晕地”的症状。
神奇的是,巴瑶族人可以不用现代装备,裸身深潜到水下30米深的海域,靠简单的护目镜和自制的鱼枪,就能捕猎到鱼类和珍珠、海参。
潜水带给巴瑶族的不只是食物和财富,也给身体留下病痛。为了减轻潜入深水的痛苦,他们会在年幼时戳破自己的耳鼓膜。带来的后果就是听力退化严重,频发耳道疾病。能够持续近十分钟的闭气,让脾脏“进化”到比陆地上的人大足足一倍,每个人都患有潜水症。
但他们并不向往陆地的生活,极少上岸。一天里几乎只有三件事:捕鱼、吃鱼、睡觉。
在现代文明的排斥下,巴瑶族人的生存状况日益恶劣。海盗、商业捕鱼公司、环保组织以及各国政府都在向其施压。
连文字都没有的巴瑶族,除了代代相传的潜水捕鱼技术外,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孩子。这里的孩童自幼带着人为的耳部残疾,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和年龄,还没学会走路就会游泳和潜水,看到鲨鱼也不害怕,反而兴奋地跃跃欲试。
看似与世无争的悠闲生活,饱受贫困和饥饿威胁。他们被驱赶上陆地,然而陆地的居民并不愿意接纳这个族群,只提供了沙滩边缘的一角让他们居住。部落条件非常差,基本的水电供应也不能保证,甚至还用铁丝网围了起来,进出受到严格管控。
不远处就是闻名全球的卡帕莱度假村,只有一道栈桥之隔。陆上巴瑶族早已清楚,自己不被允许踏上那些富有之人的领地。
离开了大海更难谋生,他们只能在海滩边摆摊贩卖加工粗糙的海产品。偶尔会有当地的向导和好心游客给他们带来一些食物,停留在以物换物的交易。为讨好游客,村子还会让小孩表演从高处跳水。
近年来,巴瑶族的生存现状不断恶化,终于引起国际救助组织的关注。
志愿者给他们送去能在浅海捕鱼的现代工具,食物和药品,宴晚和另外两个医疗专业的义工留下来,给孩童治病。
跟巴瑶族人住在岸边的红树林里,十几艘木船紧紧围拢,形成一个临时水上村落。
一天的劳作结束后,在夕阳下烤鱼分食,巴瑶族女性还会一起唱歌。他们的歌谣非常奇特,可以不间断地唱上两天两夜。这些歌谣,就是他们唯一的史诗。古怪的音节,记录了巴瑶族人漂泊过的地方,看到过的海洋生物,以及不为世人所理解的原始信仰——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大海有独立的灵魂。
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活,也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死。以什么为贵重,生命就彰显在那里。全部意识在哪里,就生活在哪里。没有带什么到世上来,也就不会失去什么。
某种意义上,巴瑶人和她也没太大区别。只能活在海里的灵魂,被迫迁往陆地,注定要忍受逼仄和剥夺。而他们以自己所有的为足,始终深深信赖大海,从未怀疑那片蔚蓝之深,承载着永久的归宿。
浮云过眼,浪成微澜。躺在飘荡的尖木船上,耳畔歌声起落,心尖泛起柔软的涟漪。宴晚自此更明白了一些生命的琐碎,人所能把握的,实在不如以为的那样多。
所谓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不过是赎回自己的罪,切不可当成是对他人布施的恩慈。
游走在不同肤色、国别、性别和信仰的人群之间,经历越多,心越寡淡。
离开马来群岛,又前往非洲大草原,救助在狩猎产业链中被大肆屠杀的野生动物,调和当地牧民与野生动物间的冲突。
东非肯尼亚与坦桑尼亚之间,辽阔的马拉塞伦盖蒂原野上,生活着500种以上的野生动物和鸟类,包括犀牛、非洲狮等濒危物种。
盗猎者横行的蛮荒之地,也是滋生血腥利益的沃土。
富豪迷恋猎杀百兽之王的快感,就有人为他们把野生动物驱赶到一个无法逃脱和躲避的场所,专供有钱人进行猎杀,形成当地一项不合法,却能带来极高收入的产业链。
“困猎”养成基地的猎手,不敢抓捕野外成年的狮子,就会趁母狮子刚生完幼崽身体正虚弱将其打死,然后带走所有小狮子,将幼狮养大后拿去猎杀。
这些长期被人养大的狮子对人很依赖,彻底丧失了野外生存的兽性。面对人类的猎杀,它们无力躲避,唯一结局只有死亡。甚至连死后的尸体,都要被割下头颅合影留念,以作炫耀之用。
国际慈善机构能干预的有限,为了不引起冲突危及志愿者生命,会用善款从养成基地把幼狮买回来,再放入真正的保护基地进行野化训练。
这种为拯救而进行的“交易”,当然也不合法,属于灰色地带不受保护。幼狮的价格,跟养至成年后用来猎杀的价格相去甚远。通常只会把患病的,看上去不好养活的狮崽挑出来卖给救助组织。
那次他们一口气赎买了五头幼狮,车开出没多久,基地商人突然反悔,派人穷追不止。志愿者一开始不愿放弃,猛踩油门到差点翻车。
惊险万分的角逐,被迫在枪口下终止。枪声震荡神魂,宴晚这辈子也只亲耳听过三回——在索马海、泰北和兰卡威。最末的次,她因此失去自己的孩子。似曾相识的场景再度重叠,像跌进一场烈风呼啸里。瘦削的肩抖动如刃,心头却涌动着异样的感觉,清楚地知道,那绝不是悚惧。疯狂吗,也许。人在执着于某件事或某个人时,多多少少是疯的。就想起裴怀光这样形容她的疯:疯癫是人的肉体中,唯一能够对抗权力秩序的自然力量。
他说,也没什么不好。燃烧与熄灭,都是生命存在的形式。
死里逃生的次数多了,她好像快要忘记该怎么害怕。又或许是对结局无所谓,凡人终有一死。
艰难交涉过后,志愿者们从盗猎者的枪口下,留住了一只最瘦弱的雌性幼狮。几经曲折,终于将其送往奥肯耶自然保护区。
落后贫穷的蛮荒原野,生存环境比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恶劣。尽管启程前打过不少疫苗,还是在肯尼亚染上登革热。治愈后不得不中止志愿行程,回香港休养。
长期漂泊,对健康状况有影响,也带来洗骨伐髓的蜕变。陈池去接机,差点认她不出。
还背着那只脏旧的大登山包,贴满了世界各地的托运票,从来懒得撕,如同勋章。头发松松散散结一条长辫子,衬衫领口露出两枚白莹莹锁骨,桀骜硬净地穿过熙攘。只有那双眼睛还同从前一样,比烧灼过的煤炭更明亮。不动声色,却有种很强劲的气场。
想来应该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瘦得像根刺。陈池带她去订好位置的西餐厅,人少也清净。
宴晚也不客气,叫来一客炭烤羊排,端上桌就直接用手抓着吃。酱汁沾满手指,还溅了几点在胸前,她却不在乎,微微闭着眼,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轻叹。
无限餍足。食物是对肉体最直接强烈的抚慰,有时胜过情欲。
隔壁一对衣着考究的男女,还在斯斯文文地用刀叉把战斧牛排切小块,乍看到举止这么野蛮粗鲁的女子,险些惊掉下巴,表情如白日见鬼。
宴晚当然察觉了邻座的指点和私语,忍不住从鼻孔里笑出声,又大方地吮一下手指头。
人建立无数规范礼仪,试图让他人服从,又觉得必须约束自己,才可以和平体面地共处。为了这种种脆弱不堪的维系,实在牺牲太多乐趣——而他们把这叫“文明”。
她告诉陈池,在广袤贫瘠的非洲草原上,食物补给并非总是那么及时,有时候他们会吃狮子剩下的猎物。刚被咬断喉咙的角马或羚羊,直接用刀割下一条整腿,架在火上烤熟了就吃,跟刀耕火种的野人差不多。狮子其实很怕人,会远远退散开,只要给它们留下大部分就好。
说着摸一摸右腿摔至轻微骨裂的胫骨,是那场枪林弹雨里飞车惊魂留下的旧伤,呵,当时真是痛。
剧烈的终会过去,留下的只是生命本身。
陈池眯眼听完,悠悠笑问:“万里路也行过,可找寻到生命的意义?”
“生命没有意义。”她半抬起头,嘴角一个浅灰的笑影,“只是去做点想做的事情,到处走走看看。”
很寻常的,没觉得哪里特别,更谈不上了不起。
多少美丽年轻的人儿,总以为能凭一己之力对抗虚无,其实并不。是在该刹那,宴晚察觉到心之寂暗与老去。变老是瞬间发生的事情,不是年年月月堆叠出的发如雪,皱纹换红颜,而是陡然间,对过往的一切重新看待与定义,心情再也不复从前。
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老,在二十五岁这年。
细算起来,同那个人相识,至今已七年余。据说人体所有细胞,每隔七年会全部代谢一遍,等于从内到外换掉。现在的林宴晚,哦不,林蔚蓝,该是脱胎换骨无挂碍的新人了。
除却回忆顽固。想起他,也没什么还爱不爱更无所谓怨恨,只是承认有过这么一回事并且已经够了。够与不够,就到这里了。
吃完饭天色暗下来,中环堵车很厉害,红色尾灯连片闪烁,汇成一片艳丽珊瑚海。陈池将她送回海边叠墅,房子已提前让人打扫过,还保持着她走前的模样,书架摆放的顺序都没变过。
再踏上这片炎热喧嚣之地,是周以棠对毒杀案提起重审诉讼的一年半以后。
尘世里唯一牵绊住她的,只剩这一桩心结。
“事有必至,您直说无妨。”宴晚轻车熟路找出茶具,给陈池泡了盏热茶。
七月的天气变幻无常,入夜扫过一场雷阵雨。浓云堆叠在天边,迅速游移,像浮在海岸线上的巨鲸。
陈池略沉吟,“进展很缓慢,但也不能说没有。”
周元亭的旧案,要重新翻查,严格来说牵扯到两桩案子:毒杀和嫁祸。
投毒一事,要揪出害死苦主的真凶,实在千难万难。顾玉山留存的证据若被采信,也只能证明,他受殷重黎的收买及胁迫,把罪名扣在周元亭头上,并不能直接指证殷重黎跟投毒有关。至多是个行贿罪加妨碍司法公正,而受贿方已经死去多年。因此更加无法证明,他是在香港境内实施的这项犯罪行为。外籍身份,让国际案件的取证和推进变得异常复杂。
真正从咽喉处给了他致命一击的,是几乎同一时间在新加坡立案起诉的经济犯罪刑事案。
叶翠微主动去找周以棠,只为这一个目的。而说服她这么做的人,是裴怀光。
周家舅甥的新仇旧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包括斗宴当初引进太平汇远投资的设局,诸多细节内情,无不埋伏着殷重黎一口吞象的狼子野心。
他向来是个很擅长借力的人,不惜暴露自己,也要达成联手倒戈。暴露当然会付出代价,毕竟裴怀光也曾是计划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叶海天之死,斗宴的衰败,给叶翠微带来不小的打击。犹记旧年口角,她是如何阴阳怪气地放狠话,我死你都不会死。你想死都没这个福分,活受罪还没受够呢。
谁知他竟真的死在了她前面。当时叶海天怎样答?等我死了,你想做什么随你。
扪心自问,让殷重黎趁虚而入,很难说没有刻意让叶海天难堪的意图在里面。他越是反对的事,她偏要去做。现在想想多可笑,真正引狼入室的是自己。
兄妹一场,在怨怼和歉疚里互相消磨了半生,远不得近不得,其实谁也离不了谁。可惜当她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向周以棠寻仇,她很清楚自己没那个本事。裴怀光所说的,周以棠曾试图在收网前以私人名义买下蔚蓝号,给斗宴以喘息之机再图后续,她也未必全信。退而求其次,把账全算在殷重黎头上,会不会又是一次借刀杀人的骗局?
为交换叶翠微可能掌握的关键信息,裴怀光表现出十足的诚意,愿意把当初拿走的回购款倾囊吐还。
运作此事的私募股权基金华汇,背后的银行托管方公司属于周以棠,那二十个亿美金倒来洗去,最终能落在他手的其实不到一半。但没关系,都可以放弃。非如此,不能让叶翠微相信他的立场和决心。
人总以为自己在解决问题,然后在解决问题的时候,制造出更大的问题。殷重黎的一生,都企图用“胜利者”三个字,掩盖“犯罪者”。
在叶海天兄妹处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意味着他会放弃为自己安排退路,相反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加快进程。尤其是兰卡威绑架失手后,派出去的人全部葬身海底,他无法弄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纸兜不住火,迟早要酿成更大的祸患。
桩桩件件的仇怨,从周繁如到柴玉……太多了。无论林宴晚和她肚子里那个是死是活,周以棠都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他想要抽身而退的想法日益强烈,比裴怀光还急切。
故技重施永远是最便捷,成功率也最高的复制路径,因为世人都有同样的贪婪,也早已相信过同样的解释。
殷重黎空手套白狼的第一步,是先在英属维尔京群岛注册了一家空壳金融公司IFSCL,并在各类社交场合向菲律宾、马来西亚等国的贵族赠送股票,营造出这是一家大型跨国公司的假象,一举从银行骗取了四千多万美元的贷款,作为启动的第一桶金。
这一步之所以进行得这么顺利,星洲的背书给他的个人信誉增色不少。
当然他也没忘记讨好叶海天兄妹。彼时斗宴尚未显出颓势,他打算以叶翠微的名义注册一家离岸公司,并承诺往公司账户打入八千多万美金,然后把两家公司的股份相互融合。
中国龙头企业的加入,会为接下来的操作拓出大陆资金池,叶翠微也就顺理成章绑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但没想到她对此心存疑虑,并不如殷重黎以为的那么好糊弄,谨慎地拒绝了这份“馈赠”,才没有被牵扯进去。
叶氏兄妹毕竟是做实业起家,经历了改开后经济市场最蓬勃野蛮的时代,什么样谋财害命的把戏都见过,对金融游戏有着深入骨髓的警觉。
她的判断没有错。事实证明,相信殷重黎,会给投资者带来灾难性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