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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捕风

人一生虚度的日子,就如影儿经过。人应该如何对待记忆?记忆是时间的影子。

潮起潮落,日升月沉,海浪永远会来。牧师对她说,某种意义上,你并不希望浪潮真的停止。人们总觉得,死就是结束了,死比生更大。但死去的物质仍然存在,玫瑰纵使化成灰烬,灰烬仍在。

时间对个人而言,是有始有终的衡量。那么在个体之外呢?是无所谓始,无所谓终的。

人们所以为的终结,不过是受物质经验的限制。抓不到手里的,就以为不存在。

这是物理的解释,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哲学的尽头是神学。

慢慢就知道,总会挺过去的。别的潮水还会来,但她会活下来——如果幸运的话,会带着许多伤痕,来自许多爱恨,和许多场海难。

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从尘世游历归来,依旧两手空空。

十几年过去,记忆中炎热潮湿的港岛已无从记认。

很多楼拆掉又重建,越搭越高直冲云霄。西区海底隧道尘土飞扬,街道细小嘈杂,到处挤得满满的。阴天的维多利亚港浊浪滔滔,深夜却很美丽,从太平山顶俯瞰,灯火璀璨如玻璃之城。

住所是一幢小小的两层房子,一千五百尺。顶层全部打通,十分宽敞透亮。有小小的花园,葵蜀盛开。

自落地长窗望出去,隔着大片海,下午的阳光可以斜斜照进来。

房间几无陈设,宴晚站在这屋里像站在雪洞之中,空荡而潮热。白窗帘,白地毯,桌上静置古老的青花瓷瓶,一架明式花梨木床。雪白墙壁上挂Yves Klein的油画,两抹随手涂上画布的明烈深蓝,是仅有的色彩。

花园廊下养了只翡翠鹦鹉,有妖娆绿眼睛,歪着脑袋打量她,喳地一声铺展翅膀。

每日由钟点工打理一切,陈池不住这里。

这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就是叶海天留给她的退路,一个律师。

叶海天在神志尚存之际,曾郑重交待,若有天遇到千难万难迈不过的坎,就去找个人。

其实是陈池先主动找到她。

宴晚想起这件事,但不太确信他的身份,也不确定叶海天对他有多少信任,以及,此人是否能够信任。经历太多人心反复,她养成了惊弓之鸟的习惯,只想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先把孩子生下来再做打算。

直到他念出她写给芳姨的邮件,那些石沉大海毫无回音的求助,成为最有力的佐证。

如今孩子已不在了,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没什么好顾虑。

陈池忠故人之托亲赴马来,把她从兰卡威接回香港,期间既无询问也无解释,只等她开口相问。

宴晚不知从哪里问起,隐约猜到答案并不美好,迟一点揭晓亦无所谓。

身体饱受重创,一时难以恢复,每天要吃大量的药,时常昏昏欲睡。陈池开始着手为她办理合法身份证明,问出第一个问题:“你还想继续用原来名字吗?”

意思是,你还要不要再做林宴晚。

签字的时候,细瘦的手指,握着钢笔停在半空。顿了好一会儿,才写完最末的“蓝”字。

从此她是林蔚蓝。玫瑰已死,那些鱼鳞状浅白的刀痕,仍将永远跟随这具皮囊,直到生命终结。时间无声侵蚀,曾有过的一切成住坏空,弹指挥散如云烟。

然后陈池才告诉她,蔚蓝号的交易,是由叶海天授权予他经手完成。斗宴对赌失败资不抵债,确实没剩下什么。

查出病状不久,叶海天在境外立下秘密信托,留给她一些财产。包括这处香港的房子,另有黄金珠宝和美国债券若干,几支境外红筹股,一个内容不明的保险箱,以及她的“明月切”。

出事后陈池匆匆赶往陵港,不料人去屋空,只找到这套刀具和叶海天生前的琐碎遗物,手表、相册之类。

难以安身的年代,没有什么比这更实在。

遗产不多,也公平分为两份,另一份指定由迟颐芳继承。

一直到死他都没有提过这件事,也可能是忘记了。但他知道陈池是个尽责的律师,一定会在他死后,把东西交到她们手上。

“遗憾的是……”

陈池摘下眼镜,从文件袋里抽出一本书递给她。

宴晚此刻才终于明白,何以花明会说,你不知道外发生了什么,千万不要回国,没有能帮你的人了。

很厚实的一本书,沉甸甸压在掌心。湛蓝扉页上是手写题字——《玫瑰厨房:蔚蓝海上流动的盛宴》。

芳姨最后的遗作,在她死后不久便匆忙出版,借此热度一举登上畅销榜首,比她之前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更引人注目。

因为写它的人,和它所写的人,都已不在尘世。死去的,总比活着的更容易成为传奇。出版经纪人善加运作,称之为美食界双星陨落。两个红颜薄命的女子,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最后一次,互相成就了彼此。

那场车祸,陈池说是意外,然而语气并不那么肯定。

他在着手处理她生前遗物时,登陆了迟颐芳留下的社交账号和邮箱。内容被提前清理一空,只剩几封未读邮件,来自叶海天嘱托里的那个女孩。看发送时间,是在林宴晚落海身亡的消息传出之后,连迟颐芳也来不及看见。

莫非人还活着?他于是试着同她联络,得知她流落在马来群岛,因邮件里不方便说明的缘故而无法回国。

后来发生的事,宴晚都知道。她不知道的那些,此刻由他一一转述。

叶海天冷清的葬礼刚结束,迟颐芳一天都没多待,决定立即动身回北方。她也不打算回北京,继续北上往沈阳方向去。

独自一人,驱车从琼州开往山海关外。由南到北漫漫长路,横跨整个中国,全程三千两百多公里,沿途历经四季。

废眠忘食不停歇。从晴日艳阳到雨水连绵,绿树成荫到荒凉干燥,刚出唐津高速,车顶已积了厚厚一层雪。

白的是冰雪,铅灰的是公路,泥泞水雾纷扬如尘。天色昏暗且冷,风雪又那样猛烈。她可能是太累了,长时间持续疲劳驾驶,很容易出事。

她开一辆橙色BMW Z4,溅满淤泥,像一团行将熄灭的火,脏得不太起眼。有目击者称,该车在行驶中车轮打滑,以极快的速度冲出高速隔离带,撞上水泥路挡。

一起极惨烈的超速行驶事故,车毁人亡,登上了报纸头条。车头稀烂扭曲,整个车身全部翻卷变形。火借风势,油箱发生爆炸,救援赶来时烈焰随风扬得好高。

扑灭后,焦黑的残骸尤冒出浓烟滚滚,似有悲泣的魂冲天而去。

做痕迹鉴定的老师傅嘟囔一句,简直是找死的开法。但这句腹诽,肯定不能写进报告里。惨不忍睹的现场照片,足够让所有以放肆飙车为乐的年轻人引之为戒。

“芳姨临走前……可有留下特别的话?”

陈池摇头说没有,又道:“我以为她急着返程,只是不想盘桓伤心地,也不好多问。”

迟颐芳从始至终都非常平静,像是随口一提,说想去故地吃碗面。很即兴的,说走便走了。

宴晚于是明白,她其实从未有过心存侥幸。那是一场壮烈赴死之旅,在得知叶海天随船而沉的那刻,已经有所决定。

好多年前,少年的迟颐芳,在十五岁生日那天,和叶海天一起向远方逃亡。北方偏僻的公路边,他给她买了热汤面。一碗夹生一碗稀烂,牛肉少得可怜,洒葱花两三颗,汤汁浓稠滚烫。

两人坐在风雪交加里吃完,他答应她,不会客死异乡,结果还是没能做到。

所以她找了去,执拗地非要计较。这一世,下一世,不依不饶。

亡命之徒也好,劫后余生也罢,各有各的妥协跟放弃。其中心意决然的那种,不肯走中间道的,比如迟颐芳,终将殉于剧烈的坚持。

每个人去爱的方式都不相同。打定主意要爱足一生,少去一分一秒,都不算数,她不肯。

人生在世必遇患难,如同火星飞腾,由碎裂中得其圆满。

怀着对彼此不可告人的私心,他们回到天上相聚。总算等到这么一天,当爱情再也不能伤害他们了,他们终究会承认这就是爱情。

芳姨一生伶仃,无父母子女伴侣,生前亦未留下只言片字安排。陈池与叶海天故交甚笃,代为料理完后事,遂将迟颐芳所应继承的那部分转承与宴晚,签字即生效。

“我想,这也会是迟女士所愿。”陈池看出她犹豫,说:“你可听过一个故事?孤独的老人辞世前,对他的律师说,谁出现在他的葬礼上,就能得到他的全部遗产。结果举行葬礼那天,一位年轻的女子无意中走入教堂避雨,于是得到这份遗赠。”

一念之间,宴晚想起某个黄昏,芳姨笑容倦淡,摸着她的头发释然道,“我要是早跟他在一起,生的女儿也差不多有你这么大。”

是否从那时起,她已没有不甘,也不怨恨命运,如今得着自由。

世俗藩篱,万般错落,再困不着她了。

死亡不是消失,被遗忘才是。从今后,宴晚要带着他们两个的怜惜,继续活下去,并记住他们之间,所有真切发生过的,远胜于爱情的一切。

外面又下起雨,鞭子一样抽打在玻璃上。有时停顿,折一折又再滑落。

半睡半醒间,恍惚又回到教堂潮湿的钟楼,风雨敲打木叶窗。漂泊这样长,去过的地方都混淆不清。

好静,能听见一颗眼泪滴落枕上的声音。她惊醒,惘惘地起身。

这所冷清房子里,最多的是书,铺天盖地。

其中大部分是芳姨生前收藏,陈池忠人之事,尽数搬了来。

占满整面墙的阔大书架,有滑轮梯子与之配套,取书时十分方便,实木台阶亦宽大舒适,可当凳子坐。

阅读是这世上至为寂寞,也至为充盈的一件事。宴晚与芳姨的灵魂,在她留下的文字里再度相逢相照。犹如微暗之火,点亮内心漆黑寒冷的丛林。

尽日无事可做,宴晚发愿要将那满墙的书全部整理分类。繁复浩大的工程,春燕衔泥般,一点点去完成。

她在邮轮上学过图书管理分类,是海乘必修的课程。仿佛回到心无旁骛的年岁,光阴静谧,从不知晓外面的事,也不曾遇到过任何人。

要待夜深人寂时分,才舍得翻开那本书。逐字逐句,读得颇仔细。

芳姨的笔触与以往不同,行文曼妙而澎湃,十足俏趣,又有温煦的疏离感。

开篇即是:“新鲜的人类,不加烹饪制作成料理,就是人生啊。”看得人会心一笑。

“为了得到食物,恐惧饥饿的人在争夺中口不择食,最终吃坏自己的胃。如同为了得到爱,急于填补空缺的人,在渴求中毁掉自己身上所有值得被爱的部分。”

“人们在孤独状态下,对食物的渴望,和在饥饿时对食物的渴望,有着共同的神经基础。换言之,你以为自己饿了,可能只是因为孤独。

……”

文字如同一阵轻盈透彻的风,穿过万物,却不裹挟万物。轻轻抚摸每个路过的人的脸庞,然后就消失。风从不想去占有谁,只会让你感受到温度。若你喜欢,它就萦绕着你。若你漠然无动于衷,它自有四面八方可去,无所缺亦无所求。

从头到尾读完,书架也才整理了不到三分之一。

忽听门铃响,她正抱住一大摞书站在梯子上,以为是陈池的司机董叔,便扬声道:“门没锁。”

待将手中的书册摆列齐整,才回过头,见门边站着年轻男子,怀中抱好大一口纸箱,正不知往何处落脚。

到处堆满书册,他满额是汗,在一地乱书当中逡巡,终于颤巍巍来到宴晚脚边。

乍见生人,她失手一滑,一本厚壳植物化石图鉴便直直跌落,砸上他脑门。

男子“哎哟”一声,往后闪躲,又踢翻几摞书。

她下意识惊呼:“对不起……”

男子跌倒在书堆里,未及起身便先唤她:“你慢点别摔了,我不要紧。”

大门还大开着,并未关严。她略觉放心,手脚并用从滑轮梯爬下来,搀他一把,“你是谁?”

数月之间,陈池极少露面,平日踏足此地的除了钟点工便是董叔。

男子揉揉脑门上的红印,笑着伸出手道:“林蔚蓝你好,我是梁舒成,在陈先生的驻港事务所任职。”

她愣了愣神,反应过来是叫自己,迟疑问:“陈先生可有什么吩咐?”

这日天光压得极低,几缕散碎的云自窗边飘过,投下清寂的影。女子光着脚,穿式样简洁的白衬衫,宽松仔裤,头发用黑皮筋简单束起,是太随意的打扮,仍然令人侧目。

不知为什么,梁舒成竟觉得眩晕。清一回嗓子,指指那纸箱,“陈先生让我把这箱书送来。”

她听了,点头说谢谢,“放在那边就可以。”然后做个请便的手势,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谁知他却不肯走。

束手束脚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小心提议道:“我可以帮忙吗?这些,太多了。”

宴晚侧头打量他,个子瘦高,面目清爽干净,也称得上英俊。顿时就明白几分,陈池的安排。

心中意兴阑珊笑笑,目光依旧冷淡,再次道谢并一口回绝:“不必。律所事务繁忙,怎好意思麻烦你。”

言罢绕过那一地乱书,又自顾爬上梯架。

“不麻烦的……”梁舒成尴尬了片刻,见无回应,只好说:“陈先生让我问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

清冷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没有了。”

时间这样冗长,她只愿埋首在无尽的书山书海间散漫打发。

梁舒成抬头望向外面水泥白的天,礼貌告辞而去。莫名其妙的,想起三十年代艳星嘉宝所说的句子,我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完完全全孤独。

冷淡到这个地步,难免引人好奇,且她实在生得美,一眼见之忘俗。

又过了数日,他搬来最后一箱书籍,顺道约她喝茶。

不远处有家老字号茶餐厅,宴晚遂请他去那里吃点心,以表谢意。

虾饺、糯米鸡、马拉糕、陈皮红豆沙……每样都很小份,竹蒸屉摆满一桌。

他吃到一半,抬起头,发现她几乎未动筷,“是口味不习惯吗?”

宴晚摇头,嘴角挂住半开未开的一点笑容,以怀念的口吻道:“我在香港长大,这些都是小时候很喜欢吃的。”

以前顾玉山常带她去饮茶,父女俩坐在人来人往热闹的茶餐厅,丰盛食物流水一样摆上桌。甜的咸的,热气腾腾,有竹叶香。他挥手让女儿随意挑拣,说,你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

这么多年了。总有些事不愿再提,有些人无法再见。于是理解了芳姨所说的那种孤独,贪婪的心和贪婪的胃都永无餍足,不能试图用食物填补。

“这么巧,我也在香港长大,爸妈都是牙医。”梁舒成展颜,笑出一口灿然白牙,把绿豆汤放到她面前,“陈先生说你一直在国外生活,最近才回来。吃不惯也没关系,下次我们可以去石澳吃海鲜。我知道那边有一家……”

他兴致盎然地数说无尽,眼睛里焕发青春的光彩。

呵,下次。没有下次了。

宴晚借口去洗手间,主动结完账。

隔天他再约她看电影,得到一个明显敷衍的拒绝理由。

经历注定了她不是会对寻常恋爱感兴趣的人。唐秋陵那样错误,不会再犯。

在梁舒成眼里,林蔚蓝只是老板故人的女儿。含金汤匙出生,年纪轻轻已无需搏命奋斗。虽没了亲人,靠遗产度日亦可余生无忧。行业远隔千里,他不知晓她的来历过往,以及出现在此地的种种因缘。

这男子实在太年轻,他不了解宴晚,永远也不会了解她。

当然梁舒成没有什么不好。陈池的得意门生,出身优渥,从不用琢磨谁的眼色过日子,所以情商不需要太高。乍一看,很难看出聪明来。这样的男子身上可以有很多优点,比如优雅、得体、温良,但不会让人觉得聪明。何尝不是种幸运?没有寄人篱下过,眼力劲儿并非必须学会的技能。

或许旁人眼里的安稳铺排,便是如此,陈池已尽力照拂。

聪明没有用,宴晚一早知道。她只是不能爱上梁舒成。

想起小时候顾玉山玩笑似的叮嘱,你以后长大了嫁人,挑个干什么的都行,千万别找律师。

跟是不是律师也无关。她不能够再爱上任何人。

叶海天留下的绝笔里说,陈池会为你提供所需的一切帮助。

恩义似海,坚如磐石。这是林宴晚此生,最后一桩必定会实现的允诺。陈池一直在等她开口,便可完成故人之托。 6qiXfBZ2PcFG8s3U81BLbaa1AzKYiK8fmS7S5Pe54ODT3VqJ1B22VoIgIq1uh2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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