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晚告诉牧师,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儿。
牧师和蔼地微笑,“像你一样漂亮。”
“漂亮没有用。”
“也会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再摇头,“聪明也没有用。”
“那什么才有用?”
宴晚想了想,说:“愚拙一点,少灾少难就有用,会好好过日子也有用。聪明人轻率,容易自取灭亡,伤人伤己。我只愿我的孩子能抱朴守拙,常怀敬畏之心。”
她想得明白但是太迟,所以依然没有用。
从此不见,不闻,不想,不提。
有时他觉得,她比任何一个从海啸里侥幸逃脱的人,都更像一个海难幸存者,对那场改变命运的狂潮讳莫如深。又或者,从飓风中走出来的残破的驳船,本身就是一种言说。
星光落在微微仰起的脸上,如玉石雕像般冰静、漠然。不说话的时候她会轻轻哼歌,甜美低沉的嗓音绕来绕去,永远唱不完似的。
“白云在天,丘陵自处。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牧师听得入神,虽然是他所不能理解的语言,依然被其中哀婉缠绵的情愫触动。
宴晚告诉他,这是一首中国秦代的古歌,名叫《白云谣》。
远去的人,已不可见。只有白云悠悠,尚在山间缭绕。道路悠远,山重水复,何时能回?何时能见?但愿你还能活着,还能回来,你我还能再相见。
“你在思念你的爱人?”
“不……是唱给我死去的父亲。”
终于他忍不住问,“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内心忽然有弦断之声。在体内嗡嗡激荡,在四肢百骸中穿刺奔突,痛彻肺腑,难以止歇。
孩子的父亲是否可算亲人?
“我离开大船已经很久了……跟一个人踏上陆地,跋山涉水,去了很远的地方,到过很多城市……”
当她愿意诉说却使用中文时,牧师就知道,她并不期望任何人来听懂。
“我完成了一些别人不能做到的事情,以为那会是更有意义的生活。然而命运千缠万绕,无法不受牵连。不是抛弃不抛弃,有感情没感情可以说得明白……”
回想真不可思议,不知究竟怎么熬过来的。
脱困后,也试过打电话给芳姨,那是她唯一敢联系的号码,不料竟变成空号。
从宋卡到柔佛,再辗转抵达狮城,比预计的要难很多。多花了三天时间,好几次意外频出,个中艰险难以尽述。找到琼州商会馆时,宴晚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两天一夜不曾合眼,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守株待兔是最笨的方法,他一定会在这里出现。
度秒如年地捱着,终于在入夜时分,等到一长串威风凛凛的黑色车子风驰而至,在会馆门前排列成行。从中间车里下来的那个身影,依稀是周以棠模样,然而隔着前呼后拥的一大群人,也看不太清楚。摸约五十多米的距离,她根本无法靠近,更不敢贸然去喊。不过耽搁数秒,他便在拥簇下匆匆入内。
紧随其后那台商务车里,下来的是柴玉。头发剪短了些,很瘦,步态气势不减,戴宽大墨镜遮住半张脸,左右同样围拢着很多人。宴晚咯噔一记,闪身躲入绿植后面。
柴玉也在,要见他一面更难上加难。
但错过今日,恐怕再没有机会。
她实在太累了,心里愈发着急。因为孩子的缘故,再加上这些日子的颠沛周折,体力精神都消耗到极点。能支撑到这里,完全靠信念和意志。
不管怎样也要试试,先见到人再说。
又等了十几分钟,宴晚从藏身处出来,举步迈上台阶。还没靠近玻璃门,果然有穿制服的人阻拦。从上到下打量她这副落魄模样,礼貌地表示,没经过预约,与会议无关的闲杂人等“恕不接待”。
她难受得厉害,也没那么多心思感慨,说:“我叫阮花明,是星洲前股东裴怀光先生让我来的,有要紧事必须当面转告。烦请通报一下,他听了自然知道。”
来人犹豫一会儿,不敢擅作主张,便引她到大堂接待处等候。
冷气开得太足,宴晚昏沉沉伏在膝头,觉得浑身发冷,又很困。左等右等不见他来,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动静。
回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圆脸女孩子,穿职业套装,客气地请她移步。
乘电梯直达29层,换个房间继续等,天彻底黑透了。
她朝窗外看,视线茫然地落在附近的高楼大厦之间,连片灯火辉煌,在夜色里尤为耀目。
门锁轻响,来的不是周以棠,是他的妹妹周蘼芜。
周家女眷行事低调,蘼芜不大在媒体前露面,宴晚从婚礼新闻上见过,所以能认出。兄妹俩长得不像,眉眼神韵还是颇有相似之处。
可为什么是她?宴晚顿时五味陈杂,直觉不似好兆头。
叶海天出手教训过程南星,撞断他两根肋骨,旧怨未消,蘼芜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听说阮花明受裴怀光之托来找周以棠,就感到蹊跷。调出监控视频来看,才发现竟然是林宴晚。
她也不坐,抱臂立在窗下,默默地等对方先开口。
中间隔一盆茂盛植物,宽阔的绿叶郁郁疯长,投下纠葛密布的阴影,令人不敢深究。宴晚心头撞了一下,勉强定住心神,问:“我想找周以棠,请问他在吗?”
蘼芜没有骗她,直言说在,又蹙眉缓缓道:“外面都传你死了……跟叶海天一起。”
无论从法律还是世俗意义上,林宴晚这个人已经不存在。
死而复生在哪里都很惊悚,她的反应很正常。宴晚不知如何解释那么复杂的事情,抿了抿干裂的唇,说:“我还活着,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当面告诉他。能不能麻烦你……”
话未完便被蘼芜打断:“不能。你既然没死,又为什么还要回来呢?相信凭你的本事,再找个叶海天那样的靠山并不难,何必苦苦纠缠,非要害得他身败名裂才满意?我不希望看到二哥,总是由于同样难堪的理由,成为世人眼中的笑柄。”
笑柄两个字刺痛了她。若非走投无路,她又何尝愿意找上门受这种羞辱。蘼芜从中作梗,她没有办法,为了孩子,不得不低声下气:“你误会了,我不是来纠缠他……”
声音渐低,自己都茫茫然。那她到底来干什么呢?要求他承认这个孩子,给予安置?安排出一个婚姻之外的隐秘角落,抑或给她钱?
“那你这么不请自来算什么?都不敢光明正大报上名字,还要借裴怀光的幌子。”蘼芜的脸色顿时沉下,“有些话,按理不该由我挑明。周以棠是什么人,你早已经知道,你们之间缘分已尽,强行续貂也没有好下场。本来是个很好的了断机会——他知道你死在那艘船上,确实难过了一阵,终究会平复,回归正常的人生轨迹。不要以为柴玉没了孩子又受恶人攻讦,你就有机可乘。我只认她是二嫂,二哥也绝不会离婚。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字字掷地有声,激起灰尘独特的酸楚味道,呛入鼻中,几欲令人落泪。
宴晚竭力控制颤抖,以最平静语气固执道:“我真的有重要的事找他,请你让我见他一面……我把话说完就走,绝不久留。”
原来想让一个男人知道他做了父亲,竟也是件千难万难的事。她心头空空的,没有任何指望。九死一生逃回来,落得这样下场,何必呢。
蘼芜锐利的视线打量她,狼狈落魄一目了然。叶海天死了,骤失依傍是肯定的。然而言之凿凿说什么绝不纠缠,不过是女人以退为进的手段。摆出一副可怜样,真让他们见了面,又会变得没完没了。
她转过脸,紧绷的嘴角全是不耐烦的神气,“不管你真的有‘要事’还是遇到难处,看在你毕竟救过二哥的份上,跟我说吧。不要想在这里硬闯胡闹,你办不到的。”
宴晚浑身一紧,再不能言语,只是摇头。不肯说,也不肯走。
蘼芜略带玩味地扫她一眼,“你跟裴怀光私下那点事,大家都有所耳闻,二哥未必就不知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敢把那么重的筹码交出,让裴怀光去请君入瓮?叶海天咄咄逼人,有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整件事从头到尾,你的立场究竟在哪里,又做了什么?还是盘算着坐山观虎斗,不管谁倒了,就去投奔另一个?如果二哥真的很在乎你,从北京回来以后,就不会选择沉默。二嫂忍着天大的委屈,从没公开说过你半个字的不是,算仁至义尽了。他们是闹过离婚,二哥已经醒悟,绝不肯同意,想必你也清楚。我真不知道你还想怎样才罢手。”
宴晚默默地听着,白中泛青的脸孔上呈现出虚无神色,空洞得宛如失去灵魂的木偶。
“两条船是踩不稳的。你在海上日子不短,到了陆地,反而把这么简单的道理忘掉。”蘼芜轻蔑又怜悯地叹口气,还想再说什么,门忽然被敲响。
一个男人在外面唤她:“阿芜,你没事吧?时间快到了,玉姑在等我们。”
电光石火间,宴晚背心发麻。程南星的声音让她不寒而栗,仓皇四顾却无处可藏。
蘼芜察觉她的恐惧,扬声道:“有点事没聊完,你先过去。”
直到那串脚步渐渐消失,宴晚还是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胸腔里只剩一团无法调匀的气息,沉甸甸往下压。
“做贼才会心虚,这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蘼芜不愿再多费口舌,指尖轻叩桌面,冷冰冰地说:“有什么要求赶紧提,只要不太过分,我可以做主答应你,就当替二哥还了旧情。坦白说,就算他肯见你,也无非是这么个处理方式。要实在没地方去,我给你安排个地方先安顿下来,再联系裴怀光来接你。”
好不容易才脱离虎口,再暴露行踪后果不堪设想。宴晚紧张地退后两步,目光涣散,一时不能视物。冷汗湿透的背抵住门,才觉有了依靠,颤声说:“我没卖给裴怀光,也用不着你来做主处置我的人生。让我走。”
蘼芜点头,语调依旧从容不迫:“但请自便。不过我还是多奉劝一句,生死无常,能活着总归是幸运,不要糟蹋了上天给的机会。周家和裴怀光之间的事,早晚会有个了局,不是你掺和得起。最好离得远远的,别再不自量力跳出来瞎折腾。二嫂宽宏大量不计较,我眼里不揉沙子。”
在这些人眼里,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尘,荡起的涟漪很快会归于平静。
话都挑明到这份上了,还留下来自取其辱做什么?夜色无边,宴晚无处可去也必须离开。如被重物击中软肋,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不堪。这个样子孤身来寻,多天真,多荒谬,简直不可理喻。
视线极模糊,她飞快扭过头。泪珠逼上眼眶,不等落下便被狠狠擦去。不能再变得更可笑,是此刻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了。
离开琼州商会馆,她拖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地走到大街上。
尘埃依旧在静谧地飞舞,身后璀璨的灯火映得星月失色,她没有再回头望。
前世就此轻轻揭过。
难过到极点,反而冷静能够下来。找个背风的地方坐着,思考往后何去何从。宴晚可以做的选择实在很少。裴怀光掳走她的手段并不光彩,肯定没留下过出境记录。花明准备的那些临时证件,不足以硬闯戒备森严的国门海关。报警的话,该怎么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就算核实了身份,遣返回香港,势必惊动裴怀光。花明再三叮嘱她先不要急着回国,肯定是有原因的。
无奈之下,不得不再度折返宋卡,坐渡轮入槟城码头,辗转寻至故地。
仿佛冥冥之中早有指引,时间的洪荒席卷一切,伫立数百年的老教堂依然在。
重重磨难让身心疲惫不堪,心口曾暖热的地方,已经变得僵硬冰凉。只剩对尚未出世的孩子的感情,推着她筋疲力尽的身体继续向前。经过太多漫长而无望的挣扎与等待,世间之物,再没有一样值得去执着眷恋,人亦同如此。
在大榕树底下,宴晚做了个温暖而伤感的梦。
天高云淡,白鸟飞去远。隔着一片蔚蓝珊瑚海,她登上那艘从未启航的大船,飘飘荡荡随波而去。它注定永远到不了海棠湾了,只好化身孤岛,潜入无人踏足的所在,兀自洁白光明,不肯与世事共沉沦。
陆地上的景致好模糊,烈日与暴雪同时倾覆,是情天恨海,是疯魔浩劫。
忽有声音自虚空之外传来。
——晚晚。
她极目眺望,看见他的脸容,从幽幽深海底浮出。
周以棠。这个人,这个名字,揭穿生命中最大真相,比生死更浓烈逼真。
真正的告别是悄无声息的。她无言地回望他,就像看纸上写完的几行字,知道是怎么写下的便足够了。不值得爱憎,更无须为此爱憎旁人。
船行至深海,与尘世决然背离,这样就得到了孤独和安全。
醒来的时候黄昏正盛,通红的火云烧红了天幕,让这座安宁的小岛显得瑰丽而含蓄。她眯起眼,能看见山脚下教堂的尖顶。
同一时间,周以棠也从浅眠中醒来。心中一片寂灭,口中轻轻叫出她的名字,晚晚。
他已经好久没睡过囫囵觉了,自从宴晚失踪后。
她最后的消息,随着蔚蓝号的沉没和叶海天惨烈扑朔的结局浮出水面。有目击者说,看见她从一处荒滩跳入海中,朝即将爆炸的邮轮方向潜游。事后多方打捞无果,基本上确定没有生还可能。
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她,然后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时常能听见她身后唤他的名,阿无你看,烟花。
温柔呼吸吹过颈项,发丝轻拂,微痒。要到这时才知,他来到这艘漂浮在茫茫海上的大船,到底所为何事——是为遇见她。
所有惶恐无措的片刻,无依无傍的空白,千疮百孔的缺失,都有她声音来召唤,来牵绊,来把残破光阴一一打捞填补,免他惊苦流离。
烟花何等华美短暂,开在天上一场,倒映海中一场,混淆了天上人间,引他意乱情迷。
阿无。阿无。
每当此时,他便深深闭上眼睛,十分清楚这是内心的幻觉。
决不肯回头。
一回头势必落空。宁可叫这幻觉留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整个人一天天萎靡下去,比以前更沉默了。跟谁也没话说,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劝慰。
很多事经不起等。等做完了这个,等解决了那个,再如何如何。凡人手中所拥有的时间,并不像以为的那样多。
让晚晚失望太多次,她决定不再等了。以这种决绝的方式,收回了对他的一片痴心,他曾以为永不会失去的。
想起在陵港那次,她说,我已经选好我的船,就算它早晚要沉,我也会陪它一起沉下去。
竟一语成谶,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有情者,不以生死易其心。
像当年柴玉和蘼芜寻找他的下落那样,他如同冷静的疯子,用尽所有方式去追寻微乎其微的“线索”。上穷碧落下黄泉,什么都没有。人工爆破巨轮的流程严谨规范,当天并无渔船经过,打破不切实际的奢想。
私人组织救援就更难,没办法跟当地海域的管理机构达成共识。那是一片很小的海滩,洋流结构却十分复杂。沉船要养成珊瑚岛,必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附近区域内都不允许船舶擅自靠近作业。
明知找也无用,但没有人阻拦他。时间会消磨悲伤,光阴的利刃不动声色,划过每个人心上的力度都是一样。人一生可以提出多少要求,这些要求又有几成可得到满足?末了还不是只能“算了吧”。总有一天会承认,若命数中没有这件事,怎么求都求不来的。
周以棠知道他们心里作何考量,已无余力计较分辩。不得不承认,到目前为止,自己的人生不过是一出鸿篇巨制的虚伪闹剧。希望和幻想,都是旁人投射到他身上的虚幻之物。他被这些期待驱赶着,像一个辛苦跋涉的旅人,穿越沙漠滴水未进。某天夜晚,忽然赶到大海之滨,却只能凝望苦涩的波涛而干渴愈厉。
遇难者长眠苦海,活着离开的杳无音信。世人只能看到眼前这片风平浪静,都在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