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光沉默地靠墙坐着,浑身的血液都随着空气凝固了一般,只觉有什么湿凉滑腻的东西,正沿着自己的背脊,缓慢向上攀爬。
宴晚哭闹累了,变得万分沉静,枕着他的腿沉沉睡去,手里还一刻不松地抓紧木船。
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连眼睛都很久没眨一下。只是偶尔低头看她的睡颜,无知无觉,似一个任人摆布的美丽玩偶。
他见过周以棠失忆是什么样子,跟宴晚这种状态完全不同。
叶海天葬身蔚蓝号,炸至尸骨无存,对她刺激太深。或许从亲眼目睹的那一刻起……她就疯了。
裴怀光不知道买走那艘船的到底是什么人,但炸船当日,叶海天肯定会和宴晚一起露面。可是只猜对了一半,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若是去得再迟一点,恐怕连她也要葬身海底。
天意如此,他不过顺势为之。她始终是他牵肠挂肚的女人,种种前尘是非,随着蔚蓝号的沉没彻底宣告终结。
疯就疯了吧。
也好。
最好。
现在的她是全新的,没有过去也没有记忆,再也无须牵绊顾忌。裴怀光早就对她说过,“你一定会是我的”。他要她留在身边,长长久久地陪伴下去。谁都不能阻止,怎么想就怎么做,如愿以偿多么快意。
世人更偏爱有着悲壮色彩的故事,各种添油加醋的离奇揣测,有时反而会离真相很接近。
外界纷纷传言,叶海天商战惨败后心有不甘,因此自寻绝路。又迁怒于与对手有染的干女儿,挟持她悄悄潜入即将爆破的邮轮,赴一场同归于尽。
玫瑰主厨林宴晚的传奇,到此戛止。那些真假莫难辨的过往,曾有过的短暂而耀眼的辉煌,好似夏夜里稍纵即逝的流星,陨落在无名深海底。才24岁,花一般的年纪。有人叹惋可惜,亦有人笑她自作自受。
但这些统统与她无关了。人死万事空,是非成败转头灭。好的坏的,都不要紧。
至于这传言到底是谁一手炮制,只有裴怀光自己知道。
在她醒来之前,他想了很多。
看着她跟周以棠天涯辗转,几经分分合合,跟叶海天闹出过隐晦流言,又曾一度转投唐秋陵的怀抱,天知道他要花多大的克制力,才等到今天。无数的隐忍堆积起来,总有一天要爆发。即便这个人是他抢来的,骗来的,也终究属于他了。
他今年三十四,比周以棠还年长两岁,更比她大足足十岁。什么大风大浪人心诡谲没见识过,用半辈子过完别人的一辈子,没有理由再等下去。九死一生到如今,财富名利都不缺,再继续投入这个疯狂游戏,局面将超出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周以棠已恢复记忆,下一个要对付的还能是谁?也该到了抽身而退的时候。
用他,防他,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再也用不着他。一颗失去价值的棋子,粉身碎骨算轻的。更何况他曾不止一次行过背叛之举,从歌诗尼号开始,就是精心算计的接近。
殷重黎还在垂死挣扎,扯进去柴家和薛家,令五大商帮内部势力的联盟和对立益发尖锐。裴怀光旁观者清,心知动荡只会愈演愈烈。早晚要从上到下大洗牌,越早脱身越安全。
趁周以棠无暇他顾,不远走高飞更待何时。带着心爱的女人,淡泊悠闲消磨余生,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是清醒状态下的林宴晚,肯定宁死不受。不过没关系,他有耐心慢慢感化。无论她发多大的脾气,用多难听的话骂他,都无法改变已成定局的事实。
四海盛宴,玫瑰主厨,就当成上辈子的回忆吧。当浮华渐远,最后留下来与她作伴的,只能是他。
她从来讨厌他的谎话连篇不择手段,以后不会了。飞鸟尽,良弓藏,只要远离周家的恩怨是非,过寻常日子,用不着勾心斗角。
烈女怕缠郎,总有一天她会接受现实,也接受他。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岁月恒如东逝水,物是人非太寻常。对周以棠死心,不过迟早的事。世上哪有时间改变不了的东西,再深的爱情也经不起天各一方来消耗。他们之间积孽太深,注定是无解的死局。
宴晚如今受了打击神智不清,也许不是件坏事,反倒成全他的念念不忘。裴怀光自问没有周以棠那么大的野心,更扛不住那么沉重的负荷。该谁的就谁担着,要怨就怨命吧。
如是接连两日,裴怀光在此间住下,试着同她相处。
宴晚还是认不出人,对他视如不见,却没有明显的排斥和敌意,偶尔会说几句稀里糊涂的话。比以前好太多,裴怀光很知足。随即又发现,她跟墙上的蜘蛛,院里的鸟雀,也是这么交流。
房舍全部重新打扫干净,她没什么反应,不再有激烈的摔砸动作,唯独那艘木船谁也不让碰。是睡是醒都必须抓在手里,要么就碎碎念着要去找叶海天。
夜深了,皓月当空,萤火翩翩飞舞。她捞起裤管坐在小竹桥上乘凉,双脚悬空晃呀晃。纤洁如玉的足趾探入水渠,拍起水花四溅,惊得游鱼纷纷躲入石缝。
裴怀光在她边上,拿把大叶葵扇不停地扑赶蚊虫。过一会儿又腾出手来,把白色棉纸扎的水灯依次放入清渠,随水而漂。烛火越聚越多,倒影成双对,似一朵朵浮莲在秘境盛开。
“好看吗?”
她用力点头。
裴怀光笑吟吟看过,眼神十分温柔,“花灯是用来许愿的,你愿望的是什么?”
她偏着头,又听不明白了,“什么是……愿望?”
“就是心里最想做的事,或者想要的东西。”
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实现。
可她仿佛不太相信,迟疑地望着他的眼睛,喃喃说:“裴阿宝,骗子。”
裴怀光怔了怔,真是,什么都忘光了,只记得他爱骗人。
他忍不住笑,“以后都不骗你,我保证。”
“我想回船上……很大很大的船。”
于是他把最后一盏花灯里的蜡烛头点燃,小心放入水中,允诺道:“等你精神好些了,我带你出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能没有你以前住的船那么大,也不会太差。”
宴晚听了,却没有露出开心的神色。转动双目,不知想起什么,扁着嘴泫然欲泣,“我没有愿望……求求你们不要炸船,叶海天还在上面……是真的……”
裴怀光吓一跳,赶紧拨过她瘦弱的肩,拢入怀中安抚,“好好好,没有就没有,不打紧的。”
希望这东西,没有不打紧,有就危险了。
半缺的月亮被哭声惊扰,蹑手蹑脚躲进阴翳里。浓云深处,酝酿着一场暴雨,半空隐隐传来雷鸣。
淡银的光辉冰消雪融,四周转瞬就暗下来,黑得连人的表情都看不分明。虫鸣蛙声皆寂静,她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眼皮渐沉。
该歇息了,他把她抱回屋内,很轻地放在床上。刚挨上枕头,宴晚猛地惊醒,惊恐不已地推开他,瑟缩成一团簌簌发抖,像被蝎子蛰了一样。
裴怀光凝眉看她良久,顿在那里叹气,柔声说:“放心,在你愿意之前,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明白,只是无措地抱着她的船发呆。忽然如梦醒般回过神,随手拽了块毯子掩着自己,又要钻进床底去睡。
他没办法,只好蹲下说:“我进来陪你,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裴怀光疑心重,是个极度缜密的人,宴晚知道不能再拒绝了,否则这几天的功夫全白费。不得不表现出乖驯,往里面挪了挪,空出块位置来给他。
两人并排躺在地毯上,纱帐垂落,隔绝出一方朦胧亲密的空间,呼吸起伏相闻。
离得这样近,换做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她好像还是有点紧张,毯子裹住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怯怯地盯着他。
要不要那么快突破界限,裴怀光倒觉得无所谓,真想那么做,有的是办法。可勉强终究没意思,他虽算不得正人君子,也从未强迫过女人,都是你情我愿水到渠成。何必着急呢,这么把她掳走已经很不光彩,再行龌龊之事,恐怕适得其反。
莫看宴晚现在神思昏聩,秉性里的刚烈是不会变的,逼急了,他会连最后的机会都失去。他想让她慢慢接受他,喜欢他,最起码不讨厌他。
然而心爱的人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却半分碰不得,他多少有点自觉悲哀。很渴望能亲密一些,抬起手,想给她捋一捋落在鼻尖的发丝,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
人与人的际遇,就是这么天差地别。周以棠一次又一次辜负,出手就把叶海天逼至绝境,何曾为她考虑半分,她依然不怨不恨。他几度冒险提醒,想要护她周全,只换来一句“你算什么东西”。
她浪掷在周以棠那里的心已打捞不回,失落就失落了吧。留出的这片空白,今后便由他填补。
裴怀光思绪万千,身子却紧绷着不敢妄动。静待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长长舒口气,含混道:“阿宝,讲故事。”
啊对,这是允许他躺在身旁的条件。
“讲个什么呢……我想一想啊,别着急。”他双手枕着脑后,凝眉思索。
她不依,娇娇软软打个呵欠,“快点。”
裴怀光迁就地应一声,侧转身对着她,“在很久很久以前——”
他给宴晚讲了个源自乌克兰的古老传说。
有位美丽的公主,在春天第一轮满月后的清晨,出发去猎熊。一头巨大的熊攻击了她,抓毁她漂亮的脸庞,咬掉她的手指,也咬掉了手指上她最爱的钻石戒指,这让她十分难过。
但过了整整十年,依旧是在春天第一轮满月后的清晨,依旧是在同一座森林的同一个地方,她再次开始狩猎。
而这次,她用弓箭射死一头又大又老的熊。当士兵们剖开巨熊的肚子,却没有发现那枚戒指。
“Nothing.”什么都没有,他用这句话做了结尾。
花明第一次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说,公主很勇敢。她在失去自己的底牌(戒指和美貌)后,变成女战士。生活就是及时止损(别再找钻石)和自求痛快(杀熊报仇)。
但裴怀光想告诉宴晚的是,“失去的东西,找不回来,好在过去的都会过去。”
她听着听着,眼睛慢慢合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横了心,一点点靠过去,探出胳膊让她枕在颈下。低头去看,她一定困得厉害,还是不动如初。那么……可以再一点吧?
裴怀光深深吸气,拿开木船,然后很轻很小心地把她圈进怀里,让她的脸颊贴住胸膛。夜无边无际,柔软的,旖旎的,撩拨出他心头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想亲亲她,很浅的一下就好,可是答应过了不碰她,只能按捺。
半空劈下黯蓝闪电,闷雷混着雨声轰然而至。
她睡迷了,被雷声惊一下,半梦半醒间揪紧他的衣角。极乖巧也极温顺,就像是心甘情愿跟随他,依恋他。
裴怀光做贼心虚,生怕她醒来察觉,想松开又舍不得。心惊胆战地收拢手臂,脆弱的心跳全暴露在襟怀间,变成她梦里汹涌的潮汐。
雨下得缠绵。他的快乐夹杂着不安,心却是满的。
原来抱她的感觉是这样。如果她醒着的时候,也能这么亲近他多好。
凌晨四点左右,天色仍昏暗。裴怀光向来警觉异于常人,睡眠极浅,朦胧中听见她喃喃叫了声“阿无”,纤细的手臂搭在腰间,往怀里钻得更深。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有点百味陈杂。
抚着她的背,又垂下眼去,目光停在她雪白的脖颈之间,无限温柔。确认她睡着了,才低低说:“没有阿无,那个人不存在。还是忘掉吧,周以棠的世界里,不缺一个你。他能给你的,我可以,他给不了的,我也可以。”
路走到这一步,无法再回头了。想从周以棠手里抢走他的女人,难度可想而知。但凡走漏一丝风声,眼下所拥有的都可能烟消云散。可他愿意尝试,去犯最后一次险。只要彻底离开这个名利场,以后海阔凭鱼跃。
胡思乱想到天蒙蒙亮,半睡半醒也没休息好,眼底两团乌青。
宴晚也跟着醒了,眼眸惺忪。没有推他,他也就不松开,两人安静地对望。透过昏暗光线,一张跟周以棠莫名相似的脸孔,似远似近,如梦幻倒影。隔着毯子和衣裳,他的体温和气息,仍清晰地环绕身周。有那么很短的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疯了。
雨还在落,响起清脆敲门声。
她瑟缩一下,猛地弹开要跳起来,却忘记还在床底下,砰地撞到脑袋,吃了痛又哭。
裴怀光凑过去给揉揉,她又不让碰了,骨碌碌往边上一滚就钻出去,到处找她的帆船。
他只好跟着爬出来,把木船好生放在她怀里,轻声细语地劝:“先吃早饭好不好,肚子不饿了就不疼。乖乖吃完饭,我带你去找叶海天。”
还是那少年翁坡,带着丰盛的食物推门而入。她神色恹恹地扫了一眼,索性背过身去面朝墙壁。
裴怀光脑仁嗡嗡的。现在最愁人是,这小祖宗怎么都不肯吃东西。
从宴晚醒来那天算起,都已经六天了,左哄右哄都不听。给她讲故事不行,变魔术不行,耍把戏也不行,他已是百宝出尽,就差没跪下磕头。
眼看她越来越虚弱,干呕出来的全是苦胆汁。一时不留意,竟会弯腰去喝莲花缸里的水,随手扯下院子里的花塞进嘴里。
正没开交处,手机铃声大作。外头还有要紧事情没处理完,他也不可能把时间连续耗在这里,只好忧心忡忡地先离开。
一忙就忙到夜半更深,再驱车匆匆赶回。隔着雨帘,庭院里灯还亮着。
密林有风湿润吹送,那星点暖黄的微光,触动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角落。
里面很安静,除了蛙鸣起伏,没听见她发出任何声音。
或许睡下了吧。要是还没睡,今天该给她讲个什么故事好呢。裴怀光回想起昨晚的甜蜜,唇边不觉漾起笑意。
轻手轻脚推开门,柔情便飞快地从脸上消失。
床上赫然坐着两个人。
宴晚抱着从不离身的木船,深深勾下脑袋,肩膀瑟缩收拢,所有肢体语言都是抗拒的姿态。她那头又长又密的青丝,被身后的花明握在手中,用一把贝壳梳仔细梳理着。
到处缠乱成结,很难侍弄。她很有耐心地一缕缕拆解,轻叹道:“都多少天没洗了?乱成这样子,好难梳开。”
分明看见他的身影,竟视若无睹。
“谁让你过来的。”
其实问也白问,院外看守的人个个认得花明,自然不敢过分阻拦。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她的不满,一种领地被贸然侵犯后的恼怒。
他的诘问没有吓住花明,却把宴晚从痴迷中拉回。
“阿宝……”她惶恐地跳下床,飞快扑进他怀里,像受了惊吓委屈的孩子。动作太突然,还缠在梳齿上的头发,直接扯断好几根。
“好了,不怕不怕,那个不是坏人。”裴怀光就势抱住她,将下颌抵在她的额头上,缓声安抚。
拍哄了半天,宴晚才停下发抖。仰起头,挑开长长眼睫,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清定望住他的脸,嘴角浮出个渺然的笑。
“怎么了?”
呼吸温热地拂在颊边,她小心翼翼探出指尖,在他下颌边沿摸了摸,那处皮肤鼓起明显的一块红。是昨晚在床底下被咬的吧,热带的蚊子厉害,随便叮一口就是老大的包。本来不觉得怎样,被她碰了碰却肿痒难耐。
宴晚伸长胳膊,在桌上的水杯里沾点水,轻轻涂抹在红肿处,还呵气吹了吹。
他就笑了,这才放下心。
花明还盘膝坐在原地,微微侧着头,看戏一样观赏眼前的缱绻。在他们的世界里,她只是“那个人”。
太过离奇以至无法动弹——他们曾经多么亲密无间,对彼此的身体和过去都了如指掌,没有秘密没有任何隐藏。他待她不能说不好,简直周全得面面俱到。只要裴怀光愿意,是可以取悦到一个女人欲罢不能的。但即使再无隔阂的相对,也总能让她察觉到若有若无的漫不经心。而在宴晚面前,不是这样。哪怕她已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明白,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依然将她视作天人,竭尽所能呵护,朝圣般不敢亵渎。
第一次在裴怀光脸上看到深情宠溺的笑容,陌生到怪异的程度,只让花明觉得不寒而栗。
他甚至让她叫他“阿宝”。
宴晚却一副受之无愧的样子,整个挂在他身上,旁若无人地揽着他的腰,半秒也不松开。仿佛占据他,是件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