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一百六十二章
风多响易沉

信中没有提到裴怀光的名字,每个字又都是写给他。

末尾只留得一句:“善待花明。”

薄纸不堪重负,如一片饱蘸浓墨的羽毛,从指间飘然坠落。

“她说了什么?”花明仰起泪痕未干的脸,声音非常轻。

裴怀光神情落寞,没有回答。

花明就站在他身后,看他提着斧头走进庭院,把花草竹木全部砍倒,把这个美丽虚幻的地方,变作翻腾火海。

火光中,桩桩件件,销毁冤孽罪证。

火舌徐徐舔起,似静脉里滚烫的血水蔓延开去。吞没良辰好景,吞没前尘旖旎,竹木凉桥锦绣衣,孔雀尾羽象牙瓶……顷刻灰飞烟灭。

无处不凋零破败,自楼台到人心。零落的火星是黑夜里的光,闪闪碎碎,漂浮在一片暗与寂中。

烈焰也驱不散沉闷夜雾,它们不动声色地凝聚,把两个沉默的身影都笼罩其中。

微尘宛如金粉,混合着灰烬的黑色蝶翼在半空飞舞。花明走向他,从背后抱住他的身体。骤然发现,即使被热烈的大火包围,她的男人体温还是那么低。依着他凉凉的背,像靠近一块毫无知觉的石头。

良久,他回过身把她纳入怀里。他们在混沌中沉默相拥,仿佛从不认识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也从来不认识自己。

甲米的庭院付诸一炬,只剩断墙颓垣。本来无一物,比春宵浅梦更了无痕迹。

到处空空净净,像她从未来过那样。宴晚是一点也不留恋他的,只是怜悯并原宥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去找她。

花明无力阻止,只能默默祈祷宴晚一切顺利,已回到周以棠身边。她会报以一念之仁,隐瞒这段不堪的囚禁经历吗?但凡透露一星半点,势必给裴怀光招来灭顶之灾。

裴怀光有多痛苦,有多怨恨,她是知道的。他私下喜怒无常,总是肆无忌惮地伤人,毫无悲悯之心。手底下的人都怕极了,除非必要,无不躲得远远的。直到宴晚被掳来,短短的日子里,他像变了个人一样。只有她敢亲近他,哪怕是以疯癫的名义。他什么都愿意跟她讲,无论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这一切,花明看在眼里,知道宴晚在他心里的分量有多重。重到让他不自量力,宁肯跟周以棠彻底反目也在所不惜。

雨季兜兜转转,停留在槟榔屿的北方。

“兰卡威(langkawi)”一词,是由古马来语中的鹰(helang)和强壮(kawi)合成的。

关于这座岛,有许多传奇故事——被诬不贞的Mahsuri公主,在愤然就死之前,对岛屿发出凌厉的诅咒。为自证清白,她的身体里流出白色的鲜血,将兰卡威的沙滩全部染成白色。

湿润的空气,让绿色植被生长得蓬勃旺盛,森林和庄稼覆盖了所有山坡。数不清的鸟类和鸣虫,在粗暴的阳光下无处闪躲,声嘶力竭地热闹着。

叫不出名字的繁艳花朵,一重重地开,又一重重地败。绞着花泥的土地被太阳暴晒,沤熟的香气蒸腾四散,闷得人头晕眼花。

残留的雨水从树梢滴落,打在她脸上,跟滚落的汗珠一起滑进嘴里。熟悉的气味,将干涸已久的唇齿冲开了。宴晚险些无法站住,扶着树干摇摆起来。小腹收缩,胃中一阵猛烈翻腾,她弯低俯身后开始呕吐。

吐完一次仍继续抽搐,酸热的褐色液体不停往外翻腾。她吐了又吐无法停止,非常难受,直到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流失殆尽。她的双腿发软,再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重量,终于慢慢滑倒在地。

孕育是一场无法遏制的蚕食寄生,带来迅疾的衰弱。牙龈持续出血,头痛和晕眩如影随形。胸口肿胀,没有食欲却总感到饥饿。全新的痛苦日夜折磨她,随着胎儿长大,不断消耗这具虚弱的躯壳。

她疲惫地喘气,靠在大榕树底下休息。闭着眼睛,抚摸变得陌生的身体。她知道自己过分消瘦,胸前已经能摸出一道一道清晰的肋骨,肩胛凸起,手指的血管经络清晰可见。

榕树纤长的气根密密地垂下,深扎进泥土里,围成一个鸟笼般的空间。她就藏在里面,像一只被雨水浸透的白鸟,柔软又无辜地躺在巣里。

黄昏降临,白色的炊烟在远处袅袅升起。宴晚从昏睡中醒来,继续沿着记忆中的小路,朝村庄走去。

那个傍晚的落日有点不寻常。

天边的云霞被大风吹起,层叠潋滟地铺开,绵延到山的另一边。

萧索的教堂门口,桫椤树依旧枝繁叶茂,撑起一片墨绿冰冷的浓荫。这几年日子还算太平,所以做礼拜的人越来越少,牧师也更加苍老颓唐。

还穿着那身皱巴巴领口磨损的黑袍,蛋壳帽盖住白发稀疏的头顶,眼镜片许久未更换,愈发模糊不清。结束祈祷仪式后,他把眼镜摘下来反复擦拭,终于确定不是眼花——最后一排长椅右侧,出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牧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已经是遥远的六年前。

没错,就是她。从钟楼火海里逃生,带走一把阔头弯刀的少女。犹记初相识,她笑吟吟地分给唱诗的孩子们一篮子点心,说,我的家在海上,从一艘大船上来。

连位置都不曾改变,还是那个能照到黄昏最后几缕夕阳的角落,硬邦邦的木头座椅上。女孩眉眼依稀,轮廓幽美贞静,被霞光铺满的红裙子却不见了,换成一件宽大的深棕色亚麻罩袍,像腐烂褪色后揉皱的花瓣。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记忆里的澄澈,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没有睡着也不像清醒。头发还是那么长,结成千丝万缕的黑色茧壳,把嶙峋的身体网罗在内。

她抱着膝蜷缩在椅子上,露出沾满泥迹的双脚,地上的鞋子只剩一只。这趟故地重回,一定跋涉过一段艰难的路途,牧师心想。

他放下经书,朝她悄悄走去。

“孩子,你从哪里来?”牧师像当年那样询问,目光慈祥。

女孩抬起虚弱的头颅,费力地朝他笑一下。面孔苍白得透出淡青,像来自中国的古老瓷器,流转冰凉光泽。当那点转瞬即逝的光亮消隐,虚幻的笑容更令人心碎。

“从海的另一边,一艘沉没的大船上来。”她的嗓音喑哑,是深井里传出的回音,英文依旧纯熟流利。

“你看起来很累。”

“是的,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你想留下吗?如果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女孩安静点头,瓷器无声裂开,几滴泪水慢慢从眼角的缝隙里溢出。海从来都在那里,而她从来都没有家。

大船为什么会沉没,那个跟她一起离开年轻人,又去了哪里?牧师没有继续追问,他的目光稍移,落在她宽大的罩袍下——生命的消逝和诞生,都是神的旨意。

女孩惨不忍睹的憔悴和邋遢,让牧师感到难过。他很难想象她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大概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吧。她的刀和她的爱人一起失落于尘世,留下剧烈的创伤,让她失去了方向,也找不到栖息之地。

曾经多么鲜浓,幻灭尤其惨烈。或许正因太过出众,才被命运挑拣,令这清白肉身横遭灾劫,灵魂亦困于魔障。红颜薄命,古今中外都无不同。

善良的牧师接纳了她。如同这片丰盛炎热的国土,接纳上天的雨水和地上茂盛疯长的野花。

风把种子随意扬洒,有些落在河里,有些掉进石头的裂缝,有些需要和参天大树争夺养分。经过不可想象的挣扎,遵循天地间唯一的秩序,展现出令人惊异的生命力。

盛放和凋零的轮回,在这里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每分每秒都在发生。

宴晚留在兰卡威教堂,带着腹中的孩子一起,回到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负责教会事务的露西尔嬷嬷,负责安排她的起居。神职人员日渐稀少,只剩三名修女,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多岁。空置的房舍大多年久失修,只好让女孩住进曾数度失火的钟楼。

关上门,是一个黑暗的房间。

墙壁重新粉刷过,又被渗入的雨水冲刷出斑驳污迹,裸露出当年烟熏火燎的残痕。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如过眼云烟。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狭窄的不规则空间,从天顶垂下锁链,吊着一口生满铜锈的硕大的钟。沉默的,暗哑的,很重。

蛰伏的姿势,她何等熟悉。

太累了,在床上昏睡很长时间,醒来还是觉得这样难。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重要,只想很微小地存在着。但就这样莫名其妙,总是很难以愿意的方式去生活。

日子很静,像沉入虚幻的深海底,什么都听不见。以灵魂的失敏,才可以活下去。

她还跟从前一样。抗拒所有宏大虚假的事物,回到真实坚忍的肉身,也不再相信言语和历史。来到沉默黑暗的房间,诚实而勇敢地知道,除了自己和孩子,再没有别的。无论有多大的聪明智慧,亦只需学会温柔怜惜,去承担这重量。

孩子是他和她共同的一件事,在彼此生命里的位置与分量,却可以那么不同。对周以棠来说,或许很轻吧。

意志可以忘怀,忘记只能靠时间。宴晚终于懂得,原来忘怀不是忘记,而是想起时,已经无关紧要了。见与不见都没区别,不惊动也不挂念。

于是她把自己交给时间,等着一定会来的那么一天。盼望着,当她想起他时,已无法记得事情的感觉。记忆与想念,长不过生命。而她与那一天之间,究竟还隔着多久多远,掺杂多少人、事、时间和空间?这是需要花费一生精力去抵达的所在。

在渐暗的房子里,独自并用力。因为无法说话,就非常专注。

在教会做事的嬷嬷们很快发现,新来的女孩精神状态很差。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打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愿与人交谈,更不会主动提起外面的事。当有人试图问她什么,她就安静地听着,神情却飘去很远,仿佛尘世已经没有让她留恋的东西。

唤一声,隔好久才有反应。总是心不在焉,带着梦游一样的表情,坐在池塘边发呆。不远处是牧师妻子墓,开满陈腐红花,如旧血。

这里的生活简单。她对周遭的一切,日复一日地失去热情。执意把自己封锁成一座孤岛,在里面静静等待胎儿长大。除此之外,花鸟、云彩、清澈的晨曦和瑰丽的晚霞,都无法再让双眼掀动微澜。

以血肉滋养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寂静深夜里,幻觉小鱼一样的小手小脚,在温暖漆黑的子宫内游弋,快要睁开眼睛。生命何其无辜,不知其后坠落尘世,要呼吸第一口冰凉刺痛的空气。

赶上落雨天,就关在房间里读书。牧师送去很多宗教类书籍,纸和笔,希望她能从中寻找到奥义,摆脱过往伤痛,获得内心真正的平静。

宴晚有时书写有时不,写完就扔进垃圾篓。揉皱的纸团打开,布满毛细细的褶痕,如心之张合。全是中文,这里没人看得懂。

傍晚一起吃饭的时候,牧师问她,“上面写的是阅读笔记吗?看不懂的地方,我可以给你讲解。”

她摇摇头说不,“是中国的诗,很多年以前的人,在古书里留下这些句子。”

“它们一定很优美。”

于是宴晚读给他听:“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

她试着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表达,“跟旧约《传道书》里的‘万物皆有定时’,意思差不多。”

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怀抱和不怀抱、寻找和失落、保守和舍弃都有它的时限。

欢喜和悲伤,相聚和别离,就是这样了,没什么特别。今人践行的所有,都是重复千百年前的覆辙。

牧师慈爱地告诉她,可以来告解室忏悔,倾诉内心的苦闷,并获得罪赦。无论做过什么,都能得到原谅,感受到光明和温暖。

宴晚微笑拒绝了。

他继续提议,“我可以教你拉丁文,如果你愿意学的话。或许这能让你同神更加亲近。”

拉丁文是西方神学的基础,至今仍为梵蒂冈使用。创世以来,天何以承,地何以托,都能从中找到答案。

她开始跟牧师学习这门古老神秘的语言。

中世纪的宗教医学,认为疾病并非身体的一个自然过程,而是神明惩罚或恶魔附体。用草药治病,就被他们视为“巫术”。因此故纸堆里,留下很多匪夷所思的文献记载。

比如相信把阳光搜集到瓶子里,埋入地下千万年,能得到黄金;用蜂蜜和公鸡血配制眼药水,可以看清谎言;嗅了缬草,脑子里会生出一条四脚蛇;腐烂的牛尸可以变成蜜蜂,马尸会变成大黄蜂;公羊血鞥溶解翡翠;水蛭放血包治百病……诸如此类。

大量的阅读占据空白时间,让乏味的生活变得更加规律。她学会的第一个拉丁文单词是“Pax in bello”,意为:“有战争才有和平”。

身体养得好些了,宴晚就去公共厨房帮忙做饭。附近村里的孩童,最喜欢她做的摩尔登糖。像一群金色的小蜜蜂,整日嗡嗡围绕。

Marron Glace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法式甜点,糖渍栗子。这里找不到栗子,就用山楂来代替。

果子去皮后煮熟,保持完整,放入10%浓度的香草糖浆中小火煮沸,浸泡24小时;捞出后,糖浆浓度加到20%,再投入果肉煮沸浸泡……反复若干次,糖浆浓度依次加高,最后加入朗姆酒,最后一次捞出晾干即可。朗姆要到很远的城镇才能买到,只好用自酿的椰子酒代替。

她用这些美味的糖果,交换到许多小玩意儿,宝贝似地收存起来。其实不过是些粗木雕成的玩具,有鸡、犬、羊、马等这种形状。手工拙陋,看上去平平无奇,是她为孩子准备的礼物。

孩童的天真活泼,令宴晚觉得快乐。他们有他们的人生,是尚未开启的礼物,或好或坏,或失望或完满。

出于感激,偶尔也会在晚餐结束后,跟牧师到花园散步聊天。她总是穿那件深棕色的旧麻袍,像个松垮的布口袋,遮住腰身。看不太出有孕,行动却大不如以往轻灵,仿佛被一股神秘的下坠的力量拽住身体。

宴晚很喜欢那个池塘,总在附近徘徊。凉风徐徐吹送,捎来一些遥远琐碎的余音。

幼年辰光,顾玉山给她讲过不少南国奇景。河里生长出比车轮还大的莲花,空气里充满花香。月圆之夜,大船拖着粼粼波光,航行在热带的海面上……贫穷又丰饶的远方国度,有着永不磨灭的夏日。

用纸牌算命的老婆婆,在地上画了个奇怪的六芒星,说她一生最重要的事,都跟水有关。海里的东西,就任它该留在海里,总是看得见摸不着的。宴晚当时还听不懂,现在却有点明白。

他很怕水,还是抱着她从火海高塔一跃而下。从来没想过这些事会发生在她身上,但发生了还不是一样活到现在。

岁月都模糊了,生命由细嫩变得粗糙与沉静,过去的日子还是留下浅浅凹痕。毕竟那就是她所曾拥有过的日子。有过怎样曲折,埋藏多少秘密已无人得知,她还是清楚知道。周以棠曾是她镌刻血肉的一部分,她无法抹平。

绿幽幽的水波中央,倒映出纤细伤感的月亮。草木疯长如海,野猫在林间奔蹿,发出凄厉的叫声。女孩久久停靠在池边,像一只搁浅的木船,晃动的影子从未安定,随时准备被下一股激流带向不知名的地方。

牧师一直试图劝说她接受圣洗,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昨日种种如同死,往后便是新生。做修女也并非为了躲避尘世,而是为了帮助别人。

宴晚再次拒绝了他的好意,却没有说明原因。

他隐约有种感觉,她似乎在等待什么,身上带着漂泊的戳记,注定不会久留。 QQItSycc1O/c4UZrf4SVGkhTG7f1NLF6RFpfsPrGSkodaecXcOa3/KefNC2XZtSK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