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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孤云飘泊复何依

路会远走越长。

没有惊怖也没有颠倒,一番花谢又一番花开。

结束斯里兰卡的支教后,宴晚申请加入了为期三个月的冰岛鲸鱼养护计划,从东南亚去往北欧。全球第一个冰岛鲸鱼保护项目基地,就在威斯曼群岛的克列特维克(Klettdvik)海湾。

冰岛南部有一座名叫Ellioaey的小岛,四面环海,岛上有一栋孤零零的白色房子,被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房子”。

关于这栋房子,附近的人们有着各式各样匪夷所思的传闻。有人说是末日庇护所,也有人说是邪教聚集地。

志愿者营地驻扎在这座孤岛。为了前往小岛,负责人Ryan要先前往此地与原住民汇合,再带领义工们乘小船登岛。岛屿周边没有建造任何码头,他们只能跳上岩壁,沿着陡峭湿滑的斜坡徒手攀登上去。

向导介绍说,这栋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靠人力攀爬岛边的岩层,然后一点点背上岛,靠双手打造而成,无法借助任何现代机械设备。岛上除了房子,还生活着数量稀少的绵羊、海鹦和海豹。房子的实际用途,也不像传闻里那么夸张——它只是一个该岛狩猎活动的据点,平时由当地狩猎协会负责维护。

进去才能对空间有具体的感知,房子面积其实不小。一层是餐厅、休息区、工作区、浴室和储物室,二楼全部是卧室。储藏间里的食物,足够三个人吃一周左右,补给船每周来一次。

周围都是阴沉怒海,风从四面八方猛烈扑卷。

好在刚入了夏,平均气温在10℃到15℃之间,从五月开始,就不会再有天黑,每个晚上都有彩色的云霞铺展天际,漫山遍野开满鲁冰花。

据统计,全球共有3000多头鲸豚类动物依然被囚禁在水族馆里,被迫做着各种各样的表演,在吵闹狭窄的囚笼里度过一生。

海洋动物基金会“Sea Life Trust”一直想要建立一个鲸鱼保护区。从2012年开始,实地考察了俄罗斯、北美洲、挪威和苏格兰等多地,最后选择了冰岛,他们有幸成为基金会从国际志愿者组织里招募的第二十二批义工。这里气候适宜,水域宽广,正是适合鲸鱼居住的好地方,附近村庄的居民也十分欢迎鲸鱼到来。

把鲸鱼从海里捕捞,卖给各大海洋世界很容易,但想要把它们从海洋世界里救出,再次回归大自然,则异常困难。

“水手视大海为道路,捕鲸人则视大海为挥洒血汗的原野。而这原野的土壤、原罪和复仇女神,无一不围绕着抹香鲸。”

鲸的世界,一半是深渊,一半是光明。

大洋里的深渊之王,能潜入海底两千多米捕食,和巨大的深海乌贼搏斗,完全没有天敌。很长一段时间里,抹香鲸的胃是人类对深海唯一认知来源——它用肌肉发达的第一胃将吞入的食物挤扁压碎,再用庞大的第二胃溶毁殆尽,从颚片吐出残渣,极少数留存在体内的异物,最终形成名贵的龙涎香。

就在志愿者们抵达冰岛后不久,日媒报道在也门亚丁湾海域,渔民捕鱼时发现了一头抹香鲸的尸体并将其带回岸边。切开鱼腹后,取出一块重达127公斤的龙涎香,随后以150万美元的价格售出。

巨大的利益,让捕鲸成为一场轰轰烈烈遍及七海的远征。人的贪婪和傲慢,剥夺了鲸纯粹的自然属性,在这些强壮优美的物种身上,施加了全部人类工业的力量和原罪。

以光明入世,却因此沦于黑暗。

“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捕鲸的历史长达数千年,沿岸捕鲸的传统,至今仍在一些北欧和北美原住民中延续。

早在18世纪,人类就注意到了抹香鲸体内独有“鲸脑油”,抹香鲸的英文名“Sperm whale”便由此而来。和其他动物脂肪不同,抹香鲸的鲸脑油不是甘油三酯,而是单链蜡酯,更不容易变质,燃烧起来更清洁,火焰明亮而稳定。

捕鲸人会将抹香鲸的头整个切下,放在甲板上,割开一个洞,让脑油流入桶中。返回陆地的生鲸脑油经过严寒,会凝结成海绵状,再压榨出液态的纯抹香鲸油。剩下的固体也不能浪费,可以加工为抹香鲸蜡。

在煤气灯和电灯被发明出来之前,它们是顶级的照明用具,最好的灯油、最好的香料和最好的药膏。

到了现代社会,受人类威胁的主要是白鲸和虎鲸。日本在海豚湾宰杀海豚的残忍行径,不断被媒体提起,但鲜少有人知道,每年至少有几百头海豚、鲸鱼从俄罗斯海域被捕捞,囚禁在俄罗斯远东的纳霍德卡港“鲸鱼监狱”,随后出售到各大海洋乐园,成为“动物专业演员”。

一头成年虎鲸的售价,可高达600万美元。

对这种智商极高的生物而言,圈养和驯化无异于酷刑。鲸鱼被囚禁在海洋乐园,相当一个成年人被24小时塞进浴缸大小的空间里。它们被迫违背本能,学习杂耍,忍受吵闹的观众和粗暴的驯兽员。一潭死气沉沉的水,不断引起鲸鱼的精神疾病,导致撞壁、绝食,自残自杀的新闻层出不穷。

冰岛为这个公益项目,建立了全世界第一个开放性水域鲸鱼保护区,斥1500万美元巨资,打造鲸鱼的复建场所。

志愿者的工作,就是配合保护区工作人员,为这些被解救出来的鲸鱼进行野化训练,让它们重新学会应该怎么在自然水域中生活。

复健区的水域深10米,宽32,000平米,需要乘坐特别的观鲸船才能到达。运作原则是把一些人工圈养下的鲸送到这里,让它们脱离束缚,能够在半自然的环境下适应生活,同时开放成参观项目,收入资金可以用来救助新的鲸,以及维持开支。

万事开头难,基地只提供义工的食宿,往返机票全部自理,是一项完全没有报酬的艰辛工作。人员、饲料、运输费用,经费都是一笔庞大开支,而放归过程,很大程度上是脱离了公众视线的,想直接通过这个过程盈利几乎不可能。

六个月前,有两头体长超过4米,体重都在900公斤左右的白鲸姐妹,从水族馆里被解救。经过11个小时的飞行,全程耗时30小时,才抵达9000公里外的冰岛,至今还留在基地复健训练。原本该有4头,它们的另外两个同伴,已经因脑溢血和自残死掉了。

目前水域中只有这两头白鲸生活,空间还算足够宽敞。顺利的话,训练要持续到九月才能完成。届时已是冰岛的秋天,气温将跌至零度以下,降水更加频繁。

失去野性的巨兽直接放归大海,简直必死无疑。它们必须习惯自己寻找食物,而不是靠作出一些娱乐化的动作等待投喂;必须习惯冰冷的自然水域,准确分辨水中的潮汐和水流,判断危险。

1998年,曾有一头名3叫惠子(Keiko)的虎鲸,获得了回到大海的机会。它被放生的地点,正是冰岛威斯曼群岛的克列特维克海湾,也就是现在的白鲸保护区。

虎鲸惠子被直接放生以后,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回到它同类的身边,而是不停在海中寻找往来船只,继续追随它熟悉的人类的踪迹。它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来到完全陌生的地方,还以为是被饲养它的人类给抛弃了。

每天在海岸边等待人类,极容易导致搁浅。它无法适应自然生活,被遗弃的伤悲反而加重了抑郁。在精神和肉体疾病的双重困扰下,惠子在被“放生”后只存活了短短4年,它的遗体最后被埋在挪威。

在人工圈养环境下生活时间太久的鲸鱼和海豚,都没法顺利回到大海。就算它们能适应海洋生活,也已经习惯了和人类相处,想要再融入野外的自然群体异常艰难。不光是鲸鱼和海豚,从各种马戏团、私人动物园里解救出来的动物,几乎都没法放归野外。

因为长期拘禁在狭小的空间,其中一头白鲸的脊背侧弯很严重,加大了训练难度。

越是智力水平高、行为复杂的动物,放归前的野化工作越是耗时耗力。为期一年的逐步野化训练持续到如今,全都在围网保护区域内进行。它们对真正的海洋恐惧排斥,适应程度并不乐观。

救助过程,让宴晚看到了病态扭曲的“爱”,对灵魂所造成的摧毁。

这些无罪的美丽囚徒,对伤害它们的人类怀有令人心碎的依恋。每当有人靠近,白鲸的表情里总是带着亲近笑容,眼神天真无辜。天赋本能里的畅游、探险和潜水,反而变得那么陌生。

训练全程在动物专家监督下进行。时间长,操作复杂,将人类的体能逼至极限。

义工居住的Ellioaey岛,接收不到网络信号,也没有任何娱乐设施。除了陪鲸鱼复健,就只能看海看星空,而有极光的季节还远未到来。

枯燥而辛劳的课程安排日复一日,累到胳膊都抬不动。宴晚不觉得苦,跟远洋运输跑船的内容强度也差不多。

首先专业设备训练,让白鲸们提前熟悉放归运输过程中的担架及其他辅助设备;接着是水下呼吸训练,恢复白鲸们在水下持久呼吸技能,让它们做好未来潜水的准备。最后是体能训练,通过快速游泳,让它们锻炼力量,能更好地适应新水域中的潮汐和水流。

她的申请之所以能通过,主要是因为具备专业潜水、游泳技能,以及长期在海上生活的经历。大多数时候,一个人要排两班,长时间浸泡在冰冷海水里,轮流为两头白鲸提供训练辅助。

筋疲力尽的时刻,会想起叶海天。她救不了他,但或许可以救它们。

没有任何生灵应该被囚禁,被伤害。只有亲眼看到白鲸在海洋里的样子,才会真正明白,囚禁是行不通的。即使是以“爱”的名义,欲望也会因自私而变得丑陋。

日常训练之外,给白鲸补充营养也很重要。要增加体重和鲸脂,才能抵御在冰岛即将遇到的寒冷海水。训练团队在专家指导下,对它们的饮食计划进行调整,投喂更多的鲱鱼和多春鱼,增加卡路里摄入。

白鲸姐妹俩的体重,在两个月内各自增长了90公斤。

对宴晚来说,最难的不是潜水和训练辅助,而是这个“投喂”环节。

它们对人类规训的创伤性记忆太深了,认为只有努力表演,把身体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姿态,才能获得食物的“奖励”。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刻意表现出来的温顺,本质是无力反抗的恐惧。

“投喂”并不是准备好大桶鲜鱼,直接倒进鲸口里。

义工必须让它们明白,想获取食物,靠卖乖、嬉戏和在海面跳来跳去,都是行不通的。

它们要学会的是狩猎和追逐,在水底跟同伴进行团队合作,用赫兹沟通,磨合出一个驱赶鱼群的有效阵型。

白鲸在幼年时期就被人类逮捕,从未有机会接触这些技能,又或者在漫长的囚禁生涯中全部遗忘。它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肥美的鲜鱼从眼前游过,吃不上就懒得继续追,想着反正还会喂。

不会捕猎就要挨饿,饿肚子次数多了,就会发脾气。这么庞大的体型,随便撒个娇都卷起一阵涡流。脊背侧弯的白鲸妹妹,情绪尤其不稳定,只有这时候才会显出海洋霸主的威力。不耐烦起来,一个摆尾能把人扇出好远。它们固执地认为,这些穿着同样潜水服的义工,比海洋馆里的驯兽员讨厌多了,但由于曾受过严酷的体罚,也不太会对人进行持续强烈的攻击。

最危险的一次,白鲸妹妹突然用头猛顶过来,把宴晚咬在嘴里的呼吸器撞掉了。她连呛好几口海水,在其他队员的协助下才马上升往水面,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已经形成的条件反射,想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要尽可能地获得白鲸的信任,又不能过分亲昵迁就,以免产生不该有的情感羁绊。

类似于“爱它但不可以让它知道”。

要用言语行动告诉它们——你如此强大而美丽,不可沦为玩物。

彼此只是在广袤中偶然遇见,我为你提供帮助,但不想控制你,你也无须给出回报,最好不要记得关于人类的一切。

自由是珍贵的赠予,真正的爱是成全。如果成全的一部分包含分离,就该目送各自远去。

最悲哀的是,就算它们掌握了一些原始生存技能,依然无法忘记如何与人类互动。在这两头白鲸眼里,人类才是它们的“同类”,它们更想和人类一起玩耍,而不是融入自己的同胞。野生虎鲸寿命可长达80岁,而人类养的只能活30岁。被人类圈养过又放生的鲸,再也不可能恢复原有寿命。

海洋生物学家说,这种情况其实是普遍发生的。很多完成训练放归深海的鲸,都不像野生的活得那样长。短的数年便抑郁死去,像惠子,熬得久的或许有十几二十年。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终究要靠自身的悟性和天命。能让它在死前见到海洋,也算少一些遗憾。

这番话让队员们都很失落,说不出的难过。付出巨大的精力,投入无数期待,换来最好的结果无非是这样而已。

封闭的岛屿,清苦单调的生活,会给人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当这件事的意义被现实狠狠削弱,带来的自我怀疑无法消解,便萌生退意。

往后的两周内,陆续退出了四名义工。一下子走掉近一半,愿留岛的包括宴晚在内,剩下五个人,其中只有两名女生。

南冰岛的秋悄然而至,白日渐短,气候将进一步变得严酷。

在Ellioaey岛上,日照还算充足。但他们除了训练基地,根本无处可去。每一次离岛乘船,都要从陡峭的崖壁往下爬。所有冰岛热门的户外活动,夏天才有的露营、徒步线路、冰河湖游船、秘密夏至音乐节之类,统统无缘尝试。

来自挪威的男子安德森担任志愿者分队队长,本职做代码开发,积攒带薪年假参加了这次公益活动。看得出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会主动给大家做食物,还抽空修好坏掉很久的投影设备。

他把狩猎者留下的大块木柴劈碎,在白房子前的草地上,用干苔藓引燃篝火。扯上幕布,就搭成一个孤岛露天影院。

宴晚对他劈柴的手艺表示惊叹,赞不绝口。安德森扬起满是络腮胡的脸朗声大笑,“我的祖先是维京海盗。”容色颇显骄傲。

训练结束后的晚上,大伙搬出椅子围坐在篝火前。各人裹一张厚毛毯,在海风里看电影,喝酒聊天解乏。负责人Ryan说,再过一周左右,会有新的志愿者来接替他们。

远古时期的人类祖先,在结束一天的狩猎后,也会燃篝火起舞,为部落驱邪祈福。各种经验和传说,都以年长者口述的方式流传下来。

他们用这种方式抓住夏天的尾巴,尽量不让冰岛之行留下遗憾。

没有网络,可选择的片子很少。那天放的是《面纱》,改编自毛姆的小说。安德森说,那是他最喜欢一部电影。

背景是20年代的中国,在西方人眼里,充满一切未知而瑰丽的神秘元素。片中还有一段国粹京剧表演,男女主就是在《苏三起解》的戏台下相识。

“女演员的每个手势都有含义。”查理向吉蒂解释,“看,她以袖掩面,在自悲身世。她流落异乡,被卖身为奴,生活无可指望。看到她戴镣铐了?那代表着她可怜的灵魂挣不脱枷锁——”

而这段话,完全是查理编的,为了情挑。他根本听不懂中国话,更何况京戏唱腔。

“所以戏台上究竟在唱什么?你是中国人,应该知道。”安德森忽然问宴晚。

字幕上的翻译,让原文神韵尽失。

“She weeps for the lively,vivacion girl she once was……”

宴晚想了想,说:“翻成中文,只是很普通的句子而已。故事的动人之处,在于这段英文句式的表达。我想,吉蒂之所以能被打动,是因为查理理解她的处境。”

她哭,为那个活泼、快乐的少女——她曾经是的,为这个孤独的女人——她现在是的。尤其,她哭那爱——她永不能给出去的。

这样的话当然能击中人,看戏的女人听得呆住了,爱上眼前花言巧语的浪子。当人生的面纱在战乱和瘟疫中扯落,露出本质的残酷,一切已恍如隔世。

放完电影,漫漫长夜仿佛才刚降临。

那次意外事故,对身体多少有些影响。冰冷海水刺激肺叶,引起呼吸道痉挛,宴晚现在还时不时咳嗽,嗓音低哑似海沙温柔。

安德森把煮好的热果茶倒一杯给她,低道:“申请中途返程的名额不多,我可以把我的让给你。”

她听了摇头笑,“不,我不打算退出。谢谢。”

“你很喜欢鲸鱼?”

“在我们中国,有个古老的传说。一种会往大海里丢石头的鸟,名字叫精卫。它毕生的心愿,就是用衔来的石头把大海填平。”

他面露惊讶,“它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到。世上也没那么多石头,总有两手空空的一天。”

“就像我们救不了所有的鲸鱼,也从来没想过要回报。”她的语气里没有遗憾,“但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总有人想知道,精卫为什么肯放弃天空,拼上黄金般贵重的自由,去做这一件事。可能是疯了,也可能另有苦衷……这些人里,必定有人懂得它的心志,也舍弃他们能拿得出的东西,无论石头或黄金,去投向大海,让精卫不至一无所获。我想,这就是人世和大海的区别,我们就是这千万人里的一个。”

安德森被她沉着的声音打动,又很不明所以,“也许对你而言,黄金和石头一样,都是不太重要的东西。”

在不同文化背景下长大的人,确实很难互相理解。

她垂眸,嘴角浮上一个自嘲的浅笑,“对,我有很多黄金——来自白鲸的赠予。”

冰蓝紫的鲁冰花,随长草起起伏伏。宴晚凝目望向远处,月光下的海面,有鲸的身影如梦般跃起。 NaDlu0nn8GRWRxFJAuhrdpgtRhIQgY5cNeQKpTzuVnpHafeBzQa0IQ4OkIX21N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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