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有没有别的应急预案?”庄潜稳定情绪,简单说:“冷柜断电超过四小时,豆腐全部发酸,不能用了。”
宴晚一听,头马上痛起来。
“怎么会?中央冷柜不是单独控电的设备,谁敢私自去关?”更何况,后厨重地都有24小时监控。
“洗衣房漏水,工程部抢修时做了系统升级,其他地方都已顺利恢复。按他们的说法,是神乐居的冷柜线路老化,没能及时接通。”
当一件事出现太多巧合,恰恰证明跟人为脱不开干系。有工程部最高管理权限的高职海乘,除了二副何鸿没别人。
冷柜是封闭环境,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出温度有异常。当他们重新检查全部食材的时候,才刚刚断电不久。失去恒温环境,每过一分一秒,食材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质变。提前准备好的豆腐取出来盛在清水里,肉眼看差别不大,闻起来发酵也不明显,吃到嘴里简直和泔水一个味儿。
前因后果细细盘算,电光石火间,宴晚想起他带着大堆记者横冲直撞进来,开口就是——听说豆腐吃出了问题。那时候就该有所提防的,她还亲自尝过,并没觉得变质。结果棋差一步,到底坏在最不容易出状况的环节上。
庄潜完全接受现实,现在不是追责和懊恼的时候。他提出两个建议:“要么用其他厨房的中式豆腐替代,要么直接换掉这道汤,改做别的。”
“……不行。”宴晚低头凝视那些坏掉的豆腐,伸手捞一把,已经开始发粘,从指缝里滑溜溜往下掉。
良久,低声说:“何鸿是有备而来,不可能瞒天过海。我不觉得能蒙混过去,肯定还会被人拿来搅风搅雨……我不能砸了你的招牌。”
她不是没想过换材料,新瓶旧酒无非权宜之计,对外面大多数酒楼餐馆而言都再正常不过。但——不是顶级料理宴席上该出现的操作。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庄潜有点急,“那位夫人好像挺喜欢你,要是有心人从中搬弄是非,就把实情说出来请求谅解,他们应该不会计较。”
“她信任我,我怎么能欺骗她?不计较是一回事,食材保存不当是我们的问题,不是他们造成的,应该自己解决。”
普通食客不是美食家,没有矜贵敏感的舌头,相似的东西吃在嘴里都差不多。沈氏夫妇不同,日常吃惯了好东西的人,水准稍有差池就能察觉。就算他们没品尝出来,宴晚也过不了自己这关。鱼目混珠,怎对得起沈夫人一而再的担待,良心有愧比挨骂受罚更难受。
“行吧。”他无奈叹气,“重新做豆腐不难,关键是等不及,豆腐凝固起码要两个小时以上,你打算怎么办?”
她挽起袖子,决定振作起来,“调换顺序,先上甜品。师父你替我去,拖一拖时间,豆腐的事我再想办法。”
陌路相逢的情谊,值得尽全力争取到最后。
宴晚遇事冷静,思路理清以后,很快便想明白该从什么方向入手。首先以豆腐为主的汤品不能换成别的汤,因为这是沈夫人唯一指名要上的一道菜。
用其他厨房的中式豆腐代替也不妥。硬度较高的韧豆腐,保水性差,口感粗涩,显然不能用来做太清淡的薄汤,如果换成凉拌嫩豆腐,水分太多又易碎易烂。而日本白豆腐有木棉和绢之分,也就是俗称的老豆腐和嫩豆腐,特点是用海水点卤,和牛肉蔬菜一起煮,加白味噌,筷子夹起来柔嫩不散。
再则,这几天没有特殊预定的中餐宴席,那些库存豆腐,全是冷链运送来的盒装成品,超市随便就能买到,品质差别实在悬殊。
要度过眼前难关,只有豆腐是症结的关键。
庄潜真正身经百战,论经验丰富,十个宴晚也还比不上。当他换好厨衣出现在长吧台前,像个点兵布阵的将军,有种特殊的威严。
沈夫人虽有疑惑,仍接受了他临时准备的解释。
庄潜对节奏的把握游刃有余,又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他要为宴晚尽量争取时间,专挑精细复杂的甜点来做,还多添了几个种类。整个用餐过程不会让客人觉得太慢,也不会有仓促之感。每道餐品用毕,都会控制那么一小会儿,聊聊跟这道菜相关的历史渊源和民间趣闻,才会接着做下一道,也是给味蕾留出休息的空暇。
谁能想到箬叶餐盘上一滴硕大的露珠,竟然是块透明的蛋糕呢。猫咪造型的棉花糖热可可,烧蜜糖汁浇出来的鲤鱼冻,龙猫布丁挞……量少而精,活灵活现又童趣满满。枫叶形状的烤芋泥,要蘸一点佛手柑醋来吃,味道美妙独特。
几个孩子边玩边看,都吃得很开心。干冰白雾弥漫,把氛围烘托得如童话仙境。他使出浑身解数,让点心制作变成一场精彩的魔术表演。又刻意把糖分再减去三分之二,甜度降低了很多,不至于腻味。
庄潜从业多年,早就发现一件极有意思的事,西人大多嗜甜如命,什么熔岩巧克力、马卡龙之类,甜到发苦都嫌不够。而亚裔对甜品的最高评价通常是:这个东西挺好,不太甜。
最后压轴的甜品叫“满大人”,其实是清酒制成的蛋奶酥,方形竹盛器里斜插几束麦穗点缀。像西式甜点,又融合了日式的料理方法。
甜点上完,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个多钟头,门外依旧毫无动静。
看来宴晚没有想出办法,或许反复尝试后还是失败了,这几乎是毫无悬念的事,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庄潜摘掉围裙,转身面朝客座深鞠一躬。
从他躬身的弧度来看,即使为了表示客套,这个礼也行得太大了。过分的隆重,跟情景并不相符。
沈夫人正给最小的孩子擦手,忍不住面露惊讶:“这是做什么?”
他喉结动了动,忍下多余的话,“非常抱歉的是,今天……”
实际只是短暂的一瞬,沉寂已久的和纸门突然拉开,宴晚喘着气接口道:“今天的汤品有点特殊,上得太迟了,实在抱歉。”
还是沈夫人替她化解尴尬,“没关系。中国有句老话,好饭不怕迟。”
宴晚投去感激的一笑,双手稳稳捧住托盘。海碗盛满清水,明晃晃一块豆腐养在里面。呈来的菜单上墨迹未干,新写着:National Flower of Janpan “Chrysanthemum”Soup。
从备餐处一溜小跑过来,气息尚未调匀,便麻利地动手架炉烧炭。庄潜暗暗松口气,让过一旁。
白煮汤豆腐属“净馔”,要用明火。之所以这么讲究,是因为——
她一边有条不紊地准备,一边介绍相关饮食文化:“到江户时代中后期,豆腐才开始广泛出现在平民餐桌上。江户初期,它还只是贵族、武士阶层享用的奢侈品。德川家康时代,民间禁止私造乌冬面、荞麦面和豆腐。到三代将军家光时期,禁令依旧,而将军的一日三餐则从来不缺豆腐汤、豆腐羹等豆制品,所以豆腐在当时是很贵重的食材。”
沈先生对这些历史并不陌生,见她小小年纪口齿清晰爽利,也觉难得。遂笑问:“今天的豆腐汤,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时至今日,豆腐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食物,能想出的新意,早就被数不清的名厨尝试过了。
但庄潜这么跟宴晚说,知道田忌赛马的故事吗?不要拿自己的短板去跟别人的长处较劲。有人在核桃上雕花,没过多久就有人能在芝麻上雕,连在头发丝上微雕都不稀奇,你怎么比?没意义的。光阴宝贵,干脆另换一条赛道。
“那要等你们吃过以后,再告诉我区别。”她很聪明,把问题原封不动抛了回去,又谦虚地说:“我是现学现卖,有讲得不对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炭粒充分燃烧,发出明亮的红光。宴晚屏住心神,将豆腐捞出放进砂锅里,重新蓄入茶汤,直到没过两指。豆腐太娇嫩,不能反复挪动,这些清茶就是一会儿煮豆腐所用的汤,不会再换。
大平锅底铺满竹叶,涂一层袱纱味噌,又铺一层竹叶,再涂一层四季味噌。袱纱味噌是白、红两种味噌的混合物,四季味噌则是添加了时令香物的味噌。茶汤以茶道之法萃取,这道豆腐取竹叶、山椒的清味,又与茶意相符,很有文人雅客的趣味。
沈家的大女儿突然问:“用茶来煮汤,是不是跟龙井虾仁一样?”
沈夫人眉梢一挑,“我不知道呀,去问你爸。”
沈先生的目光一直被料理台上奇巧的搭配吸引,此时方回过头,“也可以这么说吧,东洋文化里很多东西,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1782年有个篆刻家名叫曾谷学川,他出身京都,喜好结交文人,有机会接触新舶来的中国古籍。后来就写了一本《豆腐百珍》,里面提到过这种做法,好像叫……‘茶礼菽乳’。”
沈夫人啧一声,揶揄他:“原来你留学的时候,把心思全花在吃喝玩乐上。”
大女儿好奇心重,关注点一下子跳到老远,“1782年?得多久以前了,那时候还有将军吗?”
见多识广的沈先生一时也没想起来,宴晚小声提醒:“按年号算,是天明2年,江户幕府第十代将军统治的时代。”
“啊对,天明。”他独自喝了大半瓶清酒,很有些感慨:“从那一年起,发生了日本近代史上最大的饥荒‘天明饥馑’,持续整整六年。平民百姓饿殍遍地,别说豆腐,连米糠也没得吃。”
一家人随意闲谈,炭火发出轻微哔剥声。
旁边的座钟随着时间流逝而摆动,把锅架上炉火之前,宴晚再次做出惊人之举。
铺垫做足,真正的好戏才开始。
宴晚挺背沉肩单手执刀,缓缓探入茶汤,在水中雕琢那块豆腐。为了不遮挡视线,另一只手则始终垂在身侧。
不过四、五十秒,也就是眨几下眼的功夫,平平无奇的豆腐便脱胎换骨,一朵鲜洁的重瓣菊在茶汤中冉冉盛开。吹弹可破的豆腐被切割出数不清的花瓣,丝缕分明,层叠而不散。
庄潜盯着她的手,呼吸因紧张而停顿。这种做法近乎炫技,还是太冒险了。水下雕工必须一次成型,无法反复修改,不小心切断一根,花形的品相会遭到破坏。就算重做,上哪里去找豆腐?眼前这块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他还在琢磨一旦失手该如何圆场,宴晚已经收回刀,徐徐舒出一口长气。
菊花是日本国花,Flower of Janpan Soup名副其实。
做完这些,她把豆腐连汤带锅置于炉火正中,又往里面扔进一片方方正正的厚海带。酒一分,酱油一分,不撒盐,连木鱼花都不放,也不加任何别的作料。
“重要的东西,有一样就够了。”她说。
海带是提升汤豆腐鲜味的关键,有多种无机盐和有机酸,其中氨基酸之一的谷氨酸钠含量较高,被称作umami,含义是味道的根本。竹笋或成熟的番茄里umami也很丰富,却被排除在外。高级的料理是做减法,什么都往里放,只会让味道变杂。
等汤水烧滚的间隙,还见缝插针地多做了一份佐汤小食,Okara。
“江户时代的小说家曲亭马琴写过一篇田乐豆腐赞,说四时风物中,花以吉野的最好,月以武藏野的最清澈,譬如梅花对黄莺、红叶对秋鹿,茶泡饭要陪杂炊汤,菜饭要配田乐。”【田乐:关东煮豆腐】
因为主食早已上过了,菜饭就被替换成雪花菜,跟米饭形似。
东西送上餐桌,沈先生一看,哑然失笑,“这不是学校食堂里常有的吗?”
雪花菜Okara,其实就是做豆腐剩下的豆渣,又名“卯之花”。油盐为供,加胡萝卜丁、玉米粒和青豆同煮,或者打个鸡蛋进去,焖一会儿就能吃。这种廉价的美味,通常是穷人果腹之物,也是很多贫寒学生的温馨回忆。
她眨眨眼,“我想沈先生应该是没吃过的,不如趁今天尝个鲜。”
说话间,菊花豆腐汤已煮成。南高梅是日本纪州当地名产,腌制偏咸酸,做成花芯放在雪菊正中提味。热腾腾的清汤沸滚着,青翠竹叶越显出豆腐的嫩,白粹美澹又有茶香隐隐,饶有情致。
沈夫人拿汤匙舀了一小勺,玉脂质感的豆腐从唇间滑入,齿颊遍布余香。
“你试试,像不像在南禅寺吃过的那种?”
沈先生依言尝一口,柔嫩在舌尖化开,回味清润绵长。
“跟京都的豆腐比吗……”
宴晚忐忑地抿紧了嘴角,直到他笑着抬眉:“还略胜一筹。”
京都的豆腐老铺很多,古来就声名远扬,据说是因为水质好,才成就了南禅寺的汤豆腐。明治时代有个做豆腐的名家,特地从京都汲了加茂川的泉水带到东京去做豆腐,掀起一阵豆腐料理的风潮。
沈先生再问:“这是用什么水做的?好像有种特别的香滑,算得上绝品了。”
《豆腐百珍》里把豆腐分成六类,寻常品、通品、佳品、奇品、妙品和绝品,这无疑是最高称赞。
“还是只猜对了一半。这次用的是从富士山空运来的水,之所以没有豆子的腥味,因为它不算传统意义上的豆腐——不是用豆子做的。”
宴晚庆幸自己没有敷衍充数的心思,会席结束后才知,何鸿做事做绝,偌大的邮轮上,根本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豆腐。无论是盒装的还是现磨的,统统以供电中断影响品质为由,集中销毁掉。反正邮轮还停靠在码头,第二天会有新的补给送到。
可宴晚等不了。传统的豆腐用豆子生磨、煮浆,加硫酸钙和盐卤做成,工序复杂耗时太长。再用黄豆重新做豆腐肯定来不及,她用是的花生。
这就是换条赛道的打法了。
花生豆腐也叫番豆腐,不用石膏和卤水。颜色没有那么白,柔和的浅鹅黄更适合菊花造型,口感却比一般的黄豆豆腐要滑嫩。
新式样的豆腐,市面尚未流行,基本只出现在一些高档素食餐厅里。宴晚在美食杂志上看到过,当时就留了心,只是一直没机会尝试。
原本该把花生仁放入清水浸泡一夜,她时间无多,直接去掉红皮用石臼手磨。磨成碎浆后,细纱布反复过滤去掉残渣,才把花生糊糊倒进铁锅,文火边煮边搅拌。
花生本身的香味浓郁,豆腐的质感却不足。所以熬煮的同时,还要加入鸡蛋液、红薯淀粉点浆,以及少许豆浆调制。直到浆液全部蒸发,迅速取出倒入竹盘架上,遮盖棉纱包布,盖板上一块沉重大青石压严实,待它冷却。
她只有这一次机会,失败也来不及重做,适口性和凝固度全凭感觉把握。从冷柜里取出后,成型的豆腐恰只有比巴掌略大的一块,马上被送入神乐居。
“四条流”料理有一条原则,即“美味不能超过材料原有的滋味”。意思就是说,当烹饪让材料达到原有滋味的最高点,要禁止对它进行进一步的加工。
花生做出的菊花豆腐汤,给今天的会席料理画上完满句号。
按说豆腐不是特别能下酒的菜肴,可沈先生竟然一边吃着滋味寡淡的豆腐,一边喝了许多酒。闲谈中提到,日本的秋冬特别清冷,湿寒冻得骨头缝都打哆嗦,所以特别依赖暖洋洋的关东煮。深夜做完课题,独自从学校回去,其实也不很饿,但常会被路边料理亭的灯光吸引。进去买上一碗关东煮,嘱咐店家多拿几串豆腐,最后还得把汤一口喝掉才过瘾。
如果说食物是情感的记忆,宴晚发现,留在很多人记忆深处的美味,往往都是些平凡普通的东西。不见得名贵,也没有多稀罕,而当时的味道,当时的天气,当时的人,才真正不可替代。而美食的滋味,成了架起时光之旅的桥梁。
宴晚没离开过“歌诗尼”号,也从未去过日本,从沈先生的描述里,却仿佛身临其境。看见自己正夜游京都,碧海青天,悬着冷月孤星,老街十分萧索。深巷里偶遇酒家,撩起陈旧的招帘,进门就有一只铸铁锅内咕嘟咕嘟煮满豆腐、白萝卜、鱼丸、包菜卷和土豆,任何能想到的,都可以丢进去煮。蒸腾的白雾模糊了视线,暖身暖心。
这就是用心烹饪美味,最大的意义所在,比丰厚的小费打赏更让她觉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