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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痴癫

花明呼吸凝滞,一双璀璨眸子,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宝石般闪烁。

他冰冷的话音忽然穿透嘈杂雨声,在三个人的沉默中响起:“你还有别的事吗?”

花明不理他,径直走到宴晚身前,说:“宴晚,你再看看,还认得我吗?”

衣袖挡住的阴影里,宴晚悄然睁开眼睛,眸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寒意,决定不理她。

“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曼陀罗还有印象吗?”

连唤了好几声,宴晚才钻出脑袋,软弱地报以一笑,却不说话。

花明蹙眉,不死心地再问:“那个周以——”

裴怀光身子不动,手掌还护在宴晚背上,阴沉地把脸转过来逼视她。对上这样可怕的眼神,花明如被掐紧喉咙,只好把剩下的话咬断。

霎时之间,一种熟悉的虚无空洞侵占了躯壳,把她变成一艘失去锚的船。仿佛又一次回到歌诗尼号,某个无所事事的黄昏,她趴在栏杆上朝尘世眺望,等着宴晚去集市买娘惹糕。

心里慌慌张张,越等越焦灼不安,怕她就此一去不返。结果当然没有,宴晚带着一把奇怪的刀,和一个更奇怪的男人。

如果不让她去就好了。周以棠出现的那天起,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

从一个人身边换到另一个人,从船上到陆地……陆地不过是更喧嚣陌生的海洋。

“那么紧张干嘛?我认识宴晚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

花明含义不明地笑了笑,懒洋洋的调子拖很长。或许是想表现得不在乎,她知道裴怀光最厌恶什么。

屋里转了两圈,顺手拿起托盘里的芒果糯米卷吃起来,若无其事地说:“她这个样子多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检查?”

裴怀光微眯起眼,淡淡道:“现在外面多少人在找她,还是过一阵比较安全。”

冷掉的糯米变干变硬,堵得花明胸口发闷,睁大眼睛瞪他:“你到底什么打算,就让她这么稀里糊涂地关在甲米?还能关一辈子?纸包不住火。”

他无情地回答:“这是我的事,你当不知道就行了。”

甲米。

被软禁的第八天,宴晚第一次探听到自己确切的位置。她的判断没有错,这里确实属于泰国境内。名不见经传的海滨小城甲米(Krabi),位于西南部海滨,有原始海滩和陡峭山崖。地理位置太偏僻,不是吸引游客的热门地点。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哪怕她真的疯癫,裴怀光也不会放掉她。

花明抽动肩膀,忽而低低地笑起来,边笑边摇头:“又疯一个。沾过他的女人都没好下场。”

“她现在这样很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开心的睡一觉就忘掉。说到底,我们这些人,又有几个是正常的?”

裴怀光回过头来,抚一抚宴晚的发,语气依然如故,听不出半分波澜起伏。眉间眼里,全被占满。

如果丢弃一些东西,能让她不记得他的坏,感受到他的用心,又有什么不好?他也曾以为,他爱的是那个鲜活灵动的宴晚,骄傲洒脱又有很多坚持。可如今的她剥落所有光环,不再淡如冰雪拒人千里,变得乖巧柔顺会撒娇,像个憨态可掬的稚童,也照样牵动他的心肠。

在疯子面前说话,无须刻意回避。宴晚娇怯地缩在他臂弯里,像只极乖的猫咪,一心一意拨弄他袖子上的盘扣。“又”是什么意思?还有谁疯了?她听不明白。

大雨瓢泼让空气变冷,被山里凉爽清新的空气一激,眼睛有落泪的冲动。花明压抑着一句话,在舌尖千回百转,终于含糊不清地吐出:“你早就想得到她……并不是为了报复吧?”

如果他只为了报复周以棠,大可以趁宴晚现在无力自保,把事情做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一个虚幻的情局。

假作真,真作假,混淆到如今,花明再也不能够自欺。过往种种,都是错觉。怎么会误以为,那些担当与柔情,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呢。

世上再也没有像她这样,能与他势均力敌又互相信任的玩伴。但或许他想要的,并不是玩伴而已,最起码远远不够。

想当初浓情蜜意的好辰光,花明半开玩笑地缠着问,“你有过那么多女朋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他想了想,答,“大气通透懂进退,才情绵婉又灵秀。”

花明听不大懂,嗤之以鼻,“好色之徒当然什么都想要,世上哪有完美的人。”

他笑着摇一摇头,“完美有什么意思,兼美足矣——比如像小玫瑰那样,你不刚才还夸她这也好那也好?”

说罢一个起身,拉她过来搂在怀里,“宝贝也挺兼美的,特别懂事,还多了点儿活色生香,才能让我这等好色之徒有一点接触的底气。”

花明是后来才明白,男人的有求必应软语温存,甚或沉耽枕席,都不是爱。真放在心坎里了,连碰一下都不舍得。

是与不是,总之七零八落,烟消云散。

她爱她,也爱他。等于一下子失去两个人。

“你根本不希望她恢复清醒,对吧?明知道她不可能爱你,偏要痴心妄想。宁可把整箱珠宝全丢掉,也要留下精美的空盒子,骗自己是满的。希望这一次,你的耐心和兴致可以久一点。不然……宴晚实在太可怜了。”

裴怀光皱着眉,不愿再多费唇舌,只道:“你突然跑过来说这些有的没的,吓到她了。以后——”

对眼前隐晦的情变与争执,宴晚恍若不觉。她玩了半天纽扣,觉得无聊,便捡起桌上剩下的点心,大口吃起来。真的是饿坏了,吃掉一个又一个,手指沾满米粒,腮帮子鼓鼓的。

裴怀光好诧异,迷惑不解地看着她狼吞虎咽,眼中的犀利渐渐缓和。之前怎么哄都不行,怎么突然又愿意吃东西了?

他赶忙倒杯椰子汁给她,“吃慢点,当心别噎着。”

宴晚停下咀嚼,拿着杯子就是不往嘴边送,抬眼望住花明。面孔太白,竟隐隐透出些瓷青,眼神如婴儿般一览无余。

花明迟疑地接过椰汁,喝了两小口,又递回去,“甜的。”

宴晚弯起眼睛朝她笑,这才咕咚咕咚喝进肚子里。

从那天起,宴晚不再怕她。花明吃过的东西她才肯吃,花明喝过的水她才肯喝。裴怀光百思不解,只好允许花明在庭院内自由出入。唯一的条件是,绝不允许提起周以棠的名字。

两个女孩毕竟是少年相识,岁月牵绊可谓深长,多少还是残留一些旁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硬生生饿了好些天,不可贪多,否则身体更吃不消。第二天翁坡送来的,几乎都是流食。宴晚并非存心自虐,只是对落海后发生的事都毫无记忆。既猜到囚禁她的人是裴怀光,谨慎起见,便不敢沾染此处的饮食。

她现在怀着周以棠的孩子,裴怀光到底是装聋作哑还是尚未察觉?万一他真的知道了……会不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很难讲。

此人本性隐晦难明,她从来没有看清过。只知道执念和仇恨会让人变得很可怕,丧失本性的人,想法跟常人不一样,绝对不能硬碰。

祈求无用,讲道理谁会听?裴怀光是疯子,或许所有人都疯了,她只能比他们更疯。

宴晚就这么战战兢兢地,想方设法隐匿她安静而苦涩的孕,如熬煮一锅隐秘的黄连。耗尽心神血肉在所不惜,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小小的生命,无人知晓,全然信任地扎根在她体内。只有她来保护,只有她来打算。少吃几顿饿不死人,真要出了闪失那也是命,绝不能坏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不得已的苦难,反而是对孩子最大的庇护。宴晚坚信,她的孩子像她一样,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不会轻易死去。

白日漫长,有时落雨有时晴。

花明带来她们以前最喜欢的芒果糯米饭,一起坐在水渠边安静地吃。捏几颗米粒洒进水里,斑斓锦鲤便凑上前争抢,翻起水花,打碎了悠悠倒映的白云。

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的日子。那时候的花明,谁也不认识,没有指望和依靠。直到宴晚带来一艘巨大无比的船,把她从苦海里接走。

两个女孩深夜挤在一张床上,枕着彼此的气息相拥而眠。她承诺,我以后会唱歌赚很多很多钱,给你买一艘大船,我们到哪里都不分开。

当时多少天真,如今多少残忍。

宴晚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孤立而遥远的世界里。要么坐着发呆,要么就抱着船,颠三倒四地喃喃自语,偶尔哼几句不成调的歌子。

太多往事的灰烬淹没了她,把她石化成一枚令人窒息的茧。旧日躯壳仍在,内里的魂魄却杳无踪迹。

无论对她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她和她面对面,挨得那么近,却陌生得像素不相识。以前那个鲜明生动的女孩子,去了哪里呢?为什么面目全非到如此境地,眼睛里曾流转的活生生的光彩,全都不见了。花明仔细打量,努力想寻找小玫瑰熟悉的影子,可是一无所获。

除了裴怀光,她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每当花明试探着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或头发,她都会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呲着牙躲闪开。

亭子里的浴缸已备好热水,花明哄小孩般,牵住衣袖把她带过去,再将那艘木船放在旁边,自己回到屋里关上门窗。

从窗缝里偷望,过了许久,宴晚才穿着层叠的衣衫,弓着腰浸入木桶。蹲在浴缸里,慢慢摸索着,把湿透的脏衣服丢出来。

细草编织的垂帘随风摆荡,影绰绰看不太分明。凝目分辨,只看见一点点侧影。过分消瘦的女体,肩胛骨凸起,轮廓单薄嶙峋。

花明心酸地想,她一定受了很多苦。

她好像不知道怎么使用那些香薰精油和沐浴用品,当成玩具般,凑近鼻端闻来闻去,忽然一股脑倒进水里,然后捧起热水从头浇下。

洗了半个多小时,周围地面全溅湿了。宴晚扶着木桶边沿,颤巍巍站起身,始终保持背对着窗户的角度,飞快地穿上干衣服。

花明怀疑自己眼花,似乎看见她腰间缠裹着布条之类的东西。

那么热的天,屋里也不开冷气。宴晚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照旧拿块毯子把自己裹起来,才觉得安全。

黄昏日落后,裴怀光便准时出现,对花明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来照顾。”

花明无声地叹口气,慢慢走了出去。听见身后飘来忽高忽低的语声。不知他讲了什么有趣的事,宴晚在里面咯咯痴笑,听得她汗毛直立。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窗口透出摇曳烛光,有种恐怖的温馨。

到了熄灯时分,裴怀光照旧陪她钻入床底,像两小无猜的亲密游戏。

只属于他们的一千零一夜,每晚都有一个故事。

裴怀光实在是个很擅长讲故事的人,再平淡的情节到了他口里,都变得曲折动人。就算是编的,也比真的还真。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欢喜,全神贯注那么仔细,让他感到久违的放松和安宁。宴晚由此知道更多——从他的童年,少年,再到去国离乡种种过往,还有后来投身在权力斗争中,那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她是世上最好的倾听者,不质疑,不评判,不指摘不反驳。当然,也不会泄密。

深不见底眼眸,在阴影里,闪烁。她以温凉手指,在那眼睑上轻按,软软嘟囔:“困了。”

他很依恋这难得的静默温存,在她身边,可以暂时从沉重的伪装里解脱出来。便慢慢将头靠在她肩上,放心地闭上眼睛,脸上是混合着兽与幼童的姿势表情。醒来时她还在,摸着怀中柔软的耳朵,觉得非常幸福,心里被一种很纤细又很充盈的东西涨满。

只要她肯留下,他会对她好的。裴怀光自觉对宴晚的用心,不比周以棠差。这当然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份爱情,但至少是最后一次。

外面暗潮汹涌从未止息,只得这处风平浪静。

昏昏欲睡的炎热午后,花明在屋里睡着了。宴晚无人看管,独自走到庭院偏僻的角落,摘了很多野花。院墙边上有棵高大的猴荚树,枝叶遮天蔽日,与墙外繁茂的树干交错在一起。

刚爬到一小半,看守的人就发现了这处异动。她被喊声吓得惊慌失措,摔在柔软厚实的草地上。腹部隐秘的抽痛,让她立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轻率的错误。与日俱增的焦虑和紧张,会影响判断力。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月,缠在腰上的布条越来越紧,勒得她无法呼吸。再不走,就快要藏不住了。如果不是这个秘密搅乱心神,她何至于轻举妄动。

裴怀光很快赶到。他怒不可遏,对翁坡和花明大发脾气。

宴晚坐在草叶间抽泣,光着的脚被树干擦破了皮,手里还紧抓着那些委顿的野花,满脸泪痕斑驳。为了防止她逃跑,裴怀没有给她准备鞋子。

“你要逃到哪里去?”他走到树下,脸色阴沉,眼神却十分忧伤。

“阿宝……”她有气无力地抽噎着,抬起红肿的眼皮,不住朝上张望,“它不见了……”

裴怀光愣一下,和花明狐疑相觑。

“什么东西不见了?”

“翅膀是蓝色的……好漂亮,我差一点就能够着……”宴晚比划得愈发伤心,哭着哭着,将湿热的脸颊贴在他腿上。

他的腿震颤一下,马上心软了,神色逐渐缓和,“你喜欢小鸟,我让人抓来给你。不要再去爬树,摔伤了怎么办?”又去搀她起来,“我看看,摔着哪里?”

宴晚还是很惊惶的样子,交臂掩着自己,胆怯地摇头,“没有……”

他打横抱起她,大步走回屋内。交错的瞬间,竟与花明有一霎目光相接。

一双妙目清醒白醒,似昏暗的洞穴中陡然窜出光来,逼得花明几乎退一退。待要再看,她又低了头埋入他肩膊,将费解的迷雾不动声色收敛起来。

裴怀光对她百依百顺,一味纵容。

第二天,宴晚拥有了许多五彩斑斓的热带鸟雀。装入一只只精巧的笼子,挂在廊檐底,树枝上,蹦来跳去啾啾鸣啼。

鸟儿们被捕获,与族群失散,再也无法展开鲜亮的翅膀,飞跃蓝天树梢。宴晚抬头看看它们,又低头看看水渠里自己的倒影,像那些关在金笼中的雀鸟一样,华羽逐渐黯淡脱落。

从树上摔下来后,她除了去亭子里洗澡,不怎么踏入庭院,让裴怀光放心许多。

今年天气热得反常,宴晚又不耐冷气,屋里常镇着大缸冰块,在寂静里消融,发出清脆爆裂之声。

午睡醒来,汗流得口干舌燥,她摇一摇花明的手,“想吃椰子。”

翁坡很快搬来十几只新鲜青椰,先用砍刀将外面的绿皮砍掉,动作非常麻利。剥掉浅棕的外皮,又从竹筐内随手捡出一柄薄软的的剥壳刀,精准地插入椰子外壁。一边插削一边旋转,剖出完整的椰肉,盛进碎冰碗里,汁水半滴不洒。

这是泰国街头太常见的手艺,每个水果摊前都能见到。在泰北生活的时候,宴晚最喜欢看人剥椰子,觉得这刀工很妙趣。

椰汁清甜爽口,她喝得很惬意。忽然听见扑棱翅膀的响动,扔了碗站起来,大惊失色地指着树下,“哎呀!它又跑了!”

翁坡循声朝外望,挂在矮树下的鸟笼子晃来晃去,不知是谁喂食的时候没关好笼门,鸟雀纷纷逃窜。

“去捉回来!”

翁坡看一眼花明,连花明也着急催促:“还愣着干嘛,快去呀!要是找不回,就再抓几只,笨死了!”

要是惹恼了这个疯小姐,又大哭大闹起来,阮先生面前不好交代。他没办法,只好把砍刀拎在手里,匆匆去追赶鸟雀。

碗里的椰汁泼洒半身,还有不少沾到头发上,摸上去黏糊糊。宴晚懊恼地胡蹭乱抹,越弄越糟。

花明拿湿毛巾给她擦手,柔声问:“头发又痒了?”

她用力点头。

热气腾腾的清水装满浴缸,还洒上厚厚一层玫瑰花瓣。

宴晚还是不肯在她面前脱衣服,踩着木凳,让身子一点一点沉进水里。

“水温还行吗?”

她舒口气,很享受地闭上眼睛,轻轻嗯一声。

花明用椰壳勺子舀起热水,撩上她的肩膀,然后把满头惊心动魄的黑发捞出来,晾在桶外,仔细地浇湿。

“宴晚。”她叫她的名字,絮絮地低语:“我很好奇,疯了到底是什么感觉,会比醒着的时候更开心吗?”

“是……好奇怪的感觉。”宴晚呢喃。

“怎么奇怪呢?”

“很静。这里——”她按住心口,“静得不得了,可以听见别人心里说的话。”

花明笑笑说,“哦?那我心里在说什么?”

“你在想,她到底有没有疯。”

花明一惊,手不觉带了几分颤抖,椰壳勺啪地掉在地上。

宴晚伸出两条湿淋淋的胳膊,伏在木桶边沿,笑得无比开怀。再问她什么,都不肯应声。

洗头发的精油皂遍寻不着,只好再去重新拿一块。

前后不过两分钟,再回来的时候,木桶里空空如也,人不见了。 m2KyK2O8KIxMOWUbYmOPon64VsF9/GEyNPLVTUquZA8rRmbzvmpo8/D/V8b9GY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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