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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世沉浮半世安

王尔德说过一句话,当人以自己的身份叙述时,便愈发不是自己。给他一张面具,他就会告诉你事实。

职业习惯和性格约束,让顾玉山失去了表现真实的可能,当他要在暴露和隐藏之间转换的时候,遮蔽和误解便不可避免地滋生。

找不到安全的人或空间,很长时间里,只能沉默或逃避。

这本日记显然是他唯一的出口,用一生来掩藏的面具。

“没必要让所有人知道真相,或者没必要不停地向人展示,以求得到谅解。因为这是无效的,人们还是只会愿意看到他们希望看到的。”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好像根本承受不住这份罪孽,没有能力握紧,更没办法放开,也不知道会被它带去哪里。是罪孽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它?在选择与不选择,被选择与不被选择之间,浑然一气彼此不辨,没有哪怕丝毫过渡。”

“卑怯干涸,坚韧亦冗长,如日夜轮替般周而复始着,无休止地将我捶打撕裂并吞噬其中。当我的肉身灰飞烟灭,还可以留下些什么来吗?应该或不应该,可以或不可以,还是任由事情自己发生?他人决定了我的选择,意志从不是自由的。”

“公立和正义先于我们存在,还是我们的存在,发现并创造了它,却又没能遵守,背叛了它?获取正式执业资格的那一日,吾曾在法庭庄严宣读此誓:I do swear,that I will truly and honestly conduct myself in the practice of solicitor, according tothe best of my knowledge and ability……”(律师宣誓词:本人谨以至诚,据实声明和确认,定当尽所知所能,诚恳和诚实地从事律师的执业。勤勉敬业,诚信廉洁,尽最大努力捍卫法治,以及维护当事人利益等。)

“终身为善不足,一旦为恶有余。圣经里写:受欺压的流泪,且无人安慰;欺压他们的有势力,也无人安慰他们。因此,我赞叹那早已死的死人,胜过那还活着的活人。并且我以为那未曾生的,就是未见过日光之下恶事的,比这两等人更强。”

“人的智慧、能力、思辨、欲望,到底有多大,可以无限膨胀到比法律、公理、正义和道德都大,比生更大,比死更大吗?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宗教给出的答案是,无人有权力掌管生命,将生命留住,也无人有权力掌管死期。”

“追求公义仁慈的,就寻得生命、公义和尊荣。”

坠入思想和现实混沌交织的迷国,流连忘我,不得解脱。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只得孤身一人,重叠着前人留下的鬼魂。

当一个人有心封存往事,若他不肯说,就谁也不会知道。

于是顾玉山决定如实记录。用厚厚灰烬,佯装埋葬。只等熔浆冲破地壳,终有一日再度喷发,将恶行公布于天下。

日记里是周元亭之案的全部细节,因果详实。也记载着顾玉山被迫牵扯其中,长期经历的焦虑、恐惧和无处安放的愤怒,不断吞下铁块或什么碎渣的窒息感。

适才睡姿僵硬,宴晚此刻才觉半身发麻,轰轰烈烈直要麻到心里面去。

殷重黎为什么选中他?

当然,是选那个好控制的。

一个出身贫寒没靠山,却又发狠要出人头地的年轻人。聪敏早慧带来太多不甘,有妻有女便有所顾忌,没有比这更合适操控的傀儡。来自恶魔之手的邀约,根本不容他拒绝。

许以重利,再以害相胁,凡不顺从的,必遭灾殃。跨国财团家族的权斗游戏,岂是一个根基尚浅的小律师有能力左右。

秘密如同病毒在他体内潜伏,火山尘一样盖没了他。顾玉山注定盛年而亡,因手里公义的天平倾斜,审判必将来临。

他也早有预感,所以把能够作为呈堂证供的资料,全部妥善留存。音频、文件、账目往来等证据,都拷贝在移动硬盘内。

无论是为良心赎罪还是别的什么,他瞒天过海留了后手。望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让周元亭能有沉冤得雪的那天。

谋杀案追诉期,以二十年为限。

事发的那年,宴晚才只有4岁。

意味着,若要翻案追究,只剩下不到三个月时间。

这样说来,冥冥中造就她命运的,不是顾玉山,不是林方宜不是周以棠,而是从未谋面的殷重黎。可笑可叹,漫长年月里,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人存在。

其实很多时候,人就是在浑然不觉中等待一个推自己一把的机会。意外或变故,随便一个突如其来又勾连千丝万缕的发生,可以说服自己去下定决心。可惜的是,大多数人的运气都没这么好,找不到更等不到,只能将错就错地活下去。

秘密可以变作最犀利的武器,这把刀现在由顾玉山交到女儿手里。是好运抑或不幸?

继续掩埋封藏,还是劈开迷雾拨云见日,都在她一念之间。如果选择后者,仅凭她自己,肯定无法做到。

刀再锋利,也要拿得起,挥得出去才有用。

宴晚想清楚了,决定去找陈池。

叶海天说过,他会为她提供所需的任何帮助。

她什么也不想要,所求的唯有这一件事。

陈池相当意外,没料到这女孩身上背负着这样曲折的秘密,震惊不能言语。

宴晚带着那些东西站在他面前,坦诚相告:“我原本姓顾,家父顾玉山,是二十年前港岛的名律师。”

曾几何时,这名字在行业内的口碑声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岂是如雷贯耳可以形容。

陈池默默听着,额前的皱纹变得如刀刻一样深。以他的年纪,也不过稍长顾玉山数年,两人领略过同一时代的律法界风云。彼时的顾玉山才刚崭露头角,陈池已非无名之辈,虽是同行,却素无往来交集。

当然他记得他。听闻此人为接手星洲集团周元亭的案子,不惜与恩师反目,风评一时毁誉参半。随着大案落地,很快便风光无量,引来争议颇多。平步青云何等迅速,陨落得也突然。陈池则稳扎稳打,按部就班把年资熬到如今。境遇天差地别,对照令人唏嘘。

陈池不露声色,话说得极之婉转,“就算有了这些证据,你怎么能确定,周元亭如今剩下的亲人还愿意追诉翻案?这个人身份特殊,牵扯的又是谋杀重罪。涉案当事人几乎全都不在人世,留下的权力和利益,早就完成重新分配。他们这样的家族,对罪孽的容忍,或许超出你我能理解的程度,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我能确定。”宴晚面不改色地说:“周元亭的同胞弟妹,从未有一天忘记这桩血仇,可惜多年暗中追查无果。一旦有了新证据,他们决不会放过真正的幕后黑手。”

陈池看着她,不言语。微眯的眼眸流露几许探究,仿佛在问,你凭什么肯定。

他在等一个足够说服他的理由。凭什么言之凿凿?宴晚头皮发紧,失神无措地僵在原地。

陈池态度依然和平和,缓声道:“在律师面前,没有什么难言之隐。老叶生前有托,力所能及之处,我理应相帮。但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连你自己都还没想好,不妨再仔细斟酌。”

再斟酌?没有时间了。

宴晚自知没有在他面前讨价还价的能力,既然求人帮忙,闪烁其词更不足为信。咬咬牙,尽量简洁地说:“在兰卡威,我失掉的那个孩子……是周以棠的。周家对这件事的态度,少有人比我清楚。”

她再也说不下去,就此停住。陈池注意到她语调中有种复杂微妙的情绪,胸腔明显起伏,仿佛在忍受着强烈而难以言说的痛苦。

“案子毕竟过去快二十年了,人证不可能找到。只有物证,如果被控方抵死不认,没有这份口供,要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很困难。坦白说,胜算至多一半对一半,还要看拿到这些东西的人怎样运作。”

换言之,他不会亲自参与。

“愿尽人事,求您务必成全。”她耳中只听见咚咚的心跳,分不清内心究竟期盼听到怎样的答复。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心乱如麻,一个音节也无法顺利吐出。

长久沉寂过后,他眉头微微一耸,用略显困惑的声音说:“已经沉下去的沙子,再翻出来只会把水搅浑。你父亲隐藏物证这么多年,或许是认为它们不见天日更好。你这么做,不管胜负如何,都会成为顾玉山身后的污名,他一生的荣誉也将付诸东流。”

陈池在犹豫,说的始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究竟帮不帮她,没有答案。

宴晚将头垂得更低,喉咙越来越涩。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颤抖中竟有悲壮:“没有至清的水,否则世上何须明镜高悬?我以为,公义的镜子,在于照出世人的苦难,而不是把苦难当成污点,像抹去污点一样抹掉它们。如果父亲觉得生命重于真相,早就把证据毁掉——这不是他想要的荣誉。”

孽缘深重,皆由此而生,再不挥剑斩断,恐怕从此都不能够了。

“仅仅是因为,想要伸张正义的缘故吗?就算证明了殷重黎是买通律师冤屈周元亭的罪魁,也不能把他定罪成为谋害你父亲的凶手。众所周知,顾玉山死于车祸。不如换个更容易实现,也更能给你带来益处的目标,我会尽力办到,也不枉费老叶一番心意。”

陈池见惯世情,听得出她想做这件事的决心不假,但总有些关键的地方还有所隐瞒。越是宏大的理由,越是容易被篡改或舍弃。当后果超出她所能承受的界线,很可能中途后悔,旁人为之犯险就更没必要。

这个回答,关乎他最终的决定。

“不是。”宴晚被迫直面自己最真实的隐衷,“我有私心。为了这份私心,可以放弃余生的所有。可即便是这样,也根本无法撼动仇人分毫,必须借助周家人的仇恨,才有可能实现。那个人不仅仅害死了周元亭和我父亲,也是害死我孩子的凶手。”

他温和地说:“这么看,孩子的父亲,似乎更有足够的理由去完成这件事。”

风险巨大,结果不明的请求,实在强人所难,被拒绝是情理之中。

“林宴晚已经死了。”她凄然摇头,“周以棠不知道孩子的事,也……永远没必要知道。如果我当初有能力去到他面前,就不会流落异国险些丧命。既然陈先生不便插手,我再去想别的办法,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试上一试。这段日子给您添了太多麻烦,大恩不言谢,我会铭记在心。”

宴晚叹口气,对陈池深鞠一躬,再把证物仔细收起。像是太空虚,又像是太疲惫,动作沉重而迟缓。

忽然一只手伸出,按在文件袋上。

“我不能接手这个案子。”他字字沉稳地说,“世事总难两全,却有折中之法。你若信得过,我可以设法把东西转交给你不想再见的那个人。至于他拿到以后如何定夺,就不是你我所能左右——也彻底跟林蔚蓝无关了。”

这女孩跟周家人的渊源过于复杂,既有上一代的仇怨,又有理不清的感情纠葛,很难想象人的命运可以颠簸曲折到这个地步,老天未免太残酷。好不容易逃出一命,最要紧是离开漩涡,安稳度过余生,再折回去往深渊里跳,救她等于白救,有负叶海天所托。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脸,霎时悲欣交集。很努力地想要对他笑一下表示感激,唇边破碎的涟漪却怎么都不能成型。

真实的东西发生在日常的每分每秒,很少有人在意,收集也很不易。假的只要去炮制就会有了,这就是为什么谎言长盛不衰。

陈池言出必行,马上发动人脉,不料辗转托了数层关系皆无果。最后联系到在星洲法务团队任职的师兄弟,两周后才设法见到周以棠一面,亲手把证物原件交到他手上。

至于这东西怎么来的,理由并不难找。他跟顾玉山是同时代屈指可数的名律师,便托词当年有同僚之谊,要完成挚友生前交待的遗愿。内中隐情一概不知,也不愿牵涉其中。

裴怀光的电话语焉不详,宴晚不清楚他和周以棠的计划究竟进行到什么程度,是否遇到艰难阻碍。她帮不上别的,只愿这份证据多少能发挥作用,成为刺入殷重黎心脏的又一柄利剑。

这是她身为女儿,身为母亲,最后能做的事。

自从踏上陆地,世间诸多残酷风景,宴晚不得不看。可她好像永不放弃,一再执拗地转过头,去寻找海市蜃楼中的景色。被问过很多遍,你恨吗?她总是扪心自照,不,我不恨。

亦曾怀有雄心万丈,心中有过美丽的情感,哭过笑过,疯过疼过。直到血肉撕扯,剥离出她的身体,才真正体会到了这种硫酸蚀骨般的感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讨还,哪怕粉身碎骨只能蹭破对手一点皮,都可以。

太多无能为力,太多意难平。原来恨是这样,不原谅是这样。

补上这四角的一缺,世间诸缘,加临她的刑期已满。

赶在追诉时限的最后两个月,周以棠在香港高等法院对周元亭投毒一案再度提起上诉,要求紧急开庭并重新审理,比宴晚预计的要迅速。这么快作出反应,他无法留出更充分的时间进行准备,也是没办法的事。

风声鹤唳,满目疮痍。如陈池所料,没有任何一个犯罪者甘愿束手就擒,殷重黎势必想尽办法脱罪。人证难寻是他最大的优势,这份补充证据的来源以及合法性,首先会遭到质疑。双方都有强大的律师团队做后盾,漫长的官司,将再度拉开帷幕。

舅甥对簿公堂,引起轩然大波。星洲股价迎来短期剧烈下跌,这些表面的震荡是很容易看见的,看不见的是他们私下你死我活的角力。周以棠无论如何会抓住最后的机会,裴怀光的立场也不再摇摆游移,但他再也没有试图和宴晚联系。

司法程序一经启动,便不可中止。声势浩大的开头,会否惨淡收场,将去到怎样结局,已不是她所能掌握。

要关注后续消息,还须在尘世继续盘桓。不能离得太近,也不可远到断绝音讯。

在陈池尽心尽力的帮助下,林蔚蓝终于焕然重生,拿到全新合法的证明文件,从此以另一个身份活下去。他告诉她,要卸下负担才能走得长远,以前认识的人,最好都不要再见面。官司尘埃落定前,也不要再暴露行藏。

就让属于林宴晚的一切,彻底葬入深海,跟蔚蓝号一起长眠珊瑚岛。

是是非非对与错,任人评说,都与她无关了。

名声,她拥有过。但她一生忠于自己,不讨好谁也不诋毁谁,不做名利的奴隶,更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刀。这份清白坦荡,成就了与世俗格格不入的底气,到死都不会改变。

人生一世,各有因缘。她要自己的双眼,永远无怨。

重审开庭的那天,林蔚蓝孤身离开香港。像以往的每次迁徙,行李很少,刚塞满一个登山包。

叶海天遗赠的那处物业和顾玉山留下的老房,交给陈池代为打理。她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便听从专业意见,把股票之类全部委托给律所,按时支取年金利息。

笼鸡有食汤锅近,野鹤无粮天地宽。人活着真正需要的东西其实很有限,四季三餐,一饮一食,夜宿一床而已。

临走前,宴晚给庄潜寄了封手写信,又往他的账户转入一笔丰厚数字。信件没有落款,地址留的是顾玉山老宅的公共信箱,他看了会懂得。

相关手续办理完毕,便持International Volunteers(国际志愿者)证书,远赴斯里兰卡。跟Service Civil International(国际公民服务团体,简称SCI)组织的成员一起,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当地儿童支教项目。

SCI是一个通过组织各年龄、背景的人们参与国际义工活动,宣传世界和平文化的公益组织。全球拥有45个分支机构,80多个国家与地区的合作伙伴,在世界范围内开展了2000多项志愿活动,参与并影响人数达到50万人以上。

每个项目时间长短都不同。进行人道主义援助,要求志愿者拥有良好的英语沟通能力、团队协作精神、能独立完成任务、善于理解他人等等。

在邮轮上学过的专业医护技能,极佳的水性,符合现代商业规范的组织协调经验,对东南亚多种语言的熟悉,统统能派上用场。至于厨艺……则没有填入表格里。

前尘往事消磨尽,她不要任何人知晓她是谁。

第一个目的地,之所以选择斯里兰卡,因为那是宴晚曾答应过尚未出世的孩子,要一起去的地方。

“我的女儿。妈妈很想念你。”

铁鸟腾空而起,她在失重的嗡鸣里轻轻闭上眼睛。

白骨归白骨,红绡帐依旧,天尽头可有香丘。 KKKJMh9zNqBsaMJmmgHf5iRoYaVRBHPz3JxO9XT8T8/n1earvdBJG1hvnOnnhvH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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