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百六十五章
应许之地

刺耳的枪响被雷声掩盖,子弹朝天射入,跌碎一地彩色玻璃。嬷嬷们尖叫四散,祭坛上空无一人。

十字架裂开,银苹果发黑,黑瘦圣子干枯流血。

不被玷污的圣地,变成了噩梦般的地狱。

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不能预料。

上帝真的知晓所有吗?或许吧。耶稣在传教三年后,预知自己会被捕,受尽酷刑而死。

这些人很清楚自己的目标是谁,但宴晚认不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你对别人的罪比较敏锐,还是对自己的罪比较敏锐?”

千丝万缕碎片,尖锐地划过脑海——不该在琼州会馆露面的。一定有人认出了她,然后辗转寻到此地。宴晚心中又凉又惊,来人带着枪,肯定跟周以棠无关,也不会是裴怀光。

两道黑影守住门口,还有一个正向她逼近,用很稳的声调说:“林小姐不用怕,殷先生不会伤害你——”

啊……是他!殷重黎的手下。他是个杀鸡也要用牛刀的人,想抓获最重的筹码,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宴晚咬牙掷出手中熄灭的蜡烛,身子一软,滑跌在木排椅的缝隙间,以手撑地不住后退。耳边充斥着一些无意义的嘈杂,胸口如被巨石压住,大张着嘴呼吸,可是发不出声音,跻身在狭窄的甬道间匍匐而行,四肢僵硬颤抖,完全使不上力气。好像有人拖住她的腿,她猛踢一脚蹬开了,爬起来不停地奔逃,不敢回头去看。

神说索多玛城充满罪恶和欲望,所以决定要收回并摧毁它。神告诉罗得一家,可以被允许逃离这个城市,但要谨记不能回望。罗得之妻终于还是不忍回了头,于是化成盐柱。

是她错了。她们都错了。

为求不得,舍不下,挥不去也忍不住的罪与爱,为缠绕不去的记忆,为依依不舍的背负,在时间的荒野里驻足回头,注定躲不过劫罚。

一个劲往楼梯上跑,木板咚咚咚的声音在身后追赶,似千军万马。宴晚慌不择路,骤然又听见枪声响起,浑身一颤,不明白教堂内发生了什么。慌乱中摔跌一跤,腹部传来牵痛。喘息尚未调匀,仍要勉力踉跄前行。

恐惧和悲哀化成眼泪,她掖着肚子,心知这回恐怕逃不过了。阵阵痛楚愈发清晰,必须尽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否则孩子也许保不住。然而还有哪里可供容身呢,旋梯的尽头是钟楼,根本无路可走。

二层有个半月形的洗礼台,蓄满清澈圣水,侧边的隐秘处,有一道半朽的小木门,经常忘记上锁。宴晚一步一步艰难地挪着,脸色惨白无比,痛得额上渗出汗。

“你是个勇于认罪的人,还是个怯于认罪的人?”

冥冥中的谴责之声灌入耳朵,她已听不太清。撑住洗礼台的汉白玉石台,冰冷是唯一的知觉,闭上眼便听见淅沥哗啦的水声,来自天上的众水,在清洗地上正发生的罪孽。

心头痉挛成一片,她想她可能会死,但想不起死是甚么。

细密轻弱之身,也曾有所承诺有所欠缺……所谓长久的种种,直至流星粉碎,石头断裂,被人潮卷没埋葬……

灵魂困在肉体里饱受折磨,一阵一阵,痛楚犹如潮汐一样袭击她。再不会有救赎,她想她快要化成盐柱。

那人追上来了。

脚下的路退到尽头,稍有闪失便会翻下栏杆,坠地必死无疑。

落在那人手里,就会再度卷入他们之间无休止的纷争,比死也好不到哪去。跳还是不跳?她的身体,此刻变成被争夺也被践踏的,牺牲、流血、盼望之地。

此生悠悠,终何以索。

宴晚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再睁开时,轻微而坚定地说:“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殷先生当然要活口,最好连肚子里那个一起,否则价值便大打折扣。可是一个会跑会挣扎会以死相逼的女人,实在太麻烦了。

男人发现她的白裙子已经被血染红,顺着苍白脚踝,汩汩流向地面,又被雨水冲淡。粗重的雨线扫落,溅出万千朵淡粉狰狞的花。

再多耽搁一阵,大的小的都带不走。

他想了想,举起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的左臂。在这里打入一颗子弹,要不了命。但普通人是扛不住枪伤之痛的,她不会再有力气逃脱。

食指轻轻搭上扳机,千钧一发的刹那,另一个人比他更快,冲到宴晚身前,抬起胳膊以手掌去堵那枪口。子弹贯穿掌心,又从肩头射入,皮肉烧灼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弥漫。

来人受此重创,竟还能站稳,顺势把宴晚往旁边一推,纵身扑向那凶徒,双双滚倒在地,缠斗如兽。

又一声枪响,在风雨如晦的半空回荡。

“阿宝……”

她徒劳地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像一只血淋淋的鸟儿般飞起,划过一道无力为继的弧线,坠入洗礼池。

尘世的罪人受洗,以血以酒以水。须向后仰倒三次,将全身浸入圣水中,便可涤除罪污,宛如新生。

圣水灌满双耳,阻挡一切尘世的声音。不停地下坠,潜入沉堕的王国。

“因我的骄傲和狂妄得罪了你,求你不要看我的罪过,求你消灭我的傲慢……以我血为子之醉饮,以我灵为子之亡魂……”

水何其柔软,又那么幽暗,无所不在地承托了她。淹没口鼻,是腥的。太多鲜血涌出,染成一片血池,清澈逐渐变作黏稠。她感到手脚失去体温,有形的无形的东西,纷纷在体内流失。她可以在其中想念、盼望、感觉,死亡之温柔如同情人爱抚。

有人说,人在临死前,有一些会想起曾经被爱,有一些会想起曾经爱过。

爱与被爱同罪。宴晚什么也没想,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

好似寄身渺渺浮舟,四周是大海,不知此身要流荡何方。蔚蓝尽头,浮出一头巨大的白鲸,又像是一艘巨轮。这次她终于能够靠近,去送他最后一程。

生与死之交界,她望见叶海天的脸——深渊里难以描述的光亮,在他决然的面孔上,勾勒出令人肃然起敬的线条。这苍老无畏的男人,在大难临头的时刻,显得尤其镇定,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怀着某种期待。

船泊沉没是无能为力的象征,漂浮而不能航行。孕育无数生命的海水,也充满死亡。它脆弱又结实,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时间和空间交织的“无垠”,不动声色地包围他,抓住他,可他完全没有惊慌失措。这个人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惊慌失措。浑身都是宁静的恐怖,眼睛绽出光芒,甚至有天意的庄严。

海啸越涌越高,越翻越急,肿胀的波浪在浓雾中隆起一条条水带,天空却低得触手可及。在一片乌黑中,突然出现一个庞然大物,又高又直,好像是深渊耸立出的巨塔。

灯塔是人类心灵里,永不灭的海市蜃楼。在任何灾难之中,即使在最危急的时刻,也不会看不见一丝希望。

白鲸发出悲鸣,朝灯塔游去。它被囚在天空和海洋这两种超自然的力量中间,遭受无穷无尽的袭击,这份罪真叫人惊奇。

叶海天没有回到船舱,而是选择留在甲板上,在暴风雨里纵声高唱。宴晚懂得,凡遇上大难的人,没有不希望在露天沉入海里去的。死亡已经那么迫近,除了天空,头顶的任何东西都像棺材板。

他和白鲸一起,化身成连命运也不可捉摸的对手,在灭顶的结局之中,追寻飞鸟和鱼才能拥有的自由。

遥不可及的自由,超出肉身承载能力的自由,是具有神性的,不被任何语言所定义。这是生命意义的全部,甚至自我毁灭都要去追寻。

用不着怀疑,那一刻带给他的,不是痛苦绝望。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最后的告别。这一世缘分,不浓不薄,不深不浅,也就到此终了。桥归桥路归路,尘世的归尘世,天上的归天上。

通往异界的浮桥太窄,被浪涌阻隔,只能目送。他让梦境里的白鲸告诉她,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靠近灯塔。

碧绿的月亮,孤悬在腐朽的石门上哭泣。

风雨已住,万物如常。游离的灵魂脱离身体,于深夜飞翔,在这片盛满孤寂、漂泊和亡灵的陆地上逡巡往复。玫瑰之灰,夜莺之血,成为旅途的给养。即便身受重创,弥留之际哀伤无力,也要只影与天地一搏,将羽翅指向深不见底的漆黑天穹。

无论跌落在何处,都将是她最后的流放地,最后的故乡。

床就像一条船。宴晚昏沉沉的,觉得自己又从鸟儿变成了一尾鱼,在自己无尽的泪水里游来游去,没有方向,很冷且疲惫。其实变成鱼也没什么不好,随着大雨涨潮出逃,可以藏进海里,消失在人间。

做人几多辛酸,就不做人了。

人的肉身何其脆弱易毁。到处都好痛,她被困在一个可怕的地方,浑身被看不见的重量压得筋骨倶裂,从腰部断裂成两截。仿佛有酸涩的溶液在体内燃烧,烧得眼前一片昏黑。千万片尖锐瓦砾,硌在某条血管凝结之处,过不去。

终究还是要醒来。以重生对应一场新死。

醒时不知是哪一日。前所未有的坠痛和乏力,让她明白失去了什么,孩子已经不在。

这不足月的生命,无智识的婴胎,手与足尚单薄,身与心皆脆弱。眉眼未及张开,便再也望不见色彩,幼嫩嘴唇未及开启,便再也不能品尝亲吻的甘甜。形单影只又孤苦伶仃,消逝于所有时空当中。

是她所遗失且再不能寻回。她留不住它——从疼痛中来到身体里的,必将从疼痛中失去。

然而如同生命中的很多事情,再重来多少次,她的选择还是一样。于是不得不流血,在不稳定中辗转流徙。渴求与追寻的结果,无非是疯狂、放逐或遗忘,又或长久的哀伤。

她以血肉创造这生命,又用生命去对抗自己一手造就的命运。意志的悲剧,是悲剧中的悲剧。

有温暖的手指抚摸脸庞。很轻,很小心,直到她慢慢张开眼睛。

还活着。

“与一切活人相连的,那人还有指望,因为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更强。”

口内干涸微苦,宴晚舔一舔裂开的唇,说不出话。

晴空明媚,无数雪白的云丝摇曳。日光薄而淡静,没有风。

裴怀光抽回手,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自从她跑掉,总是梦见去找她,却没有一次找到过,连梦里也没有。

他赶来得未算及时,到底也不是错过。在迟与未迟之间,宴晚失掉她的孩子。

出事当天,飓风隔绝整座岛屿,无法及时送医。是老牧师找出教堂里唯一一把土制猎枪,帮忙制服了凶徒,又从村子里请来有经验的妇女,可惜回天乏术。孩子出生和死亡,在这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妇人用土法子焚烧奇怪的植物,熬煮出酸涩难闻的草药,把她从鬼门关拉出。

被暴风雨围困的两个日夜,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听说距离教堂最近的码头,有一艘来历不明的快艇,在极端恶劣天气强行出海,试图驶往临近的小岛,结果悄无声息地被巨浪吞没。

宴晚艰难转过脸,苍白的额间满是冷汗,脸色灰败如烬。见到他,并不惊奇。早在逃出甲米的时候就有所预感,总觉得这一生里,还会再见到他的。

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

他用完好的手给她端来一杯水,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对不起。”

她便清清楚楚知道,这件事是真的。

裴怀光很憔悴,半边身体像一截斩断了根须的枯木,肩膊上缠着厚绷带。另一只手的掌心也是,里面有个洞,渗出的血把纱布染红,是流淌着血泪的眼睛。枪伤很难解释,会引来更多麻烦,他只能用匕首自己挖出子弹,咬烂了嘴唇,痛昏过去好几次。

好在他们都还活着。

宴晚微张着口,许久,摇头说:“是我不该去找他。”

再多不该,罪不至此。

她自问这一生,从没做过一桩恶行,也不曾占有任何一件自己不堪匹配的荣光,更不曾贪婪索取命运代价深重的礼物。究竟错在哪里,要承受此刻酷烈的绝望与痛罚。

想不明白的有很多。比如枪声响起的刹那,他将她一推,以身抵挡。

人在紧要关头所做的选择,来不及思考,完全出自本能。他的本能是保护她,让她活下去。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坏起来心狠手辣,做事全然不顾情义,却一次又一次救她于绝境。

没有裴怀光,她早就在海里淹死掉了。可若没有其后的软禁,她也不会走投无路流落到兰卡威,总之全是一笔糊涂账。

想不明白,也无法再想,什么都无法感觉,只是痛。

痛充斥了整个世界。热痛,冷痛,刺痛,撕痛,火辣辣的,烟花爆破一样,火焰烧灼永不熄灭。被马匹从不同的方向撕扯开,在地上拖行一直不放,就是这样的痛。

痛到极致她绵绵地颤抖,蜷缩身体,把手指放进嘴巴里咬。他伏下身子,抱着她,抚摸她的背,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哽住了。

半晌,忽然在她耳畔一字字说:“要我帮你报仇吗?”

这不是一个询问,而是一个允诺。

她身体极度虚弱,气力仍浅促低微,声音却清晰了很多,唤他:“阿宝。”

两个字的余音,如悲鸣的琴弦般颤抖着,叫得他几欲落泪,抬手掩住脸,闷闷地嗯一声。

缓了好长一阵,才听见她继续道:“你没有来过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孩子没有了,而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他在场。牵扯进来的人,很难不被连累。

《旧约·箴言》里写,谨守口的,得保生命;大张嘴的,必致败亡。

“我懂了。”他虚脱地说。心里非常酸楚,温柔令他蚀骨。

“这不是你的仇,也不是你的怨。阿宝的一生,除了报仇,应该有更多值得做的事。”

“比如呢?”

“比如……”她抬起失神的眼睛,静静望着他的眉眼,仿佛在看很远的地方或很久之前的过往,低声呢喃:“我很痛,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夭折的孩子葬在离池塘不远的桫椤树下。

能起身的时候,宴晚去看了看那座简陋的小坟茔。连下过几场夜雨,到处长满青草和野花,快要将浅浅凸起的土堆全部覆盖。

十字墓碑上挂着一串玫瑰木念珠,散发淡淡的玫瑰香气,是牧师念主祷文时手持的。

“世人遭遇的,兽也遭遇,所遭遇的都是一样;这个怎样死,那个也怎样死,气息都是一样。人不能强于兽,都是虚空。都归于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

“Ite,Missa,est.”拉丁文的意思是,“去吧”。遣发你们走。

死即“回到众人中去”,光与尘各有皈依。

她的血弥撒,至此礼成。

痛还是痛,来回反复,已经分不清痛的来源。从她也不知道多深的内部,焚火一样烧出来。原来无论心怎样痛,都不可与肉体的痛相比。

心旧便如故衣陈烂。事情发生后,这是第一次流眼泪。很少的一点点,风吹干就没有了。不痛与麻木有几多区别?犹如潜水钟与玻璃罩,把世界隔绝。

裴怀光在某个夜晚悄然远走,践行了小玫瑰和阿宝之间最后的允诺,为她守口如瓶。

缄默的同时,记住夜里发生的一切,把它们作为暗语,不忘记也不原谅。留待日后,或许能在光明处相认。

再又一周之后,一个远道而来的男人出现在兰卡威教堂。

男人看上去已颇有些年纪,加拿大籍华裔。两鬓星霜,极清瘦,风度与气质上佳,然而十分沉默寡言。

宴晚同牧师和嬷嬷们道别,跟他一道离开,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你对我伤害之深,只有我一人知晓。”

“我们的女儿长眠地底。没有名字,世人无从知晓,更无人记念。牧师说,早去的人有福了,她比我们更接近香气,与泥土。”

“我的手上有血。我们每一个,都是刽子手。”

“罪是从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从罪来的,于是死就临到众人,因为众人都犯了罪。人人都有一死,死后且有审判。”

“磐石无法流淌奶与蜜。我所以恨恶生命,因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为烦恼,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关于救赎的问题,既不能证明其有,也不能反证其无。人总以为可以找到答案,后来我都没有再去想。每个夜晚,当我把灯塔点亮,会觉得,它或许是种践行。” GijZHH4/eKljlv3TPFaVWEzQ0JD6gJrO0drlLCBE63qvfSWPm736dnSgBy9sfsL9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