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残月挂在树梢,钩沉如刀,照得人心荒寂。
薛延平走进这间不开灯的屋子,不自觉把脚步放轻,生怕惊扰了空气里密匝匝的悲伤和怀念。看不见摸不着,又无处不在,浓得压迫呼吸。
一个黑色瘦削的身影枯坐窗前,以手覆额,姿势许久不变。
不远处放着冷掉的汤水点心,是蘼芜送来的宵夜,连碰都没碰过。听说前些日子,殷宛华想方设法试图见儿子一面,都被他以事务繁忙为借口推脱掉。这桩婚变的拉锯旷日持久,一个要离,一个不肯,令整个潮州帮颜面堕地。柴绍荣见闹得不像话,舍下老脸亲自转圜,还是吃了闭门羹。
周以棠谁都不见。
没人挑破言明,但谁都清楚为了什么。林宴晚之死造成的打击难以言喻,让他痛悔得恨不能以命相替。唯一仅剩的残念,无非寄希望于她或许还活着,毕竟死不见尸。
白日他看起来一切如常,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像台不知疲倦的商业机器。不知用多大定力,才能约束身心到如此地步,连旁观也是一种残忍。习惯了掩藏情绪,越在乎的事越是刻意装作没有反应,久而久之,再难表露出来。极偶尔的,会有片刻失神。好像有些什么东西,在他内里焚成灰烬,随那一缕芳魂缥缈远去,不知落往何地。
入夜便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不接电话不会客,独自静默到天明。今晚略有不同,薛延平本来没抱多大希望,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放他进来。
薛延平把带来的干邑打开,取过玻璃杯倒上,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举止潇洒俊雅一如既往。
周以棠看他一眼,目光黯淡涣散。停顿数秒,才抬手挥了挥,“不了,谢谢。”动作轻飘飘没什么力气。
借酒浇愁会铸成大错,教训有多重他领教过,从此不会再犯。
薛延平体谅地拍拍他的肩,在对面坐下,“你要不想说话,我就陪你坐会儿也行。”
周以棠神色憔悴,默了片刻,突然弯腰猛烈咳嗽。薛延平蹙眉端详他,每一寸皮肤都是干涩的,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皲裂和伤感。被巨大的悲伤钳制,无法以泪水冲刷,快要把全副的心神耗尽。
难怪不愿让人看见。这是周以棠唯一的栖身之所了。那个支撑了他半辈子的理由,骤然失去意义,只会变成越来越重的枷锁。然而除了星洲,他无处可去,一无所有。躲在这里,不是为了疗伤,倒像是等死。
薛延平不禁怅叹,“人不哭通常有两种原因,要么幸福满足到无须哭泣,要么就是麻木。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不肯掉泪,只有一个理由。”
他好容易平息下来,发出一声短促的,难过的笑声,接着用平缓的声音说:“我活该。你说,这算不算报应?”
“这是意外。非要说成报应,五家人里头哪个手里没沾过伯仁之血。生意失败就一蹶不振,股票暴跌就跑去跳楼的人多了,各有各命吧。你又不是神仙,哪能有前后眼。”
“……我应该想到的。”
“想到和能做到是两回事。若今日一败涂地的是周以棠,叶海天会懊悔出手太重吗?所谓兔死狐悲不过是自怜的想象,兔子和狐狸无论谁死了,活着的那个都不会为对方悲伤。紧要关头,人只能做一种选择。那时候才发现,你以为心里最重的,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这才是不能面对自己的原因。”
周以棠没有回答,锐薄的嘴唇慢慢绷成一条线。什么是真正的报应,当它来时,自然懂得。
星洲北上的布局不能半途废止,斗宴的障碍不能不设法清除,裴怀光不能不尽早踢出局外,殷重黎不能不斩草除根……这一桩桩事情,蟒蛇般勾连相扣,不可逆转。哪一件都由不得他说,你们随便吧我不想管了。
他接受了这样的宿命,就像接受月亮的阴晴圆缺。肩上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彼时自顾不暇,要保全的也不仅仅是自身而已。公事私事都不能三朝两日解决完,还需要时间去筹划,宴晚看不到他那时候有多狼狈有多难,他也不想让她看到。原指望熬过相思之苦,等事情过去再抽身而退,哪怕她会怨他怪他,也不要再和她分开了。
千算万算,算不到叶海天会死,临死前还要拉上她玉石俱焚。
现在说什么都没意义,来不及。世事如病,这一段命运交织的铜墙铁壁,施与胆敢违逆者,永夜般绵绵无绝期的刑。
两人陷入沉默。
自幼相识,周以棠知道薛延平从不多说废话,他自然也是如此。遂收敛颓态,肃然引入正题:“你专程跑这一趟,不光是为安慰我吧?”
薛延平点头,“下一次提起离婚申诉,你也该作出正确的表态了。”
周以棠不置可否,深看了他一眼,“柴玉母亲的事,本该由我来解决。被殷重黎逼到这个地步,我竟然一无所觉,是愧对她——也难为你。”
陪柴玉如此折腾,广府薛也是担了污名的。他好像看破世事,对男人最无法忍受的耻辱都无所谓,反而心平气和地体谅起薛延平。
“谈不上受委屈。你又怎知,我没在假戏真做?柴玉是我的女人,一开始就是,嫁给你之前就是。”
有时想想,他也很同情周以棠。一生的所得与所失,全是阴差阳错,半点不由自己。再如何了得,有天大的能耐,遇见了命中注定的女人,都束手无策。不过他自觉比较幸运,他爱了多年的女人,终于肯接纳他,两人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不管经历多少波折磨难,他都有信心和底气去力挽狂澜。
听了这话,周以棠多少有点意外,但也没太大感觉,微微挑了挑眉毛。
“强行捆绑的婚姻,曾经是你们最犀利的武器,现在却成了套在彼此脖子上的绳索。如果你真的对她有愧疚之心,就不要再有莫名其妙的顾虑。她要离婚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你,求全之毁没必要继续下去。”
周以棠踱到窗前,眉头轻锁,似乎在考虑他的建议,“这也是柴玉的意思,不是负气,也不是一时冲动,对吗?”
“你心里其实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这一步必须这样走。殷重黎是困兽犹斗,离收网不远了,潮州柴已经帮不上什么,但是会暂时保持中立。相反,你会因此得到我这方面力所能及的支持。而你们的婚姻多存在一天,都会给柴绍荣不切实际的指望,柴玉要面对更复杂的压力。”
周以棠听着,唇边出现一个虚幻的弧度,若有若无,一辈子不会完全打开,也一辈子不会消失。
薛延平语气笃定,仿佛在公布一个人人心知肚明的谜底:“如果你因为对她的愧疚而暂时走不出这一步,那么我告诉你,她对你的愧疚同样多。停止互相折磨才是最优解,你一直在等,等我推你。”
话说完时,他忽然站起,走到周以棠身前,伸出手在他胸前用力推了一把。
周以棠后退一步,呼吸依旧平静,看着他说:“无论我同意与否,柴玉不是交易。不,周家清理门户的事,不要有广府薛来插手。”
“这个另说。她的病,最先告诉的人是我。有我在底下托着,怎会让她玉碎?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又拿什么来为她的余生负责。算了吧,既然是错误,早晚要纠正,就当是给你心里的人,一个迟来的交待。林宴晚活着的时候没能等到,在天之灵也会稍感安慰。”
最后的理由说服了他。良久,周以棠轻轻答:“好。”
他还在微笑,可薛延平觉得他的笑容黯淡。似有意味深长,又像全无意义。
柴、周联姻的破灭,像他们的结合一样低调。
双方都同意并坚持的情况下,就有了很多可操作的余地,开始进入正式流程。虽不容易,也有望争取到符合各方期待的结果。
最意外的是蘼芜,她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当障碍都不存在了,瓦解却来得更迅速。
想起当初瞒着二哥赶走林宴晚,内心百味陈杂,惴惴不安地问南星:“我是不是枉做了小人?”
“就算他们的婚姻是错误,不代表选择林宴晚是对的。叶海天不得好死,这笔账怎么都会算在阿棠头上,谁能放心在枕边搁把刀呢?还是你愿意看阿棠跟裴怀光,为一个左右摇摆的女人再节外生枝?”南星握住她的手说:“尊重玉姑的意思吧,她跟薛大少在一起,或许会比跟阿棠耗下去要幸福。”
每当有人遭遇不幸,就会有另一些人被幸运眷顾。
事情看似遥远,去时万水千山,归来近在眼前。无所欲,肯舍弃,便无所谓欠缺。
原来离开婚姻是那么自由,前所未有的轻盈,柴玉卸去自缚的茧,可以像少女一样重新活过。
她做女儿做妻子的热情都已耗尽,又注定无法成为母亲,从此不必再为别人而活。回想从前,仍不胜唏嘘。深悔耗费那么多时间,炮制数不清的痛苦,只把自己和周以棠都拽进泥潭共沉沦,太蠢。醒悟固然姗姗来迟,却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头脑清醒的每分每秒,都是那么珍贵。她所能掌握的未来或许不长,但能容纳更多真实的期望。
在殷重黎看来,婚变没有让他们分崩离析,关系反而变得更加牢固紧密。年轻一辈的做法和想法,越来越摸不透了。薛延平从中横插一杠,无疑让自身的处境更加岌岌可危。
柴玉没有被他散布的秘密打倒,甚至都不屑去辟谣。她以生母的名义发起了一个医疗慈善基金项目,柴玉和周以棠、薛延平一起联名捐出善款共同成立,为很多陷入同样困境的患者提供帮助。有遗传疾病的人千千万,是不幸但绝非羞耻。
思路是没错的,要物尽其用还需周密部署。薛岱缮旁观至此,关键时刻终于出手点拨,给后辈们开了一局好棋。在他的推波助澜下,入会门槛拔高一大截,演变成商帮发展史上少见的规模较大的资金募集活动。
慈善基金会的运作方式,对公共事务施加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
公共部门多少会面临一些财政问题,现状有目共睹,再完善的社会体系也无法避免。而公共资源和活力的萎缩,会给私人慈善家带来更大的权力。这些富商巨贾们,可以在教育、科学、环保、医疗等多个领域进行资助,把触角延伸到社会的方方面面,让政商的关系更密不可分。
众人拾柴,成势万钧。如果他们对改善某个社会问题有自己的想法,就会试着通过说服很多个亿万富翁来一起实现自己的想法,为共同利益添砖加瓦。
慈善从不仅仅是简单的捐钱,这就是世界背后的游戏规则之冰山一角。
柴玉原本只想为母亲做点事,一个想法雏形,能推进得这么顺利,迅速开花结果,连薛延平也大出所料。
他把这视作一种公开的认可,两人的关系算是过了明路。问到跟前,老爷子还是没说同意,但也没说不同意。闭目沉吟半晌,只道:“柴绍荣怎么管教女儿,咱们不能插手,但不管怎么说,轮不着姓殷的去动她。说到底,也是人贵自救。想那元亭小子,只堪负重,却不能忍辱,葬送得可惜了。你们这些小子丫头,都是我看着长到如今,再大的家业,终归要交到后面的人手上。但愿这种悲剧,不要继续发生。”
关起门来怎么斗都行,打断骨头连着筋。五大商帮薛、柴、周、谢、李,里面没有姓殷的,这就是薛岱缮的态度。今日放纵姻亲动摇根基,无疑会成为一个很糟糕的榜样,同样的贪欲和野心会源源不绝复制,谁家能保证不遇上。
老人目光长远,维护的是商帮的玉姑,而不仅仅是柴家的老五。
世事纷繁,有些东西却不能改变。当年在周以棠的灵堂上,薛岱缮主持公道,逼令殷重黎把狮首指环交还给周蘼芜,也是出于同样的考量。
人贵自救。敢于舍弃的勇者,往往能得到更多。更多的尊严,更多的自主。这就是柴玉给出的回应,她用坦然面对,竖起一块坚强无畏的盾牌——没有人可以拿她不在乎的事来攻击她。
这种纯粹、冷静、真诚的蔑视,一旦产生,它的报复力量实在是最残忍的。因为被蔑视的那个人,无力再用蔑视反过来报复它。
免不了有人猜,薛老爷子肯给站出来给她撑腰,是因为她舍得拿自己多年来打拼的一切,双手奉向薛家以投诚,某种意义上,等于背叛了柴家。真是不留退路的背水一战,够狠,也够大胆。
闲言过耳,柴玉一笑作罢。只会围着利益打转的眼睛,看不到百年身后棋。无所谓,薛延平明白就足够了。
此事刚尘埃落定,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周以棠好生纳罕,叶海天的妹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露面,说有要事商谈。
又一次,他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月末有飓风横扫群岛,码头风雨浪千叠。大小船只全部停运,连公共通讯设施都因故障而切断。
弥撒依旧如期举行。尽管没有外人参与,还是布置得很用心。
宴晚换了件白色细麻宽袍,手心捧半截蜡烛,把余下的烛火一一点燃。赤足走在陈旧的花砖地上,很凉。新鲜收割的野百合,把空荡的长椅装点成寂静幽谷。
风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钻入,扑得烛火摇曳颤动,看久了令人双目刺痛。置身其中,只觉纷繁光影来自末世,不留神就要随之堕入魔道。
墙上挂着圣奥古斯汀的画像,还有褪色的圣法兰西阿西西,温柔而暴烈的笔触,勾勒出很多白骨骷髅头。
这是宴晚重回兰卡威教堂后,举行的第一场大弥撒。除了寥寥几位神职人员,她是唯一的观众。
还没开始弥撒的时候,牧师如拥抱姐妹、子女般拥抱她,向她和孩子施予祝福。然后回到祭坛台上,闭目独自默诵。
宴晚依旧坐在最后一排。敛容垂眸,静待仪式开始。
钟声敲响三次,沉厚苍老的嗓音在四壁回荡:“我罪我罪我的重罪……”
忏悔,是以不流血的方式,重复耶稣在十字架上对天主的祭献。
我罪无处不在。人心是被欲望践踏过的宫殿,无数变幻面孔,拥挤其中,酗酒、破坏、凶杀、揪扯头发。
“若细察,我们的罪辜,有谁能站立得住?”
天主早已洞见,不用在祈祷时自夸。
神圣庄严的时刻。黑暗和光,在这里各有一席之地。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之间的关系微妙而观之不尽。
肃穆的氛围包围着她。没有杂念,也没有盼望。椭圆形天窗的微光从头顶投落,身和心都是游离的,那么沉静,像阁楼上的旧玩偶。
雨声轰隆,从四面八方撼动这座教堂,似烈焰焚毁,似狂潮吞没。
她捧着一簇微渺烛火,聆听。黑发幽幽垂落,面孔寂然不动。清如山泉的眉眼,充满东方式的克制、含蓄、幽秘与隐晦,却并不因此寡淡,是耐人寻味的。
风里有话,灰烬里有星辰。熄灭的熄灭,闪烁的闪烁。不是好的,也不是坏的,跟晚霞和飓风一样,要降临的都是命运。
牧师在祭坛前,以拉丁语读出《马太福音》的句子:“不要把圣物给狗,也不要把你们的珍珠丢在猪前,恐怕它践踏了珍珠,转过来咬你们。”
如果在教堂里便能得到长久宁静,将灵魂出卖给上帝或魔鬼都没有区别。
“你花多少时间,数算别人的罪?又花多少时间,反省自己的罪?”
不必去争辩,争辩已毫无意义。洪水已经来了,方舟遥不可及。每个人都会得到相匹配的结局。
大门轰然撞开,猛烈的风雨瓢泼卷入,把烛火刮灭大半。
陌生的人影晃动,带着萧杀的寒气朝她围拢,一个也辨认不清。
那一瞬间,宴晚无法动弹。她的罪与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