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钟不会每次都变成现实,它的意义是让人更加谨慎。
秦霄汉所担心的,还是发生了。
巨大的资金链压力,导致合约内第一个季度的营收额远未达到预期。按对赌条约,必须按每年20%的回报率收回股份,但叶海天一时筹不出这笔巨款。
殷重黎仿佛早就在等这一天,马上启动了“领售权条款”。条款中要求,除了太平汇远航运转让所持10.63%的斗宴股份,叶海天也要跟随出售72.17%的股份。而多达82.7%的股份被触受,又将触发公司清算条款。
最乐观的结果是,斗宴将迫切转型为大众餐饮,往后新开的门店面积,都会控制在800平米以内,装修风格从富丽堂皇变为时尚实用。紧跟着是裁员潮,部门优化精简,砍掉表现力平平的项目以压缩开支,诸如此类。
叶海天拖着疾病恶化的身体,一边忙着企业转型,一边处理股权纷争。
裴怀光很快找到下家私募股权基金华汇,买下斗宴82.7%的股份,一举拿走20亿回购款。
华汇机构最初是希望通过斗宴盈利的现金流来偿还这笔账,却没想到斗宴遭遇市场重创,导致机构对未来信心不足,决意撤出。
大厦倾塌的喧哗,掩盖了黄雀在后的脚步声。就在殷重黎以为能坐收渔利之际,才发现银行委托接管方,正是周以棠名下的海外公司。
从那天起,周以棠开始正式接管斗宴,实现了并购。
次月,斗宴集团发布官方声明,叶海天不再担任董事会成员,且不再处理或参与斗宴任何事务。
宴晚终于知道,周以棠说的来不及,是什么意思。
在子弹射出之前,他有意把枪口抬高半寸,私下提出以个人名义买下蔚蓝号。有了这笔入账,便能解斗宴的燃眉之急。琼州海域之争,也不至于让星洲彻底颜面无光。过后战也好和也罢,亦可徐徐图之。那是“阿无”最后一次,尝试对有可能共存的未来作出让步。
可宴晚没有听他的,箭在弦上按不住了,他只得按原计划把事做到底。其实一切都是注定,就算她愿意尝试,叶海天也绝不会松口。
跟殷重黎的合作,是个步步为营精心布局的圈套,裴怀光在其中扮演了不太光彩却必不可少的无间道。
所谓兄弟反目、股票套现、倒卖资产……全都是做戏。
裴怀光所做的一切,无不在周以棠的授意和安排下完成。有了他的“默许”大开方便之门,才能进行得那么快那么顺利。若非纳出一份漂亮的投名状,怎会取得殷重黎这个老狐狸的信任?
权力可以来自枪和子弹,也可以来自于谎言。扯个弥天大谎,全世界都会随你起舞。一旦所有人都相信了,就能控制他们。
诸事尘埃落定,星洲就势拉回一波股价,合法合理地,把成本全部转嫁给二级市场。裴怀光拿到了周以棠允诺给他的利益,两头都不亏,赚得盆满钵满。殷重黎白兜个大圈子,结果一无所获还倒赔掉本来到手的斗宴股份,从头到尾全是为他人做嫁衣。
星洲周氏三代人进军大陆的布局,终于在周以棠手中得以实现。
叶海天彻底被挤出局,他输给了资本,同时也输给了自己的好胜。在回顾斗宴的衰败时不得不承认,此生最大错误,就是引进太平汇远的投资。
宴晚知道这些,是因为裴怀光再次找上门,带着他曾允诺的第三次机会。
任何极力向你描绘地狱的人,都会把地狱带到人间。看着他的脸,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这句话。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没有人相信这对同父异母的之间,可以消除所有芥蒂,而这恰恰让裴怀光的反叛看起来更可信。
所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也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权宜。周以棠会主动向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人拉拢示好,再许以巨利,实在是很冒险的。
对此,裴怀光的解释是,“他知道我喜欢交易,亲兄弟明算账么。只要价格合理,凡事好商量。叶海天接二连三决策失误,又搞得人望尽失,乃至众叛亲离,说到底是自身的责任更大。我跟叶海天又没有私人恩怨,只不过想看殷重黎一栽到底。”
冠冕堂皇且无耻。
西方有句谚语,Give the devil his due,给恶魔应得的那一份。
意思是即便是恶魔,对于他做过的有用之事,也要给予应得的嘉许,否则,之后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是好是坏,都不会被追随了。
周以棠显然深谙此道。他明知会造成这样的结局,还是做了。
被裹挟进他们的阴谋勾斗里,白白牺牲的叶海天,何其无辜。他原本不该输的,如果不是那场病……
她嘴角向上挑了挑——嘲讽多于悲哀。那些能在重重劫波里活下去,无论世事如何变幻都屹立不倒的人,确实有能活着的理由。
“周以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清楚了,现在走还来得及。抱着朽木不放,结果只能是一起沉底。殷重黎困兽犹斗,不会死心的,无论鹿死谁手,鹿都死定了你明白吗?”
他话说得很明白,叶海天如今自身难保,根本也无法为身边的人提供任何庇护。
宴晚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跳得好快。越是仔细聆听,它就越是失速失控,不得不深深呼吸。她刚一抬起头,直视裴怀光的眼睛,刚才的努力都化作徒劳,心绪又翻涌起来。
“叶海天若是朽木,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小玫瑰不会骂人,这是她对他说过最重的一句话。
裴怀光稍微怔忡一刹,眉心不自觉地拧紧。
“发生的事不能挽回,我只想救你。”他仍坚持。
“我就是一把火烧了自己也不可能落在你手里,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人与人之间,原本有许多的事值得去发生。然而有一些人,只能依靠伤害来反伤害。太执着,就变成献祭。
经此一役,叶翠微与殷重黎决裂反目。她提出将蔚蓝号抵卖以弥补亏空,或可成为最后的退路。
以叶海天如今之落魄,只留得这一艘巨轮,根本无力支撑后续的运营和产业链打造。
重整旗鼓不可能了,它将成为往昔荣光的墓碑,见证斗宴时代走向终结。独木难成林,从未出海的蔚蓝号,结局无非是被迁往港口,内部设备全部移除,船身待拆解回收。
每一个初入行的建筑设计师,大抵都怀着建造空中巴别塔的理想。而城市日新月异,两年前的建筑已经要规划拆除。没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物。
是黄昏,浓云低低的,仿佛毯子,柔软地覆在叶海天松弛的肩膀。
四下寂静,荡起一点微风。白昼的烈日仍有余威,狠狠从云层中泄出几道金光。
他在阳台的摇椅上静坐,脸色淡静,似是不曾经历那么多事。
宴晚陪他回到陵港,住进海边一栋半旧的房子里休养。不远处就是泊船码头,天气好的时候,能隐约望见白色巨鲸的轮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艘船,他不说卖,也不说不卖。时间在此刻停摆,一切都悬而未决。
由于股权交割尚未完成清算,还有亏空和债务,叶海天兄妹名下资产都在冻结中。叶翠微日子也不好过,好在她早有抽身之意,早几年就提前做了安排,海外资产无损。只是没想到一切崩塌得太快,她却错过了发现和制止的关键时机。
叶海天避而不见,关于蔚蓝号的处置又没个准话,令她百思不解,对大哥的深埋已久的怨怼重又爆发。
医生要求叶海天住院治疗,病情发展到第二阶段末期,光靠家人照料是远远不够的。
他坚持拒绝了。神志清醒时,便反复交待宴晚不许泄漏消息,包括叶翠微在内。
叶海天对外界已彻底失去信任,亦无期待。到这种独步,隐匿行踪反而是最安全的做法。
跟是否患病无关,剧烈的动荡会带来很多连锁反应。风光得意时得罪的人,都会趁机在对手奄奄一息的胸口补刀,还要在血肉模糊的口子里搅。
谁也想不到,此刻的叶海天离那艘船那么近。
宴晚决意陪他度过最后的日子。无论这段时间是三年,五年亦或更长。
直面衰老,最深的感受是“无力”。
人生所有感官享受和能做的事,都会在滑向衰朽的道路上终止,只有下坠是无尽的。除了昏昏而睡,日复一日。不想吃,不能穿,连自由行动都困难。
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涨潮的海水一样逐寸淹没,再坚硬的岩石也无法抵挡。她想,也许这是每个人最后都难免的结局。过程如何曲折,看似走往不同的方向,末了还是殊途同归。
宴晚买了新轮椅,每天推着他去海边走走。耐心地教他用筷子,系鞋带,做拼图游戏锻炼思维。
叶海天每天都很不一样,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和正常人没区别,坏的时候想不起自己是谁,在哪里,要干什么。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次数越来越多,人本来就是会不断消失在过去的日子里的。
照顾一个罹患阿兹海默症的病人,远没有公益广告里演的那么容易和煽情。失智,包括失去人智中很多珍贵的东西,自制力、理解力、同理心……神经损伤完全不可逆。
根本就不是“记性差”这么简单。症状伴随着各种脾气暴虐和人格突变,比如原本正直善良的,会变得狡诈无耻;原本平和柔顺的,变得焦躁不安;原本诚实本分的,变得爱撒谎。而且谁对他们好,离得近,他们就针对谁。
尤其在夜晚,他会更加焦躁不安,总是半夜爬起来疯狂找东西。找不到就大喊大叫,手边抓起什么就砸什么。
那么高大的身躯,瘦得肋骨毕现,力气仍然不小。脾气发作起来,宴晚根本控制不住。经常被他大力推倒在地,口中含混不清地骂个不停。她只好像虾米一样蜷起来,双手护着肚子,身体的其余部分,全部暴露在狂风般的捶打里。
清醒过来他又会忘记自己对她做过什么,讶异地看着她脸上身上的淤青伤痕,非要逼问是谁干的。宴晚便哄他,天黑看不清摔的,自己磕门框上撞的。
这样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为他擦身喂饭时,她就成了细容。一起散步阅读时,她就是细细。
有一天他突然把房门关死,用背抵着无论如何不让她进。
宴晚不知道发生什么,急得哭个不停,手都拍肿了,才趁他乏力时用肩膀把门顶开。
叶海天呆愣地站在那里,失神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被什么吓到。宴晚看来看去,屋里并没有奇怪的东西。
“爸……你怎么了?”
他猛地甩开她,“你出去……出去!”
视线往下,才发现他深色的裤管洇出大团水迹,还有一些流到地上,沾湿了拖鞋。
病情持续恶化到某个程度,失禁无法避免。
“不要不要紧,我来擦。”她松口气,试图把他搀到椅子上,“来,咱们先把脏衣服脱下来换掉。”
叶海天嘴角颤抖,羞耻而无助地滑坐在满地污痕里。
宴晚蹲下身,语气轻柔地哄劝:“没什么的,我小时候你不也给我换尿布吗,要听细细的话。”
他先将面孔抬起,再一点点将眼光自虚无中收回,投到她脸上,“不,你不是细细。你是宴晚。”
伤心是小孩子的专长与特权,她努力维持笑容,听到他又说:“我已经没有钱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赶紧走吧……说不定哪天我犯起糊涂,伤了你和孩子……”
“我也是你的女儿,我哪里也不去。等孩子生下来,还要叫你外公。”
每天洗不完的衣服,收拾不完的狼藉。她要把所有剪刀利器都藏在叶海天找不到的地方,连做饭都不敢开油烟机,竖起耳朵随时听着叶海天房里的动静,生怕有个什么闪失。
怀孕两个多月,本就是最难熬的时候。持续的紧张疲劳,让反应更严重,吐得天昏地暗还要强撑着打理一切。
某天早晨,宴晚发现床单上有一点点隐约的见红,看不明显,还是吓一大跳。屋里有个病人24小时不消停,没办法卧床休息。
这么熬下去肯定不行,再过不了多久,连她自己都需要人照应。该怎么办呢。她不想违背叶海天的意志,可实在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正恍神,外面传来很响的瓷器碎裂声。她本能地跳下床,像箭一样蹿出去。
满厨房浓烟呛鼻,一口平底锅在火上干烧了不知多久,中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叶海天如一只失去灵魂的木偶,直勾勾盯着一大摞摔碎的盘子。
他今天觉得精神好些,醒得也比往常早,见宴晚还没起,就想给她做个早饭。
很简单的煎蛋和烤面包,都完成不了。更让他难受的是,甚至没办法在思维里捋清他为什么完成不了。就像明明话到嘴边,怎么就是表达不出想要说的呢?
宴晚收拾完厨房,又煮出两碗鸡汤馄饨,已经快十点了。两人对坐,随便吃了几筷子,都没有胃口。
叶海天把她叫到身边,拉住她的手,很努力地发音:“我……有话……要交待。”
宴晚郑重点头,“我在听,你慢慢说别着急。”
“我想跟你说一句话……这一刻的真诚,对我很重要。因为明天……或者下一个小时,我就会把它忘掉。”
她以为他要交待身后事,结果并非如此。对自己的结局,叶海天片字未提,仿佛压根没考虑,又像是早就有了安排,只需默默等它到来。
叶海天给了宴晚一个联系方式,告诉她要牢记在心,若有天遇到千难万难迈不过的坎,就去找那个人。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不可以。
果然没过多久,他就把这段对话忘个干净。
孤独不一定有相似的面孔,迟暮的孤独却是一样的。
失去记忆的折磨,让叶海天苍老得愈加迅速。人老了以后,整个人好像模糊起来。曾经清楚凌厉的线条,变成顽童胡乱涂抹在纸上的一团乱笔。大块泼墨的混沌填满沟壑,把本该支棱起来的轮廓,稀释得无关紧要。
不听使唤的身体,像有保质期的器具,用到头了,便该生锈废弃。
宴晚跟这种残酷日夜相对,开始去揣摩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依然不得要领。人年轻的时候,无法想象年老。健康的时候,也无法想象疾病。如同高飞的鸟儿不懂失去双翼,头脑清醒不懂得失智,那是她没办法感同身受的滋味。
但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
大笑不能纵情,大哭不能尽兴。无法出门远游,无法畅快饮酒。被岁月拔去所有葱茏,变成一片荒漠。不明白世界的节奏,却剩下无穷无尽的时间。它的快慢对所有人都公平,同时不留余地。
精明强干的叶海天,成了困在潜水钟里的蝴蝶。玻璃一样坚硬,也同样不堪一击。一捧冷清的灰,再也不能变得热烈。或许在未能觉察的深处,仍存留些微火星,然而已无法将它取出,亦不能对任何人施展。
能记起的事,越来越久远,但又清晰无比。
反正早晚都会忘干净,能想起来的时候,他就一刻不停地述说。断断续续,吐字很慢,累了歇口气再接着说。