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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谁与苍波共白头

取下镀银钥匙插入锁眼,咔哒轻响过后,匣盖应声而开。

合缝交接处,有明显的灰尘痕迹。收存“明月切”的刀盒,她已经很久没打开过。

内部空间设计精妙,除了刀具,隐秘夹层还可收纳一些别的物件。一个旧笔记本,一把老式钥匙,一枚黄金海蓝宝戒指——林宴晚的前世,都在里面。

她见了只觉黯然。

钥匙这种东西,四千年前在古埃及出现,发明得比锁要晚。像个隐喻,问题从来存在,但并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有解决的办法。

月色清明,洒落海面波光粼粼,再难明媚人心。宴晚养成固定的习惯,深夜去海岸跑步。

失掉孩子耗损她大半条命,流了太多血,全身的血都差不多换过一遍。休养足足半年,才不再需要长期打针吃药。体能恢复得差不多,人却更消瘦,投下一片淡薄的影。

海浪温柔低语,鸥鸟在头顶飞旋,十分寂寞。

公路那么长,不停不停地跑下去,直至筋疲力尽,渐渐什么也听不见。是否速度足够快,就不会被往事追赶。

胸腔内猛烈跃动的心跳,与潮汐呼应,让灵魂成为一片啸海。该开花的那部分已经枯萎,只剩下一截顽强不死的根须,在无人能看见的漆黑土壤里疯长。现世安稳不能满足,岁月深静亦无法抚慰。

希望即祸害。作为林蔚蓝活下去的她,不想再被任何东西打动,只想不被打扰。

又一日,阴雨连绵。她在室内跑,空气潮闷异常,满身热汗。忽然电话响,一看却是境外隐藏号码。犹疑片刻才接起,杂音很大,像从不真切的时空传来。

“嗨,小玫瑰。”

还是熟悉的招呼方式,带点沙沙的低哑,听上去很疲惫。

裴怀光不会真的丢下她在兰卡威自生自灭,暗中遣人保护,直到她被陈池接走。

宴晚有点意外,刚要开口,被他轻“嘘”一声,“你不用说话,听我说,不会太久。”

他告诉她一些后来发生的事情。以麻木尘封的惨痛,又再度拉回眼前。

“那三个去抓你的人,确实是殷的手下。急着往外逃,翻船死在海里。尸体捞上来两具,最后一个没找到。你躲得及时,他搞不清情况,暂时不会有新动作……周以棠逼得他很紧,我们……”

她蹙眉打断,“你们?你还没走?”

继续搅在周家这摊子烂事里有多危险,裴怀光比她更清楚。他已经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尽了,最好趁周以棠还没空出手,赶紧抽身而退,离得越远越好。

可他没有。

“这事我有责任,对你不住……不能就这么放过姓殷的。你别管,就当我还没玩够,在给自己报仇吧。”

“你……”她咬紧嘴唇,实在不知道说什么。

这是非同寻常的较量,稍有不慎,下场很难预料。裴怀光身份微妙,掣肘尤深。当他对每个人都差不多,人们或许讨厌他,却不至于同仇敌忾。当他决定对一个人好,马上就会变成所有人的敌人。所有可能的危险他都知道,仍决意为“死去”的林宴晚这么做。

“短则半年,长则……我也说不准,但一定会给你个交待。”

“你太自以为是。”

他叹口气,“你信我一次好不好?如果当时你肯告诉我你有了孩子……”他想说的是,你其实不必怕成那样。就算周以棠不要,我要。

但宴晚没有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如果’是世上最没意义的事。”她哽了哽嗓子,竭力让声音维持平静,“不要连累花明。”

也,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可她努力了很多次,都说不出口。

他也一样。总是这样的。终此一生,都没机会对她讲过一句,我爱。只能够远远观望,既不能靠近,也不能弃绝。

裴怀光若有所觉,又难以置信。她在担心他的安危吗,是吗。

两人同时沉默。

良久,他换回轻松的语气,“放心,我不会再纠缠你。等办完这件事,就带花明走。”

“我说过了,用不着你多管闲事给我什么报仇。”

“殷重黎早就该死。我不过烂命一条,怎么算都不亏。”

宴晚的睫毛颤抖,眼中似乎有一点凄迷,“不,你现在就带花明走,走得远远的。”

完全是鸡同鸭讲。

“小玫瑰。”他好温柔又好小心地,低问:“你能不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除此之外,他对她已别无所求。

“……阿宝。”一滴眼泪落在话筒上,啪嗒。

他轻笑一声,心酸又满足地喟叹。

“阿宝,别去。把那种人视作最强最顽固的对手,为了不会改变的事押上全部,太不值得。”

“当一件事要去计较值与不值,就没有去做的必要。”他停了停,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里那个少年?”

“记得。”

被掐着脖子差点淹死在浴缸里的少年阿宝,跟抽离身体的灵魂做了个交易。被死亡过早亲吻过面颊的人,对活着的态度将从此变得不同。那时他就暗暗发誓,若能活下来,余生将不再期待也不再缅怀,只投入一场或许必败的战争。

向常人不能为也不敢为的事挑战,确实要做好赔上全部的准备。一个贫穷漂泊的少年,妄想扳倒财势如虹位高权重的对手,简直像痴人说梦。然而他为此付出二十多年光阴,看似玩世不恭地蹉跎年华,也并非一无所获。钻营、攀附、胁迫、诱骗,利用所有可借的力,不惜牺牲旁人,比如叶海天。

他已经准备好随时结束一切。

“在你看来,一点都不值得对吧?可我不这么认为。‘不甘心’固然是很重要的缘故,归根结底,因为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本来就没多重要,是可以放弃的。你心太软,做不到。周以棠心太狠,同样不会这么选。我呢,哪次认真都没人肯信,又没那么大本事。光靠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很难达成想要的结果。一拖再拖,平白付出太多代价,该结束了。”

电流吱吱,杂音越来越重,夹杂她隐隐约约的吸气,一抽一抽。

“哎哎,别哭,你一掉眼泪,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这又不是明天马上要去死,就那么不盼着我赢啊?还是,心疼我,舍不得了?”他又没正经。

她给他气噎住了,憋出一句:“你做梦。”

裴怀光猜到她会这么答,浑不在意,“我知道你一直瞧不起我,觉得我很卑贱,不是个东西。会去做各种没骨气,不应该,让人一提起来就皱眉头的事情。但这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吗?保持高贵或者接受下贱,如果投胎不好的话,就只能选择一条路。那些自诩高贵的家伙,想达到的目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把我这种人当成手套和工具,才能让他们的手不被染脏。”

所以他一点都不怕她对他流露的那种“你不该如此”、“你真卑鄙”的神气,因为在他裴怀光心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应该”或“不应该”。

“以后可能后会无期了,小玫瑰。在你面前,我总像是差生在补课,补一门该怎么去爱的功课,且永远都及不了格。有时候我盼着,你别老记着我的坏,偶尔想起来我对你的好,虽然不多……我也知道,自己做得很不怎样。有时候又觉得,如果这会让你难过,还是都忘掉比较好。”

光阴不堪细量,原来他们相识到如今,也有六年了。是她生命四分之一的长度。

在林宴晚清醒的时候,他从来没跟她讲过那么多的话,她也没给过他机会。往事历历在目,随窗外怒海翻腾,浮出轮廓。

歌诗尼号上,戴玫瑰骷髅面具的浪子,能酿出颠倒众生的美酒。为她处理栽赃嫁祸的钻石,阴影里低着头,仔细碾碎一片药。又是夤夜长奔,从南海到滨城。深圳的雨夜,甲米的庭院,挡下的子弹……他实在救过她很多次。

甜不足够让她记得,或许苦可以。

宴晚猜不透,也很难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会把“交换”做到什么地步。但不管怎样,都是他选的命,为自己的存在所选择的分量。

心口骤然收紧,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就像贴着他的耳朵在说,“我难过是因为,不想以后都喝不到你酿的酒。”

他大笑,“傻妞,你根本就不会喝酒。”

“其实……”裴怀光犹豫片刻,决定告诉她,“在我去找你时候,周以棠已经跟柴玉离婚了。”

当时他没说,是对她还有私心。

宴晚听了,没什么反应,默默挂断。

无论在时空的哪个角落,只要闻到混着啤酒花味道的海风,她会想起他。

遥远的彼端,裴怀光放下电话,仰面看着模糊星空,唇边勾起笑容。

玫瑰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不愿玷污的憧憬。

足矣。

宴晚睁眼到天亮,用冷水洗了澡,去寻顾玉山留下的那所房子。

处处人头攒动,车如流水马如龙。电车叮呤咣啷摇摆前行,路都不认识了,交通线路变化也很大。

位于湾仔(Wan chai)区的老房子,十几年后竟沦落至此,连物业管理都没有。左右挤挨着低矮楼幢,挂粉红灯招牌,做些暧昧的买卖。阴暗后巷堆满杂物和垃圾,沟渠内有老鼠腐烂的尸体,野猫很凶。

妆容艳丽疲惫的女子站在阴凉处抽烟,眼神扫过每一个来往的行人。宴晚把帽檐压低,匆匆钻入楼洞,脚边就供着破旧神龛,把墙壁熏得黧黑,碗里香油浓稠半涸。

在三楼,钥匙是林方宜留下的那把,她插进去转了转,没想到还能打开。

灯泡全坏了,灰尘呛鼻。踩在哪个方向,地板都咯吱作响。宴晚百感杂陈,走近窗前一把旧藤椅,用手推着它晃呀晃。都是昨日留下的影子,黯淡狭长。

舍不得这间老屋,再走投无路都没打算变卖。重回故地,忽然有种感觉,她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顾玉山和林方宜,虽然他们已经离开她很久了。

一所又破又旧的房子,墙壁太薄,隔音极差。楼上还是楼下有人用抽水马桶,水声就哗啦啦从地底涌上来。

当然不能指望用它改变命运,却是世景荒芜里的一点承托和庇护,是他们留给她的礼物。天大地大,也有个遮风避雨的容身之所。哪怕所有人都离她而去,无论腾达或落魄,她仍可独自保留这个秘密,跟谁都不说。

如果她想,可以租掉或转卖,拿到一笔不多不少的小钱,开一爿小店维持生计。又或者离开香港,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继续过其后的日子。

逼仄空间里,包容下这么多,和要承受的一样多。爱和承受爱,都一样艰难。

黑暗房门打开,她的父顾玉山站在阴影深处,抬手召她唤她。

“乖女儿,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天色已经黑透,空旷的房间,回音动荡。

宴晚想了想,说:“没有很好,也没有很糟。爱过一些人,也被一些人爱过,无非就是这样而已。就像……以前你爱听的那首歌。”

循着记忆的痕迹,拉出床底的一口藤箱,从里面找到斑驳的唱片,放进唱片机,居然还能转动。怀旧的爵士乐响起,幽幽如诉。

小时候,顾玉山常半夜带她开车上山顶兜风。漫天星斗如盖,地上灯火璀璨。她裹在他的大西装外套里睡着了,车里还放着法兰克·辛纳屈的《I Did it my way》,一遍遍重复。

“Regrets, I"ve had a few;

遗憾总是存在

But then again, too few to mention.

细细回想,不值一提

I did what I had to do,

我做了一切该做的事

And saw it through without exemption.

只为心安,不求赦免

For what is a man, what has he got?

何为完人,我们又拥有什么?

If not himself, then he has naught.

除却此身,别无他物

……”

我曾背负不能承受之重,自始至终。即使满心困惑,依然吞下它们,昂首而立;我有过后悔,但很少。这些年我历经磨难,却过得很完整;我做到了,竭尽所能,去用自己的方式,完成我的人生,做个良心清白之人。

“可你看上去,并不快乐。”

“快乐并非对良心清白的嘉许。”她在黑暗里微笑,“这世上的喜乐,仿佛最容易到手最浅薄。其实所有期许里头,只有它最为虚妄。”

顾玉山苦笑,“人所追逐的都是虚妄。那么你的理想呢?”

“唔?我没有理想。”

“我记得从前是有的。在你还很小的时候……六、七岁吧,学校的作文题目,《我的理想》。你可还想得起写过什么?”

宴晚茫茫然把前事浑忘。那么久以前的“理想”,究竟是什么?总之不会是被几个人当成手中棋子,随意拨来放去。

“你写的是,希望爸爸妈妈不要再吵架,一家人能在一起安静地吃顿饭。”

多傻。她弯腰笑出声,笑着笑着,眼角有点湿润。

幼年的那个林宴晚多么可怜。

“爸,如今我已经明白,两个人相爱与否,或这份感情能否长留,是谁也没资格强求的。以任何名义都不行,当成理想就更没必要。”

一副重担好不容易卸落,就再也不想绑在身上,在沼泽里越陷越深。

“这话呀,也就只有我们宴晚才讲得出。长这么大了,倔脾气还是随你。”一个温柔的女郎从父亲身后走出,怀里还抱着个咿咿呀呀的婴孩,一张雪白玲珑面孔,粉雕玉琢。

宴晚好讶异,凑近了看,认出是林方宜。

依旧三十出头模样,眉目温润平和,边逗弄怀中幼儿边对她说:“遗憾总是比理想更真实——它是你自身的一部分,而理想不是,后者的面貌常常改变。”

宴晚点头称是,“遗憾可以证明我是谁,理想不能。”说着说着,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往她怀里的孩子望去,越看越好看,有点似曾相识,真是个漂亮的小婴儿。

那孩子穿着粉嫩棉衫,应该是个女娃娃。手腕系一双银铃,活泼爱娇,见了生人似乎很高兴,伸出藕节般的小胳膊在半空挥舞,差一点就抓住她的头发。

宴晚心生亲近,想摸摸孩子的脸,林方宜却不让她碰,往边上旋身拉开了距离。裙摆扬开如睡莲铺展,又迅速合拢。

“阴阳殊途,缘尽便不可强求,这道理你方才也懂得,千万莫犯糊涂。”

宴晚讶然望着她,顿时明白过来,那是她失掉的骨肉,她的女儿。

那么弱小美好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她心头难过至极,掩面啜泣,依依不舍地呢喃:“让我再看看她,一眼就好……别走……”

林方宜摇头,轻声道:“我跟你爸爸过得很好,现在有了阿囡,更不会寂寞。你还年轻,以后日子长着,该放下就放下吧。去走自己的路,我们会好好照顾她。”

他们的笑容和声音,逐渐隐没在漆黑的空间。像在雪地写诗,一边写一边消失。

可是这场重逢多么圆满,宴晚几乎忘记,他们都已经死了。

灰色浮桥的尽头,燕子的尾翼掠过水面,荡碎了晃动的人影。醒来不过是南柯一梦,不知时辰。镜子灰蒙蒙,照出孤单的影廓。

宴晚胸口闷痛,挣扎着从藤椅上爬起来,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儿呆。

唱片机卡住,唱针刺啦啦划来划去不能流畅。她机械地走上前,把唱片取出,拿块布抹抹擦擦,也看不出问题在哪。不经意间,发现里面有什么东西窣窣作响。

找出工具箱,螺丝起子小扳手都在,拆开盖板一看,愣住了。

顾玉山那本日记!中间被撕下的十几页,全部都在这里。还有一个灰绿色的移动硬盘,壳子很旧有划痕,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

手边没有电脑,她决定先看那几张纸。

字迹是黑色钢笔写就,纸页泛黄。重重叠叠咒语一样,终于钻出冻土,结出一枚酝酿多年的罪恶果实。 VcxF8SvNELymcTZM3HRDmujwCd9DxxsnKKEKrNAe5/BE2qpQvVF/AlU7wvxq//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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