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帘随风飘荡,搅碎光影斑驳。地上是大片凌乱的湿迹,却不见脚印。
院门落着锁,有人昼夜轮班看守,除非插上翅膀,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正愣神,冰凉刀锋已悄然压上脖颈。花明动弹不得,僵立在原地,感觉到身后温热的呼吸,徐徐贴近。
“这刀太软,没有我以前用的那么好使唤。不过——”宴晚凑到她耳边,刻意压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眩惑,“划开喉咙很容易。把一只手剔成白骨,也只需要半分钟。”
空气里的紧张弥漫开。不用看也能感觉到,那双清醒的眼睛,正像两只黑洞洞的枪口那样,对准她,随时准备扣下扳机。
相识的那年,花明才满17,比宴晚还小一岁。她送她一把贝壳梳,她带她上船,约好一起浪迹天涯。
六年后的今天,她用一把剥壳刀,抵上她的喉咙。
命运残暴,半点不由人。
“挟持我,你也走不了的。”花明很镇定,大约心里早有预感,她从来没疯过。
“我没有别的办法。”
她轻笑一声,“怎么没有,这段日子不是装得很好吗?只要再忍一忍,等他把你接出去,安置到别的地方,要走要留总有机会,比现在犯蠢强得多。从不撒谎的人,第一次扯出弥天大谎,总是比较容易成功。我又不介意陪你演。”
“谢谢你百忙之中还要抽空陪我演,可我不能等了。”宴晚手上力道加重,缓步绕到花明身前,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口气不容置疑:“放我们走。”
我们?
花明悚然心惊,目光一瞬不瞬地打量对方。
凉意激起肌肤战栗,宴晚胸口起伏不定。湿透的云色麻衣半透明,全贴在身上,勾勒得纤毫毕现。于是能清楚地看见,她腰间果真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纱布条,紧束住小腹微凸的轮廓。四肢还是细瘦伶仃,孕育中的母体,却有种微妙的沉重感。似半熟的果实,散发着惑人的香甜。
花明窒住呼吸,只一瞬就瞪大了眼睛,“你……”
她们都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女了,清白无辜的肉身投入红尘,要说经历了什么,也无非是一些事和一些人。男人,女人,情欲如流水般冲刷而过,徒留千疮百孔的躯壳,与这世间一同变化沧桑。
宴晚出神地垂目盯着刀锋,半晌才挑起半边嘴角,“我非走不可。”
难怪她总是不分白天黑夜披着毯子,只肯吃别人吃过的东西,扮痴作癫,无所不用其极。她在极力隐瞒这个孩子,也隐瞒孩子的父亲。为保全腹中骨肉,什么也做得出。
好像过了很久,花明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不慌不忙地说:“动了情的男人傻,欺天瞒地一辈子,竟也栽在你手里耍得团团转。连我都看出不对劲,他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就算你要生下来,他也会愿意视如己出吧。”
她的语气苦涩,似乎还带有一点温柔,目光中隐藏着不知名的感触。
“赌男人的良心,是世上最可悲的事。”宴晚忍不住冷笑出声,一面笑一面摇头,“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用不着谁来视如己出。裴怀光是你想要的,放我走,断了他莫名其妙的念想,你我各得其所。”
些些风来,潮气四下浮动,吹不起她湿淋淋沉重的黑发。纤薄的身体承受这盘根错节,千丝万缕,仿佛黑云里浮出的月亮,格外耀眼。
水痕一线线渗出,沿衣衫滴落青石板,又无声滑入檐下厚苔。
花明叹口气,幽幽地说:“你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有些事……”她不知从何讲起,目光落向她的腹部,“你不屑也好,不信也罢,裴怀光对你的念头,绝非三朝两日心血来潮。叶海天一死,没人能再保护你。殷重黎害得柴玉这一胎没有了,她痛苦到自杀未遂,精神受了打击,又做出很多奇怪的事……传言未必都是真的,他不怎么跟说这些,内情我也不太清楚,但周以棠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婚。我猜,你大概也不肯委曲求全,跟柴玉分享同一个丈夫吧。若真想平安生下孩子,倒不如先留下,慢慢再做打算。”
得失有运数,也可以说是无数偶然和必然碰撞出的结果。天意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它的确存在,只是凡人看不穿,堪不破。
两人相对沉默一瞬。
得知柴玉失子,宴晚收起眉梢的讥讽,神情有了些感同身受的悲切意味:“你想得太简单了……当秘密不再是秘密,就会成为某些人手里的武器。或许一段时间之内,这种扭曲的关系,可以靠大家一起装疯卖傻粉饰下去。然而世事变幻,人心也跟着变。在我眼里这只是我的孩子,在别人看来,这是周以棠的孩子——危险的念头,会撩动太多妄念。我不想悬着心天天去猜,裴怀光什么时候会把我们母子,当成复仇和满足野心的筹码。”
“如果他不会这么做呢?我跟他那么久,不敢说多了解他,这点还是看得明白。他不舍得伤害你。”
“以‘如果’为开头的事,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真正到了紧要关头,不可以用它来作为判断凶险的依据。我是个后知后觉的人,运气又通常不太好,怎么挡得住你们这些聪明人处心积虑。”
刻意隐瞒等同背叛,花明对她做过这样的事,她永远记得。
“真的非走不可?”
宴晚漠然地说:“我找不出你不肯让我走的理由。我不愿跟柴玉分享周以棠,难道你就愿意跟我分享一个裴怀光?离开他,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些日子足以证明,无论我是不是疯了,都可以办到这件事。”
此言一出,各自的底牌撂得清清楚楚。
对峙那么久,架在脖子上的刀锋纹丝不动,连姿势都未变。
十几年的刀工没有白练,花明佩服她这份定力和决心。此刻才相信,宴晚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在她认为有必要的时候,这把刀会毫不迟疑割破自己的喉咙。
她印象里最后的小玫瑰,是那个站在海风凛冽的甲板上的红裙少女,双眸璀璨,满怀清澈蓬勃的勇气。像初踏上岸的小人鱼,为了心爱的男子,一头扎向茫茫陆地。今天实在看不出面前这个,跟记忆里的宴晚是同一个人。她终于也学会了步步为营小心计较,学会了伪装和不信。
是啊,谁能不变呢。宴晚秉性如此,不过想做个良心清白之人,情意不知防备地全盘托出,换来的不过是欺瞒算计,困窘颠簸。但她不是弱者,从来不是。
“你说得对,我其实很希望,裴怀光能看看现在的你。才会相信,他曾为之动心的小玫瑰已经死了。变得……连我也认不出。”
“不用着急,等我远远地跑掉,他自然会醒悟自己看错了人。”
“既然你想清楚了……”花明神情微妙地动了动,“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好隐瞒的,接下来可以谈点正经事。”
“最好长话短说,拖延时间没用。”
花明苦笑,嘴唇不经意抖了一下,“刚才的话不是骗你,就算你挟持我,也没可能大摇大摆走出去。外面12个人,分三班轮守,还养了猎狗,能在追踪时闻出人的气味。这里是帕南半岛中心,周围除了山就是海,离最近的克拉瓦兰佛寺也有六公里。山路崎岖,雨季还没过去,没有车更加寸步难行。这种逃法,你一点都不为孩子考虑?”
她现在身无长物,没有证件没有钱,连双鞋都找不到,要逃跑谈何容易。
宴晚的心略微往下一沉,徐徐地说:“那是我出去以后才会遇到的问题,现在你要做的,是帮我离开这个囚笼。”
花明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微仰的下颌,镇定坚毅的神情仿佛在说,我和我的孩子,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脆弱。
“信我就先把刀放下。”她心里做了决定,“你这么胡来,肯定跑不掉的,机会只有一次。给我七天时间做准备,或许可以成功。”
宴晚冷笑,语气透出森然,“凭什么信你?”
“因为你没有别人可信。否则又何必假装绝食,非让我来不可?”
两人僵持在当下。
“如果这个选择是错的……”宴晚拿刀抵着她的脖子,又慢慢地转到身后,让花明看不见她的表情,“你非但帮不了我,还会向裴怀光告密,变成新的威胁——我可以现在就可以把它解决掉。”
“你一定这么做,我也无话可说。既然亏欠过你,怎么还都是还罢了。”花明的叹息里透出疲惫,闭上了眼睛。
漫长的沉默。
生死不过悬于一念。
“三天。”宴晚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温度也听不出情绪。
花明沉着不改,说:“起码也要五天。19号他要带翁坡出趟远门,大概三天左右。不能搭飞机的话,从甲米出去比较麻烦,你会多出两天的时间来安排。”
许久没有回应。当她再次睁开眼睛,亭子里又是空荡荡。
苦海迷梦,乏味且困顿,似岁月般冗长难以打发。
而酝酿一场绝地出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烈跌宕。越危险的事,当然越安静越好。
最简单的故技重施,往往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花明的冰酿曼陀罗花酒,在炎热的太阳底下放倒了三个当值的看守。趁其余人尚未察觉,她开车带宴晚下山,直奔甲米镇以北4公里外的长途汽车站。
甲米及周边海岛,属安达曼海域。雨季里天气多变海风强劲,复杂的海况导致海难频发。这个月以来,已经有两艘长尾船在莱莉海滩附近突遇特大暴风雨,发生倾覆事故,游船基本停运。
走不了水路,包车又容易被追查行踪,混在游客里乘搭公共交通,是最稳妥的选择。先从甲米到合艾,每小时发一班车,5个小时只要180铢。再从艾合乘车到宋卡(Songkhla),交通发达的宋卡府,位于泰国南部,海上贸易繁忙,是通向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南大门。
花明给她准备了一套最常见的绵绸衫裤,防晒纱巾裹住头脸,乍看跟当地人差不多。另有伪造的身份证明文件若干,以及路上要用的钱。此去孑然一身,沿途亦无任何接应打点,凡事唯有靠自己随机应变。花明能力有限,时间又仓促,竭尽全力也就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离发车时间还有不到十五分钟。她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切切叮嘱:“宴晚你听我句劝,别犟。到了宋卡一天都别耽搁,马上想办法去找周以棠。不管他离不离婚,总归是孩子的爸爸。还有,千万别回中国,那里没有能帮你的人了。”
宴晚心神不宁,紧张地四下张望,低问:“那你呢,还回去吗?”
花明一愣,“我还能去哪儿?”马上又自嘲地笑笑,“顾好你自己吧,他不会把我怎样。”
广播又催促一遍,分别在即。
花明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你恨我吗?”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想了想,说:“爱恨除了让人心力交瘁,留下的只有失望。愿你能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不要有那么多失望。”
言有尽而意无穷。花明认真体味其中的意思,话音绕在耳边,注定毕生难忘。
宴晚狠狠心,掉头就走。刚走出几步,听见花明在身后喊她:“喂——”
一回头,看见那张出色的容颜,在太阳底下美得炫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说:“我还过了。”
听了她的话,宴晚仿佛出神:“……什么?”
“在船上的时候,我说过,还欠你一次。”
宴晚反应过来她意所何指,也笑着点头,“对,你已经不欠我任何。保重。”
“你也是。”
上歌诗尼号的那天,花明发过誓,以后必将报答。现在她做到了,彼此的缘分也到了尽头。
片刻之后,她们都长长叹了口气,再次相视而笑。苦涩带泪的笑容里,包含着不同意味,却又很相似。
然后,便各自朝相反的方向离去,散失于人潮人海。
阮花明是裴怀光一手塑造,她很清楚自己根本无处可去。是不能,还是不愿,又很难分辨得清。
林宴晚出逃的消息,令裴怀光顷刻间失去克制。而这所有的一切,竟是花明一手促成。
他震怒。
说不出他有多么震怒。
不过是自设情局,一厢情愿的沦陷。在这幻象的破灭中,清楚看见的只有自己的滑稽。
他深恨这滑稽,如同深恨命运的欺哄,岁月的瞒骗,至亲的离弃,情爱的凉薄。深恨陷害、践踏,和泥沼里狼狈的挣扎。他深恨自己,这冤魂般恋恋不忘又徒劳枉费的自己。
更恨花明,非要戳穿虚幻韶光,逼他不得不面对真相:“她一直在装疯,我不信你没怀疑过。你只是没有勇气,面对清醒的她。”
裴怀光的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角是深刻的冰凉,“她去了哪里?坐的哪班车?”
“不知道。我只是送她去车站,给了她一些钱,怎么走她也不会告诉我。”
怎么问都是不知道。一句话将天地推卸。
“你又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不会离开你。”
话音未落,冷不防被他一手钳住肩膀,另一只手探入浓密的乌发深处,将她的整张脸硬拗过来,朝向自己:“那么,给我一个放过你的理由。”
花明疼得几乎落泪,勉强维持着镇静的表情,轻轻答:“她怀了周以棠的孩子,你留不住的。落在你手,只会害死你,她也活不下去。我不能同时失去你们两个。”
裴怀光定了片刻,晦暗中的脸容,如铁面具般将近麻木。突然用力甩开她,目不斜视地转身往外走。腿脚却越来越沉重,走了几步,最终沮丧地停住。
鸟雀在头顶焦躁不安地扑棱,踢翻了盛水的瓷杯,溅到他脖子上。
内心有突如其来的安静。裴怀光仰起头,发现鸟笼里放着什么东西。那只羽毛翠蓝的鸟,宴晚最喜欢,总盯着它看。
呵,她居然,还留了封信。信封上字迹清隽:裴阿宝亲启。
这东西几时藏入鸟笼,连花明也不知道。
她被扔在地上,疑惑地看着裴怀光在窗前展读那一页薄纸。猜不出究竟写了什么,他铁青的脸孔,像一张没有画上表情的面具。
“软禁在甲米的二十三天,他一共给我讲了二十三个故事。临走时,我也还给他一个。”
“富翁沙哈,深爱着美丽的妻子丽卡,丽卡却对他非常冷漠。只有当沙哈赠予她昂贵珠宝时,才能看到妻子露出笑容。为了取悦她,沙哈就不断地奉上珠宝来讨她欢心。然而丽卡在得到珠宝后,对他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
后来沙哈投资失败,生意出现危机,不得不提出变卖那些珠宝作为资金周转。但丽卡只担心会失去自己的珠宝,就把它们全部披挂在身上,裹一条大披巾,打算偷跑回娘家。
从此丽卡便人间蒸发了。娘家找不到,也不见她回丈夫家。沙哈日夜盼望她归来,家中怪事频频发生。每到深夜,他都能在睡梦中听到有人走动,伴随首饰清脆碰撞的声响。
有天夜里,沙哈支开所有仆人,在卧室的躺椅上假寐,等待那动静再次响起。
丁铃当啷的声音围着他绕了一圈,在咫尺间停下。他睁开眼,看到月色之中,一具骷髅立在面前。
那真是一具宝光璀璨的骷髅。每根手指上都戴满戒指,手腕上戴宽大手镯,脖颈上挂着层叠项链,头上还顶着发冠。沉甸甸的宝石和金银,将白骨从头到脚占满。最令人惊异的是,骷髅皮肉不存,却还保留着丽卡生前的一双眼睛,沉静地凝视他。
水灵灵乌黑的眼珠,和十八年前初见时一样美丽。”
“这真是个如梦般残酷的故事。如果说丽卡唯一爱的是冷冰冰的珠宝,沙哈爱的也不过只是她那一双眼睛,而不是有血有肉的完整的女子。
所以当真相以奇诡的方式降临,逼迫富翁不得不睁开眼面对,自己真正执着的东西——是披挂着华丽珠宝而没有血肉,仅剩一双眼睛的骷髅。
看似凄凉可怖,然则它与世间一切真相的本质并无不同。
某种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是瞎子。诚实的人是瞎子,看不见欲望诡诈;吝啬鬼只看见金子,看不见财富;肆意挥霍的人是瞎子,只看见开端,看不见结局;卖弄风情的美人是瞎子,看不见岁月终将带来皱纹;博学多才的人是瞎子,看不见自己的局限和无知……”
“裴怀光身上,有着极其罕见的聪明与偏执。我从来不否认他的聪明,这也成为他毕生难以打破的桎梏。看似无比强大,本质的脆弱空洞,却与风月宝鉴里照出的白骨无异。故事里的意思,想来他是能够明白的。因为这是写给阿宝的故事,而非写给众所周知的那个裴怀光。
囚禁是一种伤害,可我至今仍相信,他的本意并非伤害。这就是我跟他最大的区别。他在苦难中得到的最厉害的武器,就是‘不信’。不是没有更好的方式,也不是学不会,只是他选择了不要。”
“炭火能被灰烬掩埋,星星就不会这样。赤忱的爱情亦同如此。
大多数人都没有爱。或因为外表、才华、性格、金钱、权势而生出好感,其实爱来爱去都是自怜自恋。得到回应则心生虚荣,更加贪求。被拒绝后饱受执念折磨,就用这种存在感来饮鸩止渴。折腾到最后,都成了因自己而生的情绪,却和爱情本身无关。”
“这场逃离,带给他最深刻的感觉,应该是愤怒吧,我猜。事实上,他不会眷恋任何人。因为眷恋只会让人变得软弱,并对别人的善意,产生过多危险的信赖与期许。他曾说过,无论跟任何人相处,他都会第一时间问自己,如果离别,如果断绝,如果反目,心能否平静?他修习的黑暗魔法告诉他,绝对不可以让人知道真实的缺失。需求一定会成为弱点,变成别人来打击、引诱、索取的借口。
如果这就是他想要的,当然会如愿以偿,在无休止的痛苦中所向披靡。最大的摧毁之力,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他自己,最终的审判也是。我们都是。”
“而我所能偿还的,也只有这一个善始善终的故事而已。为他伤害过我,救过我,也放过我。”
“逃出甲米后,我听从花明的劝告,辗转到狮城寻找周以棠,但最终……我见到他了,只是没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