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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向西流

非要到繁华落尽处,才得见情义担当。

薛延平闹的这一出乌龙,把薛岱缮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罚宝贝孙子跪在祠堂三天三夜水米不得进,也没能阻止他破釜沉舟的决心。

落锁前他隔着门扔下一句话,“在你们眼里,柴玉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件货物,五家提前分好了,有利可图就一拥而上,没好处就不准动?我偏不信这个邪!”

回答他的,只有龙头拐杖重重杵地的闷响。

第二天下午,薛小妹偷偷摸摸想办法去给送吃的,他碰都没碰,说:“我不会吃的,你拿走吧。要是没人睁只眼闭只眼,你连个苍蝇都带不进来。”

“你到底图什么呀?真以为饿死自己,爷爷就能放纵你这么胡作非为?”

“少吃几顿饿不死人。也不是图什么,老爷子上了年纪,生那么大的气,要打要骂要罚我都认,但谁也关不住我薛延平一辈子。只要我从这道门里走出去,事情该怎样还怎样。”

她瞠目结舌,简直不认识这个大哥,“柴玉疯了你也要跟着疯?!柴伯伯已经跟她断绝父女关系,明知道自己有个疯娘还瞒着,害完棠哥哥不够又来招惹你,她还要脸不要——”

薛延平还跪着,身子矮半截。可是两道凌厉的目光嗖嗖射来,马上吓得她闭嘴。

柴玉疯了。或许现在还不太明显,早晚的事。这个秘密就如同她可悲的身世,由她亲手公布,当做奉送给柴家恩断义绝的礼物。名声,她已经不在乎。最重要的是,蓝悦颖已被救出,再无后顾之忧。连孩子都打掉,殷重黎一下子失去所有人质,又占不住先机,狗急跳墙也跳不了多高。

想靠着践踏别人活得更好的人,永远搞不过舍得把自己置诸死地的勇者。一个贪生,一个求死,使出的力量有悬殊可想而知。

既然所有人都认定她疯,干脆疯个彻底。

薛小妹知道自己的话在大哥耳中向来不大管用,仍想扭转他的心思,只得扁了扁嘴,推心置腹地问:“她什么来路就不提了,总归是个难得一见的厉害角色,商帮里没几个人比得上,这我承认。可关键是这个病,好严重的,会遗传诶!你想断子绝孙啊?再说她现在也不算柴家的千金小姐了,爷爷不会同意的。我也不想叫这样的人嫂子……以后人家会怎么议论……凭良心说,你真觉得她跟你般配啊?”

薛延平抽动嘴角笑了笑,眼睛里却无半点笑意。这才哪儿到哪儿,全家齐上阵拦着,而柴玉即使落到如此境地,都不一定稀罕要他。妹妹的弦外之音他当然听得明白,有个这样的大嫂,对她以后的婚配肯定会造成一定影响。到底也只是各人顾各人罢了,何必搬出长辈来道德绑架。

薛小妹等了半天没回应,拿眼睛瞟他,“你笑什么?”

他转过脸,冷冷地说:“凭良心说,你是真觉得,有过婚史又得过失忆症的周以棠跟你般配,才老是想尽办法往人家跟前凑?这会儿就不怕人议论不嫌难听了?”

薛小妹给他怼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咬牙啐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气鼓鼓地端着食物走了。

数着分秒,薛延平老老实实跪足三天,全当尽了孝。第四天早上,人就神不知鬼不觉跑掉。

老爷子早知拦不住,猜着会是这么个结果,长叹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曾几何时,他多么希望自己的长孙能娶到如柴玉这般的女子,却万没料到……造化实在弄人。

柴玉根本不知道薛延平在家里经历过多少艰难的拉锯,只惊讶地发现,才数日未见,他整个人消瘦了那么多,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不过猜也猜得到,肯定不轻松。

但他精神很好,还花心思打扮得很倜傥,油嘴滑舌道:“怎么样,还过得去吧?特意为你减的肥,果然人瘦了穿什么都好看。”

“你原来……也挺好看的。”

换作以前,她怎么也得调侃他几句,现在却说不出口了。难得被夸,薛延平一下子不大习惯,清一清喉咙,“做你野男人嘛,可不得帅气点。”

柴玉哭笑不得,“永远没正经,难听死了。”

忽然他神色温柔,“那你早点给我个名分。”

他第一次讲这样的话,很认真的,没有半点轻佻。刹那的惊愕过去,她心里生起前所未有的感觉。

诚如薛延平所说,周以棠那边根本不是问题,他甚至可以自己去找他谈。关键在于柴玉,她是不是真的愿意。

柴玉垂下头,良久,幽幽叹气。

“先别去找他。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林宴晚……”她痛苦地皱眉,吐字异常艰难:“他现在魂都没了一多半,比我好不了多少,也顾不上这些。暂且缓一缓吧,都够难的。结这桩糊涂婚,是我对他不住。当初真应该听你的劝,要是能早点想开,不至于搞成这样。现在说什么也太迟了……”

莫名其妙飞出来一片绿云罩顶,让周以棠成为很多人同情和嘲笑的对象。

但此间种种,都不足以令他痛苦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来杀伤来屠戮,亦抵不上生死别离,永绝所爱,浓情转恨,万求而两两相失。

愧悔化作万顷火海,覆顶淹没他,再无方舟可救渡。有的人,有的感情,是要用这种方式失不复得,一定要让他变作两手空空。

原来世间最残酷的刑,除了求不得,已失去,更要再多添一桩来不及。

云朵清白透亮,投落的影子燕青,从海上缓缓飘移到陆地,又从陆地回到海里。

鲸落可令万物生,它是地球上体积最庞大的动物。然而在更广袤的海洋之中,不过是微小的存在。

一个人的消失,一艘船的沉没,也是同样。

蔚蓝号的内部设备拆解回收,基本已经完成。徒留一具固若金汤的外壳,外表看上去,还是那么庞大华丽,美得熠熠生辉。

如同林方宜所说,每艘船的结局都是沉没,没有第二种可能。它的最终宿命,是在近海的湾口炸沉,成为一座海底的人工珊瑚礁宫殿。

将大而贵重的人工运输设备扔海洋,是一种对环境污染最小的处理方式,还可为接下来开发新的旅游项目物尽其用。

将近十万吨的大家伙,将被800磅炸药,送进64米深的海底。船体沉入之后,经过海水的侵蚀,会成为各种生物良好的栖息场所,对于维护海洋生物的多样性,起着至为关键的作用。这样的人工珊瑚礁,到处都是犄角旮旯,里面或可繁衍出珍奇物种。

一座船舶人工珊瑚礁,就是一个小小的生物圈,可吸引大量的潜水爱好者。除此之外,还能减少海浪对陆地的冲击力,阻止海水上涨对陆地的侵蚀。

当然,在决定炸沉它之前,船上一切可能会污染海洋的东西一定要全部清理掉。

只是个寻常日子。几月几号呢,宴晚已然记不清了。唯一特殊的发生,是数公里外出现一场小型海上龙卷风。

她是知道蔚蓝号要炸沉的,连带叶海天散步都不再往那个方向走,怕他见了触景伤情。

但他或许已经忘记了,从未问起过关于这艘船的事情,仿佛它的结局已与他无关。

世界老去的速度和他一样,时间对每个人都公平。

叶海天遗忘的事情越来越多,却变得很喜欢独自出门,然后又忘记回家的路。一时看不住,要找到天黑才见踪影。如果把门锁上不让他出去,他就会大脾气,甚至拿刀劈锁。

宴晚在他手腕上系了条手链,挂坠的金属牌子上,刻着海边小房子的地址和她的联系电话。好在这处海滩荒凉安静,本来也没几个人,房子大多是闲置的度假资产。渐渐她摸出规律,知道他最爱去哪一处沙滩。沿着歪斜足印,便能看见一个枯瘦伶仃的男子,倚在一丛热带植物旁昏睡,白发里参满沙子。

尽管大脑的病变已不可逆,他仍然在日常的每一件小事里,竭力保持尊严和体面。

一个经历过千锤百炼的老人,离死已那样近了,长时间的糊涂里夹杂偶然的清醒。就是那片刻稍纵即逝的镇定态度,让人觉得,就算他即将死去,也只是因为他自己愿意那样的缘故罢了。

哪个垂死之人,都没有他那样挺直的躯干,洪亮的喉嗓,明炯的目光。坚定的语气和两臂强健的动作,足以使死神都望而生畏。

她看着这个魁梧的老叟,眼前同时浮现出很多“他们”。

觉得这些人啊,活一辈子就像在搭积木。必须不停往上加码,停不下来。每一刻小心翼翼的紧绷,是为了不让它塌陷。但这个游戏的残忍就在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的塌陷。

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全然投入,又妄图能随时抽身,怎么可能?

那么卑微把自己置于命悬一线的囹圄,顷刻间翻云覆雨,便迎来全盘皆落索。或许每个参与了游戏的人,都在默默等待那一刻。当悬在脖子上的利剑斩落,是痛更多还是解脱更多?谁也说不清。知道答案的人,已去到很远的幽冥,不会回来解答。

积木高得摇摇欲坠,任何解决办法都不是办法。除非拒绝这个玩法,但又有几个人知道,该如何从一开就拒绝进入游戏。

入局的后果早已注定。在一个人的一生里,至为沉重难舍的羁绊,比如生死、事业、所爱,最终都只能沦为一些站位更高的人在谈判桌上,互相诡辩、要挟的筹码。而在一些时候,那些人甚至都不稀罕从小小的“代价”身上索取利润,而是为了一些更加可笑的事情。

积木城堡轰然垮塌,就如同花树下挖出累累白骨,骇然灰心。才明白所追寻的,都是刻舟求剑的东西。

从谎言中觉醒或不,脸上一样爬满皱纹。荣誉或责任,亦无法弥补生命中的裂痕。

宴晚从不知道,叶海天对他的一生可满意。满意与否,都太迟。他54岁,生命的狂欢已落幕,盛宴散场,只在餐桌下洒满残羹碎屑。

巨鲸在陨落之中。面对这样的残酷,她亦无能为力。当灵魂离开之后,曾鲜活过的一切,才会变成别人的记忆。

陵港平静如常,无事发生。唯一值得记念的新闻,是有一头抹香鲸不知何故,忽然搁浅在滩涂。附近的村民纷纷出动,渔政人员和水生野生动物救助中心及时赶到。长达20个小时的救援,宴晚参与其中,目睹了全程。

它的体型非常庞大,靠近时已经可以闻到明显的臭味。人们接力往奄奄一息的抹香鲸身上泼海水,保持其体表湿润,又盖上保湿隔热的材料布。

次日凌晨五点三十分,在渔政船的牵引和护航下,鲸鱼自主游回深海。

全球范围内,大型抹香鲸被成功救助的案例都非常少,这件事引起无数关注,很多人心系这头巨鲸的安危,并为它的回归而庆幸。

然而仅仅过了三天,有船只在远海发现这头抹香鲸的尸体。太长时间的搁浅,会导致鲸鱼内部器官出现不同程度衰竭,大概是它死亡的原因。

在回音岛守塔的日子,宴晚时常想起这头鲸鱼。她在岩石上坐了整个白天,持续书写没有结局的故事,直到黄昏似一团隔岸的火,从天际烧滚而至。

“回忆就像一张皮一样长在我身上,脱下来就是血淋淋的自己。”

“若某日,我忘却一切世人,一切世事,那么你和关于你的所有,必定最后才消失。”

“为了留住过去,或者夺取未来,都必须毁掉现在么。很多人都是一直用这套从过去走过来的,没错,但是这么一套,还能不能让人走到未来?这是叶海天留给我的问题。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想明白了,就写下来,用漂流瓶寄往深海,他会看到。”

“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做一些不值得的事,在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但那件事,对自己却很重要。至于为什么重要,也是很难跟外人解释的。比如留在海上,比如踏上陆地,又比如陪伴叶海天的最后一程。在哪一条世俗标准里,这些事可能都不值得,是白费力气。但我依然要去做,也终究会有,哪怕一个人能去理解。宴晚总有一些时候,每个人都会去做一些不值得的事。”

“很多人每天都在被现实打击,觉得一切都没意义,在幻想的黑暗里去找幻想的光。但是反过来想,如果不停地在被黑暗打击,不正说明自己就是光吗?这就是灯塔存在的意义。”

炸船那天,附近气候出现异常。

临近海域的渔民出海时,近距离遭遇了海上突然刮起的小型龙卷风。

灰铁色的气旋上端与雨云连接,下端如利剑直戳入海面,雷电轰鸣巨响,是极为罕见的特殊气象“龙吸水”。

海真的很大,大到连一场雨都不会同时下。可这个世界,却总会有两个地方在同时下雨,多么像人生的错失与缘遇。

蔚蓝号被牵引船徐徐送入指定海湾,锚链哗哗落下,把它钳固在那里。

海水平静如同凝固,明亮的天光刺破浓云,一缕缕挥洒在白色船体上,近乎神迹。它唯一的一次正式启航,是奔赴一场毁灭与新生,永无归期。

头天夜里,叶海天睡得很早,也很安宁。难得没有失眠,不曾焦灼吵闹,也没有满屋乱转找东找西。

宴晚太疲倦,比平常醒来的时间迟了两个多小时。那时她还不知道,是叶海天把自己常服的安神药物,磨成粉末,放了很小的一撮化入她的水杯里。

腥咸海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掀得桌上纸张哗哗作响。

屋子是空的。到处都找不见叶海天,厨房没有,洗手间没有,唤也无人应。

她撑着昏沉的脑袋去关窗,发现那几张纸。

上面写满了字,用不同颜色的笔,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歪斜散乱。墨水的深浅也不同,可见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分成多次陆续写就。不能说是遗书,更像是随手记下日常的所思所想,都是一些零碎片段而缺乏完整的叙述。

“这辈子只算过一次命,当时也不太信,心里笑那老道是为香火钱瞎糊弄。他说了什么,现在已记不清。大概是讲,55岁是我叶海天一辈子最大的坎,过去了能活到80。奇怪的是,黄纸上批的半句诗文,近来倒时常想起:‘荣华梦一场,功名纸半张,是非海波千丈,马蹄踏碎禁街霜,听几度头鸡唱。’可惜我读书少,说不出个寅短卯长。现在读它,才多少明白了点什么,跟当时的想法很不一样。”

“我觉得人不需要活太久,80年太长了。以前的武士,从小练习,十几岁冠礼之后就跟着家人上阵杀敌,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假设他能活到60,那武士选择18岁死,虽然放弃了将近40年的寿命,但他死后再到下一个18岁征战,也只需要等18年,又是一条好汉。而如果他退缩了,苟活下去,到下一个18岁,他需要再等58年。”

“因为武士知道什么东西重要,他一定要为了这个东西去死。”

“人要是为了能继续活到60甚至更长,把之后好几十年的人生放在天平一边,然后把其它的一切放在天平另一边。这样去衡量的时候,另一端就完全轻了,整个人生都会被摧毁,会全部变成悲剧。”

“稀里糊涂忙活大半辈子,对死这个事儿,竟然没什么深入的思考。这样很不好,现在有时间了,不妨静下心来多想想。

其实死亡是从出生就开始的。一生可以叫活的过程,也可以叫死的过程,并不是接到医院重病通知才开始死。

怎么形容呢,死现在对我来说,是一生里必然要迎来的一位重要的客人吧。因为太重要,所以习惯于极力回避,成为我们这一代人的通病。无论学校,还是社会层面上,都缺乏这方面的引导和教育。然后在死亡来敲门的时候,表现得慌乱、愤怒、大哭大闹。这绝非待客之道,尤其是对这么重要的客人。那种恐惧和绝望,并不是死亡带来的,而是对这件事的忽视和回避带来的。用一生最重要的时间,来追逐财富和权势,而这些都不能成为解决问题的答案。”

“世界那么大,月亮却可以盛在一碗清水里。从一面虚假的镜子中跌落出来,才发现世间行走的都是白骨。无目的就是目的,放弃是最大的实有……也许?”

“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有些东西,用力争取会变形,顺其自然倒也不会失去。这是我最后想要对你说的话,宴晚。谢谢你的留下,如今时限已到,也该卸除负累。去找我让你找的那个人,他会为你提供所需的一切帮助。父女一场,望你和孩子远离是非,平顺一世,吾心足慰。

……” 2P02OJ/IJjtQcEmfnQHVcydn2+q015th+PTHP0Yl5t/vG7366EMKZnNmoy0Vip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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