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石臼磨得虎口发红,表皮也刮破了一块。疼痛此时才清晰冒出,像疲惫无孔不入。庄潜让宴晚回舱房休息,不必参与更忙碌的晚市。
十点过了,后厨的灯还亮着。海乘吃饭时间都要跟正餐错开。他们要为整船游客提供完服务,才有空填饱自己的肚子,这点跟陆地上的餐馆没有不同。
员工餐厅的角落,庄潜和团队里其余几名厨工给宴晚庆祝。这是邮轮抵港停靠的最后一天,多数海员都结伴下船游玩,正落得清净。六、七个人现做出几个菜,也摆满了一桌。
海浪温柔起伏,把月色皎皎碎成万点银波。古诗里怎么说?添酒回灯重开宴。
外行人大都以为,名厨私下肯定吃得特别讲究,毕竟手艺在身舍不得浪费。其实不是,忙活一天下来,什么菜的味道都闻饱了,只看当天还剩哪些食材,有什么就做什么。
即便如此,大伙儿还是各凭心意去准备,不至于潦草敷衍。糕点上插了一块装饰用的巧克力,用樱桃酱写着:小玫瑰心灵手巧,万事皆好。
谁都不会怨怪庄潜没把难得的机会留给自己,反而真心实意地为她开心。一群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宴晚看着他们的笑脸,温暖又感动。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彼此之间没有血缘,性情也南辕北辙,却比家人更像家人。那时她以为,未来的日子大抵会如此一直延续。
庄潜团队里的厨师都比她年长,有几个跑船比较早,也跟林方宜相处得不错,算是看着宴晚长大。从十二、三不知愁的小姑娘,突然就脱胎换骨,出落成眼前模样,让人感慨光阴如梭。
他们连端盘子传菜都不让她沾手,宴晚十分过意不去,只好主动给大家添酒布菜。平时都在伺候别人,难得私下聚会,互相照顾是应该的。花明无辣不欢,庄潜口味偏淡,每个人的喜好她都记在心里,自己却吃很少。
从过完十八岁生日起,宴晚在饮食上尤其克制。不吃辣、不吃酸、不喝一切饮料,甚至连矿泉水都不喝。收入少的时候,大部分薪水都拿来买纯净水囤在房间,常温饮用。平时和大家一起吃饭,也只吃菜最上面的部分,盘底带汤汁的基本不碰。碰上有游客在公共区域吸烟,能躲出八丈远,一切都只为了保护嗅觉和味觉。
在巴生港荒滩上喝醉的那次,算是绝无仅有的破例。她不后悔把花明带上船,却为偶然的放纵自责了很久,从此自律更加严苛。想要给别人带去绝妙的美食体验,必须先管理好自己的舌头。
很多名厨多少都有点类似的怪癖,旁人觉得难以忍受的事,他们早已经在天长日久的坚持里养成习惯,付出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庄潜认为她这么要求自己为时尚早,更多是惋惜。刚开始头半年特别难熬,她本就生得单薄,饮食太干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他劝了好多次,到二十多岁以后再忌口也不迟。宴晚却很坚持,说:“我成年了,可以选择未来要做什么,也应该承担起相应的代价。”
一辈子那么长,她的人生尚未展开,就主动放弃了大部分精彩。不去体验和分辨,也不给自己放纵沉溺的机会,一心一意把诱惑统统拒之门外。这样的未来,对一个锦绣年华的女孩来说,是否太过单调乏味?简直可算残酷。
宴晚不觉得饿,还沉浸在会席圆满顺利的兴奋里,略吃几口便放下筷子,又站起来给师父盛汤。
这么寻常的动作,她做得好艰难。普普通通一个碗,仿佛突然变得有千斤重,又滑又沉,托在掌心颤啊颤。大号白瓷汤勺好几次磕在碗边,差点弄洒掉。
花明喝酒像喝水一样,又干掉满杯香槟,醉意已浓,此时才发现不对劲,“哎当心点!你怎么回事?”
刚要站起来帮忙,被庄潜拦住:“让她自己弄。总要过这关的,以后就好了。”
宴晚不是新手,这方面经验却还浅得很。做完大席过后,双手长时间精准发力,肌肉过分紧张,会控制不住地颤抖。不知道持续多久,或许一会儿就缓解,也可能要好几天。
庄潜接过好不容易盛出来的小半碗汤,说:“这汤味道不重,阿荣特地给你做的,可以多喝点——庆祝你正式出师。”
宴晚今天的表现,着实让他刮目相看,也有点不太适应。在庄潜心里,宴晚还是那个穿着红裙子在船上疯跑的小女孩,自然活泼,没什么心眼。但人总要长大的,他会尝试欣赏新的宴晚。
她才只有十八岁,穿上那身明光烁烁的铠甲,已经同执业多年的高级主厨没什么区别。清秀中带些英气,随机应变且胆大心细,处理紧急状况时非常果决。难得的是,这女孩天生有种让人信任的亲和力。
或许因为,她每做一件事,是真正发自内心在为客户考虑,并非站在己身得失的角度去计较。客人对某道菜评价一般,她不会轻易自我怀疑或抨击对方的品味,客人对某道菜大加赞赏,她也不得意忘形,想着要怎么做得更好。心态平稳,才有冷静精准的判断力。
就像演戏要讲观众缘,除了手艺本身,最重要的就是厨师本人是否具备这种特质,跟客人相处融洽,也跟环境合财。有些名厨技艺高超,吃亏在气场生硬,总较着一股子别扭劲,会惹来很多无中生有的挑剔。
总而言之,要得到客人对厨师本人的认可,进而欣赏他对烹饪的心思,几乎是门玄学,没有道理可讲。台阶越高,接触的越不是泛泛之辈,不是靠两句花言巧语就能奏效。
然而她竟做到了。神乐居一战成名,他倾尽心血带出的徒弟,就像一把新出鞘的刀,难掩锋芒。体型巨大价值昂贵的鱼王不常见,哪一条曾于何时何地由谁人料理,都有业内资料可查。以后只要有人提起蓝鳍金枪鱼开鱼秀,就会知道曾有一条鱼王的主刀是林宴晚。
如此,也算不辜负林方宜的所托。庄潜今晚颇多感慨,破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荣叔费心了。”宴晚道过谢,又费劲地重新去盛一碗,听见庄潜继续说:“我第一次接私宴,主家来头不小,进门都要反复搜身那种。从早到晚整整一天,连宵夜都要包办。当时也没觉得累,根本没空去想别的。收工以后才发现,手抖得停都停不下来。”
“是值得的。”宴晚莞尔,“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肯定,未来的所有可以全靠这双手挣来,谁都不能拿走。庄叔,我竟然成功了。”
“听说还给了好多小费。”花明又喝干杯子,略显狂态,“出手真大方,抵得上我在洗衣部整月薪水。”
“女孩子家,少喝点。”庄潜拍她的肩,“钱是小事,好在有惊无险。”
不出所料被花明嬉皮笑脸怼回去,“你管我呢,一个徒弟还不够操心?”
宴晚长长呼口气,“他们担心饮食里有人投毒,会紧张成那样,一定也经历了很多类似的艰难吧。”
众人不约而同沉默,都想起各自背后的辛酸。
半晌,阿荣把嗓音压低,忿忿嘀咕:“何鸿那老小子够阴的,出这种损招。”
花明噗呲一笑:“他这把压错宝,输得真不轻。那么多钱赔出去,肯定肉痛死了!”
“可不是,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船上还有谁没受过他气,当年林方宜的事明眼人都清楚,这么久了还纠缠不放。”
何鸿自信满满坐庄,把赔率搞得太高,除了输钱恐怕还担着债,想想都大快人心。
宴晚刚要说话,硕大的球状物从脑后挟风飞来。她眼前一花,还没看清是什么,庄潜用力抱过她的头往边上带。闷响刺痛耳膜,坚硬的带皮榴莲咣当砸落餐桌正中。汤碗餐盘当即碎得四分五裂,汁水横流。
谁都来不及反应,身体本能地朝后仰倒。油汤飞溅到一张张微醺的脸上,把惊愕定住。
庄潜怒喝:“你想干嘛?!”
宴晚从他怀里钻出脑袋,见何鸿晃着两手悠哉走上前。真是冤家路窄,越不想看见什么,偏偏来什么,躲都躲不开。
老小子满脸无辜,没事儿人似的说:“跟大伙儿一起庆祝啊,不欢迎?”还伸出下巴朝那颗惹祸的榴莲努了努,“连礼物都备好了。最好的猫山王,一年能从大马出口的没多少。”
阿荣拍案而起,“你他妈别太过分!”
“这话什么意思?谁过分?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他往庄潜身旁凑去,眼睛却盯着宴晚,语带双关暗示道:“老庄,兄弟提醒一句,管好你的人。嘴巴要好好吃饭,就别说太多废话——否则下次没这么走运。”
庄潜不出声,蹙眉紧盯着榴莲。果皮厚实如铠甲,尖锐的硬刺根根凸起,刮着碰着肯定见血。伤不重,但十足恶心。何鸿没有给人开瓢的勇气,也没这个必要,无非是种恐吓。真闹起来,他可以辩称开玩笑过了火,他们要是先动手,整件事性质就变了,聚众斗殴会把所有人牵扯进去。
餐厅静得针落可闻。
何鸿隐晦的威胁,每个人都听清了,内中隐情却无从得知,根本弄不懂在闹哪一出。宴晚心头狂跳,她很明白对方指的是什么,颤抖的手指用力揪住袖口。
庄潜决定息事宁人,把宴晚拽回身后挡着,“东西我们收了,话带到就走吧。”
他的忍耐,在何鸿眼里是认怂服软,尚有继续警告的余地,反而大咧咧翘起二郎腿坐定。
“还赖着干嘛?”阿荣作势抄起把椅子大吼:“滚呐!这儿没人欢迎你!”
“要撒酒疯出去撒!”庄潜止住他,又对何鸿道,“阿荣喝多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我嘛,大人不记小人过。”说话间一双眼乱瞟,越过庄潜的肩膀,定格在宴晚身上,看得她寒毛直竖。
他随手拎过桌上一瓶开了盖的冰啤,朝对面晃晃:“今天怎么着也算你徒弟的好日子,吵吵嚷嚷多晦气?我带了大礼来祝贺,她一个晚辈,表示一下感谢不过分吧?拢共剩下半瓶子,啤酒又喝不醉。”
赌局虽然输了,气势不能堕。何鸿绞尽脑汁布局,谁知鱼儿临网脱逃,势必要扳回几分颜面。
庄潜强压怒意:“她不会喝酒,我替她。”
何鸿打定主意步步紧逼,皮笑肉不笑咧开嘴,“替就没意思了,这可是敬酒。”
言下之意,不喝就只能喝罚酒。在中国城亲眼目睹他行迹的是林宴晚,不把这小妞吓服帖,总是难以安心。
“我喝。”宴晚不想让师父为难,拿起啤酒扫一眼,还剩多半。绿油油玻璃瓶身,仍残留冰桶的余温,凝结的水珠从指尖滑落,后脊不可遏制地爬上森森恶寒。
闹成这样,花明早醒了一半,突然挤上前,夺下酒瓶咣当敲碎,尖锐的那端对准何鸿:“怎么,这个码头没找着相好的,还是花酒不好喝?”
矛盾当场激化,宴晚脸色煞白,扑过去想抢回酒瓶,抖个不停的双手怎么也使不上劲。何鸿最忌讳的就是寻花问柳被人点破,花明哪壶不开提哪壶,偏拿这事刺激他,这下恐怕很难善了。
“哟呵——”何鸿也没料到情况演变至此,心里也有几分怯,恼羞成怒只好扯开嗓子骂:“哪儿来的野娘们敢跟老子吆五喝六?!老庄,这就是你从巴生港弄上船的亲戚?听说手续都还没办全吧?动不动要拿酒瓶子戳人,这么大个安全隐患,不处理说不过去,真不怪兄弟不讲情面。”
花明不懂人情世故,惹起祸来不带含糊,被拿住来路不明的把柄,赶下船是分分钟的事。这也是她最大的忌惮,一时进退两难。
庄潜顺势掰开她的手把酒瓶子抠出,狠狠砸在地。响声把人都震住,阿荣赶紧过来把花明拽进角落,“你这么闹有什么用?听叔一句劝,别吃眼前亏。”
花明挣不脱,气得牙关咯咯响,“就看着他耍混欺负人?别说酒,宴晚平时连饮料都不喝——”
“都给我闭嘴!”庄潜沉着脸,“你俩,去我房里把那瓶麦卡伦拿来。宴晚认识,让她带你们去,别拿错了。”
分明是找了个借口,让俩女孩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阿荣瞬间会意,一手扯着一个往外推,“还愣着干嘛?走了,去给老大拿酒。”
一瓶价值过万的名酒,也不足以填补何鸿漏洞百出的自尊心,“老庄,明人面前不做暗事——”
庄潜打断他,“小孩子不懂事,做师父的替她赔个不是。”边说边挽起袖口,话音未落,已把满桌狼藉连带台布一股脑横扫在地。
何鸿拿不准这是什么态度,口中说着赔罪,却粗暴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豁出去动手。榴莲像个带刺的铁球骨碌碌往外滚,他躲着连退数步,冷不防撞上个人,又被不轻不重地推开,差点跌一跤。
刚要作色,却发现来人是张生面孔。
两个高大齐整的青年不知何时悄然而至,全程旁观了这场闹剧。一式一样的黑衣黑裤,冰山般面无表情,浑身散发不太好惹的气场。
见他们消停,其中一位先开了口,“哪位是林宴晚林小姐?”
乍听到自己名字,宴晚头皮骤然抽紧,脚步也顿住。
“……我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何鸿都看懵了。庄潜回过神,清嗓子问:“不好意思,请问两位找她有什么事?”
对方却不搭理,走上前再问:“今天神乐居会席,是林小姐做的主料理?”
她点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确定没找错人,黑衣青年才继续说:“沈夫人想请您去一趟。”语气平淡,也还算客气。到底是吉是凶,不露任何端倪。
宴晚呼吸一滞,直觉那顿饭恐怕又出了问题,才劳动他们大晚上的派人来追责。可看这两人神态,又不像兴师问罪的样子。
她明知得不着答案,还是不甘心地多问一句:“沈夫人是吃了不合适的东西,身体又不舒服?为什么会叫我过去?”
“不清楚,我们只管带话。具体什么事情,还请林小姐亲自详谈。”
“详……谈?”不是责问,也不是配合调查,或许她的担心有点多余。
再问也问不出别的了,连猜测都无从猜起。亲谈,多私密,又显得很严肃正式,甚至有几分深奥的意味。这样新鲜的字眼,让她整个人更加如坠云雾。
有限的人生经历里,宴晚总是倾听的那一方。跟年长的人面对面说话,大多是对方在传授经验,有所提点或交代,不需要她有太多想法,因为实在不够成熟。可看这架势,跟沈夫人的会面,不止随心所欲聊天那么简单。从来没有身份如此悬殊的陌生人想要跟她“亲自详谈”——谈什么呢?
花明心里没底,轻轻扯她袖子,“别去。”
宴晚苦笑,恐怕由不得自己。管他呢,事情糟得不能再糟的时候,离好转也就不远了。
于是她再次点头,“好的。”
庄潜依旧保持警惕,认为这种时候不应让宴晚落单,说:“我是她师父,会席所有食材全都由我准备,我陪她一起去。”
黑衣青年沉默了几秒,没同意也没反对,“请跟我来。”
主角都走光,再精彩的架也掐不起水花。何鸿掩不住兴奋,朝他的脸喷出一口烟,幸灾乐祸道:“我说什么来着,凡事不收着点儿,容易乐极生悲。”
庄潜当没听见,寸步不离守着宴晚,还是忍不住朝门口看了一眼。阿荣知道他顾虑什么,主动道:“我会关照阿阮,老大放心。”
他点头,“这丫头太毛躁,别由着她性子胡闹,什么事先等我回来。”
这下花明不好开口说要跟他们一起,被荣叔连哄带劝推出了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